- 社會學思維
- 王小章
- 4207字
- 2019-12-06 10:05:30
17.歷史是進化的還是循環的?
在近代以前,認為人類歷史呈現為不斷退化的過程,理想時代是在過去而不是未來,才是占主導地位的歷史發展觀:在西方,把從遠古以還的不同時期依次命名為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就明顯體現了這一點;在中國,也是對于遠古“三代”的眷顧,而不是對于未來的憧憬,構成了傳統烏托邦思想的典型特征。近代以來,特別是法國啟蒙運動以來,這種觀念出現了一個根本性的逆轉。啟蒙思想的基本精神,就在于對于作為人類之普遍的、永恒的特質的“理性”能力的無限信念,相信人類自身的理性只要擺脫了專制主義等的束縛,就會給人類帶來前所未有的巨大利益,并最終將世界改造、建設成一個自由、富裕、幸福的樂園。社會學的奠基者們深受這種信念的感染和影響,因而,在早期社會學思想家中,歷史進化論、文明進步論是主調。孔德的老師圣西門就認為,人類精神進步的最高原則主宰一切,人類本身就是精神進步的工具和媒介,黃金時代不在從前,而在未來,而正在走來的時代必然是工業社會。孔德在這方面的思想和圣西門如出一轍,同樣認為,歷史的唯一目的就是人類精神(理性、知識)的進步,人類精神的進步必然會經歷三個階段,即神學的或虛構的階段,形而上學的或抽象的階段,最后進入實證的或科學的階段;與精神進步的這三個階段相對應,社會形態也必將經過三個發展進化階段,即神學的軍事時代,形而上學法學家的時代,最后進入科學的工業社會時代。
當然,在經典社會學家中,最著名的社會進化論者無疑是斯賓塞。斯賓塞之社會進化論的特點在于,從啟蒙思想家到孔德,基本上都傾向于認為社會進化(進步)的動力在于人類精神或理性的不斷進步,而斯賓塞則將社會的進化與自然界、生物界的進化聯系在一起,認為社會和自然界一樣都受著統一的進化規律的支配。所謂進化就是物質的集結以及與之相伴隨的運動的消散,在這個過程中,物質由相對不確定的分散的狀態演變為相對確定的、凝聚的、異質的狀態,無機界、有機界一直到斯賓塞認為是一個特殊有機體的人類社會都是如此。人類社會的進化從量的增長開始,量的增長引起結構的臃腫,為了適應生存,結構的臃腫必然引起整體結構和相應的功能分化,于是各部分從相似的未分化的狀態向相異的、分化的狀態轉變。由于每一部分從事不同的活動,發揮不同的功能,就產生了彼此的依賴,由此產生基于異質性之上的相互配合,也即社會整合。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將結構分化和功能分化結合在一起,進化就是結構分化、功能專門化,專門化一方面導致了效率或者說總體適應性的提升,另一方面也提升了社會各部門的相互依賴,從而加劇了社會的脆弱性。為了避免社會因某一部門的問題而導致各部門相互依賴的整體社會的失調或崩潰,協調各部門關系的社會管理系統也就會越來越復雜。正是主要根據社會管理系統的性質,斯賓塞以西歐社會歷史為原型,將人類社會劃分為軍事社會和工業社會兩種形態,從前者邁向后者就是社會進化的具體表現。
盡管在對歷史進化過程和階段的具體表述上不完全相同,但基本上,像摩爾根、泰勒等都是斯賓塞在人類學者中的同調。事實上,在那個資本主義凱歌行進的時代,進化與進步是那時的時代旋律。但是,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殖民擴張時代的結束以及世界資本主義體系的確立和成熟,潛在具有為殖民主義辯護和反對停留于現狀的進化論就變得不再時興了,代之而起的,特別是在文化人類學中,是在當時潛在地反進化論的功能主義(不過,由于功能主義和進化論共享一個關鍵的思想即“適應力”,因而,它實際上與進化論并不全然沖突)和文化相對論。一直到20世紀中葉,社會和文化進化的觀念才又在L.A.懷特、M.D.塞林斯等學者的推動和努力下重新激活。新進化論與早期進化論的主要區別在于,新進化論將進化理解為人們在利用地球資源創造生活資料方面變得更加有效的過程,也即社會之一般適應力的增長,從而給了社會或文化進化一個更加客觀的、可操作的定義。社會的一般適應能力可以依據三個相互聯系的標準加以客觀地評估:(1)在開發利用環境中的能源方面,其采用的手段的有效性;(2)社會對制約它的環境力量的相對自主程度;(3)支配和取代不發達類型的能力。在對社會進化做出如此理解定義的同時,新進化論又將進化分為“一般進化”和“特殊進化”兩類:“文化一般進化是能量轉換由少到多,綜合水平由低到高,全面適應由弱到強的過程。而特殊進化則是文化沿其多元線發展的、族系的、分化的、歷史的過程以及特定文化適應性變異的過程。”“特殊進化”比較有效地回應了文化相對論:“從特殊進化的角度看,在不同的歷史狀況下發生的適應變異是不可比的;我們知道針對適應問題以及適應的可用方法來說,每一變異自身都是合情合理的。沒有哪一種文化可以,甚至有必要囊括適應變異的更多種類,對甲種文化具有選擇性優勢的,對乙種文化就可能是毀滅性的。同樣不能斷言,那些被看作一般進化過程中的高級文化,就必定能夠比低級的文化更好地適應其自身環境。……當我們著眼于文化進化的特殊方面時,我們是文化相對論者。”但是,特殊進化的相對性只是一個方面。社會或文化進化與生物進化的重要區別是,文化變異“是可以通過不同種類線間的傳播來延展的。相分離的文化傳統(不像分離的生物世系群)是通過結合而趨同的。甚至,某些種系,有時在一般進化過程的階段中(比如后進文化通過借用先進類型的所有成果),可以不按進化的等級秩序,而直接向新的進化階段跳躍。”也就是說,特殊社會進化中所取得的重大進展可以作為一般進化進程中的成果而通過文化傳播從進化程度較高的社會傳播到較低的社會,從而使后者跨階段地進化。社會一般進化的觀點對帕森斯等的現代化理論產生了很大影響。
