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式華范:寧波保國寺與浙東地域建筑
- 邱楓
- 3539字
- 2019-12-06 09:55:26
第一章 南“經”北“法”——宋式之南北
第一節 中國建筑史上“宋”之時間節點
宋代自趙匡胤“陳橋兵變”到趙昺亡于元,前后320年,是秦漢統一中國后歷代王朝中維持時間最長的一個朝代。陳寅恪在《金明館叢稿二編》中論及宋代時評價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作為一個從中古社會向近古社會過渡的重要朝代,無論是在政治、經濟、歷史、哲學領域,還是在文學、藝術、自然科學等領域,所取得的成果均遠超前代,尤其是文化方面,可謂“燦然可觀”。
“唐強宋富”為中國史學界公認,美國學者斯塔夫里阿諾斯(Stavrianos)在《全球通史》中寫道:
宋朝值得注意的是,發生了一場名副其實的商業革命。……其根源在于中國經濟的生產率顯著提高。技術的穩步發展提高了傳統工業的產量……經濟活動的迅速發展還增加了貿易量……對外貿易量遠遠超過以往任何時期。
正如已故的法國著名漢學家白樂日(Etienne Balazs)所言:“中國封建社會的特征到宋代已發育成熟,而近代中國以前的新因素,到宋代已顯著呈現。”宋代,中國出現了主要以商業而不是以行政或軍事防御為中心的大城市,如北宋首都汴梁(今開封)和南宋首都臨安(今杭州)都是人口超過百萬的大城市,人口超過20萬的城市也有6個,10萬以上的城市則由唐代的十幾個迅速增加到了46個。此外,自唐以來,坊市制度逐漸瓦解,官方對商業活動的時間和空間限制逐漸取消,宋代城市的商業貿易呈現出空前的繁榮景象。整個社會的意識觀念也隨之改變,神仙佛道似乎離世人已遠,人們更關注的是現實生活和個人享樂。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注·夢華錄序》中記載了當時的汴京:
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八荒爭湊,萬國咸通……
由于宋代商業和對外貿易異常發達,朝廷有能力將前代的文化精致化并進行細致的整理和提升,技術發明紛紛涌現。宋代建筑技術上承隋唐五代,下啟元明清,從隋唐時的發展高峰走向成熟。但是宋代的富庶卻沒有理所當然地帶來強盛,從北宋拒遼之雄悍到南宋偏安于杭州一隅,國家的疆土在日益萎縮。在這樣的背景下,宋代的文化正如王振復在《中國建筑的文化歷程:東方獨特的大地文化》中所描述的:
宋代是一個文弱而文雅的時代,其思想感情已由唐代的熱烈奔放而漸漸變冷從而收斂自己,猶如從崇拜旭日而轉為崇拜明月,從敢于面對噴薄之朝陽轉而遙望明寂之星空……顯得寧靜而沉濾。
這段話用一種非常文學化的語言形象而精準地描述了宋型文化的特征。在建筑史上,宋代也是中國古建筑體系的大轉變時期,而建筑總是根植于一定的文化土壤和文化背景中的,因此宋代的建筑風格也深深地打上了宋型文化的烙印。軍事上積弱的宋代,先后受到北方遼、金政權的武力挑戰,文化中心逐漸南移,因而兩宋之際的主流木構建筑在風格上較之前代顯現出秀麗柔和、趨向江淮的特征,這與西北和華北地區延續唐風的遼代建筑風格有所不同。這樣一種差異首先是由地域因素造成的。
雖然早已確定保國寺大殿是北宋的遺構,但是要想深入理解大殿的建筑特征,就得先了解它所處的時代在整個建筑歷史長河當中的歷史定位。在此我們權且將唐朝的建筑作為參照物,那么,宋代的建筑特點歸納起來有哪些呢?