盡管影響不像社會進化論那樣深遠,但也絕非完全沒有影響的,是歷史循環論。在社會學家中,持歷史循環論的最著名的代表是帕累托和索羅金。帕累托上承馬基雅維利的思想傳統,從人的本性出發來解釋和理解由人類行為所構成的社會歷史現象。他認為,有六種與人的本性相聯系或對應的(但不是本能本身)、屬于人的基本的情感或心理狀態的“剩余物”左右了歷史的進程,即“組合的本能”、“集合體的持續性”、“通過外部行為表露情感的需要”、“與社會性相聯系的剩余物”、“個人與其附屬權利的完整性”、“性剩余物”,而其中前兩種“組合的本能”(即人具有在各種不同的事物之間、事物與觀念之間等建立各種聯系的傾向)和“集合體的持續性”(即維持已經形成的關系、已經形成的集體的傾向)又起著主宰作用,大多數社會行為,都決定于剩余物的組合。帕累托認為,任何社會都存在普通大眾與精英之間的分化(自然分化),精英又可分為統治精英——即貴族——和非統治精英(社會分化),決定一個社會之性質的是統治精英(貴族)。精英的種類可又分為狐貍型(其身上第一種剩余物比較充沛)和獅子型(第二種剩余物比較充沛)。但是,由于貴族的統治地位并不一定與其自然資質相匹配,即占有統治地位的人并不一定富有充沛的第一和第二種剩余物,而非統治者中又時時在涌現出具有充沛的第一和第二種剩余物的人物,貴族中的庸人和非統治精英的積累必然帶來社會沖突,沖突的結果導致非統治精英成為新的貴族,而原先的貴族庸才則遭淘汰,于是歷史就成為新舊貴族不斷循環的歷史。這也就是帕累托之“歷史是貴族的墓地”之所謂。
俄裔美國社會學家索羅金通過對文明的比較研究,提出了一種一定取向的文化類型盛衰循環的學說。索羅金認為,要理解一個社會文化系統,關鍵是了解其文化意識,也即構成社會文化系統之基礎的基本世界觀。這個基本世界觀是由它對終極現實之性質問題(本體論問題)的回答所構成的。在邏輯上,這種回答有三種類型:第一,認為終極現實完全是由我們感官所經驗的物質世界所構成;第二,認為在物質世界之外的某個領域或某種層次上的存在才構成終極現實,即終極現實是超驗的;第三,介于上述兩者之間,認為終極現實既包括物質世界,也包括超驗世界。與這一本體論性質的問題相關的是關于人性和滿足人類基本需要的問題,涉及人類基本需要是物質性的還是精神性的,這些需要應當滿足的程度,以及滿足人的需要應該改變自我(如節欲)還是改變環境等。在此基礎上,索羅金區別了三大類文化意識以及在這三大類下的幾個小類。(1)理念型文化:認為終極現實是超驗的,具體又分為禁欲主義的理念文化和主動的理念文化。(2)感性文化:認為我們用感官體驗到的這個物質世界是唯一存在的現實,具體又分為主動的感性文化、被動的感性文化和玩世不恭的感性文化。(3)混合文化:介于理念型和感性文化之間,認為終極現實乃多樣性的綜合,具理性、感性、超驗性多種特征,具體又分為唯心主義文化和假理念文化。索羅金以這些基本文化類型去審視考察西方歷史,認為,整個西方歷史就是這三種文化類型循環變化的過程。
實際上,歷史究竟是一個不斷退化的過程,還是不斷進化的過程,抑或是一個不斷循環的過程,從根本上講,取決于研究者觀察的視角。你是從一種特定的道德倫理觀去觀察,還是從人類社會與自然環境之間的關系去考察,還是從人類社會關系的形態去考察,在不同觀察視角下,你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實際上,有時,即使同一個人,也往往蘊含幾種不同的觀察角度。比如圣西門,當他著眼于人類精神(理性)狀態的變化時,他是進化、進步論者,而當他著眼于人類社會向前進化的形式或途徑時,他又認為,人類歷史呈現為在有機時期和批判時期不斷交替輪回的過程。
關于歷史是進化的還是循環的這個問題,還有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如上所述,嚴格地說,進化(evolution)與進步(progress)是有區別的,前者是一種對歷史變遷的客觀的、“科學”的表述分析,而后者則包含著更多地主觀價值評價,其間的區別,有點類似于“變遷”(change)與“發展”(development)的不同。不過,從社會思想史上看,社會進化論者,特別是早期的社會進化論者,基本上都對這種“進化”持一種或隱晦或明確的肯定的“進步論”價值取向或者說論調。實際上,關于“進化”是不是“進步”,取決于論者自身的價值觀,價值觀不同,結論也就不同。如果你認為人類具備更大的能力來大規模地開發利用自然資源是好的、值得追求的,那么,這種能力的發展自然就是一種進步,但是,如果你對這種價值取向并不認同,那么,這種能力的增長也就未必能稱得上是進步。當然,這里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是,究竟存不存在人類共同認可的價值,也即普世價值,如果存在,那么對于某種“進化”是不是“進步”還是可以得出一致的評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