第一,宋代建筑尺度趨小。
不難發現,不管是北宋首都東京,還是南宋首都臨安,其城池和宮殿的尺度及規模都遠遠小于唐朝首都長安(今西安)。陵墓建筑尺度趨小也十分明顯,以北宋的七帝八陵為例,它們比較擁擠地集中在河南鞏義市,分布在相距不過10千米的地域范圍內。對比一下唐代的同類數據,唐長安城的宮城周長為8.62千米;陵墓中的乾陵為唐朝第三代皇帝高宗(李治,649—683年在位)和皇后武則天合葬的一處陵墓,位于陜西乾縣,利用地形,因山為陵,其從墓道上的第一道門至山陰處的玄武門的主軸總長達5.1千米。
宋代建筑格局趨小雖然與當時國力相對貧弱有關,但主要還是受到當時理學思想的影響。理學提倡“存天理,滅人欲”,因此當時中國的文人學子及整個民族的文化心態,都趨于“向內轉”“內斂”“內傾”,在物質層面一般不求其宏大,而在精神層面追求深廣的意蘊。此正如北宋理學家邵雍所說的“心安身自安,身安室自寬”“氣吐胸中,充塞宇宙”。
第二,宋代建筑布局相對靈活。
中國古代的城市從漢到唐都是以“城坊制”作為基本的街區單位,“坊”與“市”分別承擔城市居住與市場的功能,“坊”有坊墻,房屋基本上是內向的,只有經過了坊門才能進入宅門;“市”同“坊”一樣,是有門、有一定范圍的街區,只不過這個街區是專門從事商業活動的,里面有井字形的內街。北宋中期之后,東京汴梁已經取消用墻包圍的里坊和市場,打破了坊、市的界限,商業活動不再限制在特定的區域,住家和商業貿易、手工作坊都直接面對街道,開創了臨街設店的街市布局,并取消了宵禁制度,城市活力得到了釋放,城市市民意識和實用觀念開始蘇醒。在宋太宗趙光義時代,京城汴梁已表現出大都市的風范,比漢唐的長安、洛陽繁華富麗得多,市井商業也更為活躍,以至于當時有人慨嘆:“棟宇密接,略無容隙,縱得價錢,何處買地?”(《宋會要輯稿·方域四》)專攻宋史的河南大學教授程民生也形容道:“東京城下水道十分寬敞,能住人能行走,可見北宋的東京城下水道系統檔次之高。”當時的東京城,稱得上是“甲第星羅,比屋鱗次,坊無廣巷,市不通騎”。
在藝術史上,有兩部不朽的名作對北宋汴京城的繁華景象做過詳細的描述,其一是宋人孟元老的筆記《東京夢華錄》,其二是宋代名畫家張擇端的圖卷《清明上河圖》。《東京夢華錄》對“巷陌店肆”做了詳細的記述,《清明上河圖》也重點呈現了三街六巷、車馬紛繁的城市景象。文本和畫像兩相對照,當時汴京城的真實形象便躍然紙上。開敞式的沿街店鋪,多層獨立的大酒樓(如礬樓),屋宇雄壯、門面廣闊的金銀彩帛交易所,等等,構成了主要商業大街的景象,因此我們今天的沿街商住兩用房屋的歷史起碼可以上溯一千年,可能還會更早。
宋代文化也由此出現了世俗化和平民化的趨向,相應地,建筑單體尺度變小,形式變得靈活自由,在縱深布局和橫向牽連上,建筑群組合有了新的變化,在建筑群空間的藝術處理上,變化的手法增多,如前殿后閣的組合形式,即將高閣放在殿后的布局。北宋開寶年間擴建的河北正定隆興寺,其布局和結構是典型的宋代建筑,寺院中軸線上的建筑依次有山門、大覺六師殿、摩尼殿、大悲閣,以及閣前的轉輪殿、慈氏閣和閣后建筑,整個寺院縱深展開,殿宇重重,高潮迭起。院落空間時寬時窄,隨建筑錯落而變幻,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寺中的摩尼殿為現存摩尼殿中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最高的,大殿建在1.2米高的臺基上,大殿的面闊、進深均為七間,重檐歇山頂。奇特的是,正方形殿身每面正中各出一扇向前的歇山式抱廈(見圖1-1),使平面形成十字形,大殿外觀重疊雄偉。

圖1-1 抱廈
著名古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在《中國古建筑調查報告》中曾對此大加贊賞:
這種布局,我們平時除去北平故宮紫禁城角樓外,只在宋畫里見過,那種畫意的瀟灑,古勁的莊嚴,的確令人起一種不可言喻的感覺,尤其是在立體布局的觀點上,這摩尼殿重疊雄偉,可以算是藝臻極品,而在中國建筑物里也是別開生面。
梁思成的這一段點評凸顯了宋代建筑靈動而不失大氣沉穩的特質。
第三,宋代建筑風格趨向華麗。
隨著有宋以來經濟的發展和市場的繁榮,宋代的文學藝術中出現了大量反映市民生活的作品,其中少有雄健豪邁的氣概,而呈現出工整、細致、柔美、絢爛的風格,建筑中的審美取向同樣也是如此。宋代建筑的規模一般比唐代小,無論組群還是單體建筑,都沒有唐代建筑那種宏偉剛健的風格,而呈現出秀麗、絢爛和富于變化的特點。兩宋后期,偏安于淮河以南的南宋,由于統治地域大大縮小,因此宮室的規模比北宋更小,甚至在宮殿建筑中使用等級較低的懸山頂(見圖1-2),說明南宋建筑不注重規格和氣勢,相反卻進一步發展了精巧秀麗的建筑風格,與其所處的江南一帶的自然環境能更密切地結合,創造了一些因地制宜的手法,其影響一直延續到明清。

圖1-2 懸山頂
裝飾與建筑的有機結合也是宋代建筑的一大特點,宋代建筑從外觀到室內都和唐代建筑有顯著不同。在裝修和裝飾、色彩方面,燦爛的琉璃瓦和精致的雕刻花紋及彩畫增加了建筑的藝術效果。宋代建筑大量使用可以開啟的、欞條組合極為豐富的門窗式樣,與唐代建筑的板門、直欞窗相比,不僅改變了建筑的外貌,而且改善了室內的通風和采光條件。各種構件如柱、梁、枋等,為了避免生硬的直線和簡單的弧線,普遍使用卷殺的手法。不僅一梁一柱都要進行藝術加工,而且在裝飾的細部上更是著力處理,譬如,格子門的一條門框可以有七八種斷面形式,毯文窗格的欞條表面還要加上突起的線腳,彩畫中一朵花的每一片花瓣都要經過由淺到深的四層暈染才算完成,且花瓣造型極盡變化,生動活潑。這些處理讓宋代的建筑有了溫婉的情致,在中國建筑裝飾圖式的發展中有著開創性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