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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中國還會有這樣的人物嗎

要說的這個人物是朱季海先生。最早知道這么個人物是大學畢業的時候。那一年友人畢業留校做了姜亮夫先生的助手,姜先生早年就讀清華國學研究院,師從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諸先生,后來又師從章太炎先生。朱季海先生1916年生,小姜先生14歲,是太炎先生的關門弟子,與姜先生師出同門。所以早些年朱先生來杭州,姜先生接待這位小師弟很多時候是要友人跑腿的。那時候就知道這位老先生是一個學問和才情冠蓋一時的了不起的人物,也知道他一向來恃才傲物,性格狂狷,很有一種鄙棄世俗的精神。歷來喜歡古代士人那種風范,所以當時聽到朱先生的故事,有一種充滿敬仰的向往。

說朱先生是一位國學大師應該是沒有疑義的。只是如今被捧或者自詡為國學大師的太多了,以朱季海先生那種羞與絳灌為伍的秉性,大概自己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個國學大師吧。他學問之好似乎已經不需要再敘說了,朱季海屬于那種天才型的讀書人,據說在一般人看來極其難讀的典籍,在他則迎刃而解。其少年時章太炎先生在臺上講課,囑數位學生記錄,待太炎先生講完,筆記呈上,以朱的記錄為第一!朱所記筆記,章先生隨即署名在上海的報刊上發表,不增刪一字。朱季海自己也曾說過,筆記章先生的課,兩千字一個不差。這種天才人物雖代不乏人,也想必鳳毛麟角。供職《經濟日報》并兼教大學新聞傳播的曹鵬教授造訪朱季海,聽他說起早年曾經把《楚辭解故》一書的部分章節,投稿給《中國語文》(或《方言》),然卻未能發表。后來這雜志領導呂叔湘到上海出差,請他去見面,他問起來自己的稿件處理結果,呂說被編輯給斃了,他又追問了一句:“那編輯是內行還是外行?”呂叔湘如實回答:“是外行。”“是外行還有什么話可說!”呂沒有二話,回到北京便刊發了此文。這也可以看做朱季海學問好恃才的一個例子。然而令世人津津樂道的朱季海似乎也不是他的學問,而是他作為當年蘇州的一道風景和一個文化傳說。

在今天的觀念里,朱季海先生好像就是個無業游民,無單位、無職業、無工作,是典型的三無人員。據說他在讀初二的那一年,聽說章太炎先生來蘇州講學,聽課者收三塊大洋,便向父親討要了三塊大洋,書也不讀就去聽太炎先生講課,從此之后就旁立門下成了太炎先生最小的弟子。因聰明過人而十分用功,深為章太炎器重,被稱為“千里駒”。魯迅那時候也在太炎先生門下和他一起聽課,但是他卻對這位著名的師兄頗有微詞,尤其是對魯迅《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寫的“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這段話不同意。他說:“太炎先生講《說文解字》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講,每課必到的就是魯迅和朱希祖,魯迅還做了筆記,現在就放在魯迅紀念館里。他后來說‘一句也不記得了’,這是為什么?”朱季海認為這是當時魯迅要表明自己的所謂“革命立場”,“這是一種‘左派幼稚病’”。他活了96歲,這一輩子有工作的公職生涯只有兩年半的時間,就是1946年到1948年在首都南京的國史館兩年,解放后1949年在蘇州三中的半年。

相傳錢仲聯曾有意請朱季海到蘇州大學中文系,結果朱季海不僅不領情,還出言不恭,大有使酒罵座的意思,東道主錢仲聯只好不了了之。朱樹先生文章中說起匡亞明在南京大學做校長的時候,曾有意延請朱季海到南京大學執教,禮聘條件優越:一、月薪260元,不包括津貼、車馬費。二、每周上三次課,每次為45分鐘。三、可以不參加一般非學術會議與活動。朱對第一條沒有意見,對第二條大有意見,他既然是給專家、教授上課,那么這種課就重在精而不在多,在質而不在量,用不著像學生那樣一定要45分鐘地灌知識,半個小時授課時間足夠了。對第三條他特別反感,明白提出,除了重要的學術會議,他不參加任何會議和活動,而且當天講課結束他要回蘇州老家。他的苛求跟校方的條件相去甚遠,使這件優越的差使告吹。錢仲聯與匡亞明的學問與層次已經可以算是國士那一級別了,朱季海對這兩位學界一言九鼎的大佬都不買賬,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所以后來他也因此和家里的矛盾發展到分灶而食、視同陌路的地步。

他的一生有80多年時間一直住在蘇州觀前街的舊屋,晚年每日就到距家不遠處的雙塔公園去讀書。公園管事的有意照顧他,也不收門票,還免費提供開水什么的。那時他幾乎沒有什么經濟來源,喜歡讀書卻買不起書,每個月的收入還不夠吃飯和穿衣。據說他在公園閑坐的時候,常常中午飯都沒有吃,附近居民有的會給老先生送一點吃的。而朱季海就是在蘇州這個溫軟的古城,依靠著水鄉小巷里那仍然流淌著的人情支持著年邁的身體。按說以他的學問隨便怎么賺點收入,或者放下臉面打點秋風原不成問題,但是他卻偏不這樣。據徐云鶴先生說,某老板曾經托經常照顧朱季海的一位晚輩朋友,請老先生幫助其鑒定一幅吳湖帆的畫。朱季海很高興地看了畫,確定為真品。畫主十分高興,提出請他給畫上題寫幾個字,作為書畫過眼跋語、以示此畫經朱季海品鑒過。他卻說什么也不寫,原因仍是自己老了,字不好,不能寫。后來畫主退一步,希望能與老先生連同那幅畫一起照個相,并說要給朱季海兩萬塊錢。朱季海聽了很生氣,話也不說拂袖而去。蘇州市政協某領導惦記朱季海,讓文化局將他吸收為市政協委員,以便給他在經濟上有所照顧。文化局勸了一個半月也沒效果,后來回復:朱老說了,自己不懂政治,去了不能發揮作用,浪費一個名額,堅決不干。

朱季海的清高與自許,表現為狂狷,這種狂狷讓他很難容于世俗,甚至是在這個勢利的世界上寸步難行。于是他只好內心充滿了鄙視與不平的同時,安于貧困與無助。然而他是一位純粹的學者、真正的名士,在他身上體現了中國古代士人不愿隨波逐流的傲岸情懷。中國士人的節氣折射到朱季海身上,就是他內心最為脆弱的那一塊,怕受屈辱,忍受屈辱而獲俗利,那是他受不了的,所以寧愿困厄以潔身自好。當今之世多數人折節屈從,迫于流俗都是在所難免。像朱季海獨立特行者確實罕見其人,所以很多時候他都被看做是個怪人,其實他的怪也是出于一種深刻的文化基因。又有誰能說朱季海所表現的不是一種獨立自由的人格呢?又有誰能說朱季海的堅守是一種無謂的犧牲呢?真正的中國士人本質上是很講文化操守的,同樣也是很有家國意識和宇宙情懷的。即便是窮困潦倒,他們也是充滿自信,這種士人的自信是計長遠而非謀眼前。他們為了傳承中華文明的文心學脈艱苦自守不畏貧窮,簞食瓢飲自得其樂。曾有記者問到朱季海對現在社會上又有讀書無用論怎么看?朱季海說:“孔子沒能改變魯國,可是我們拉長一點時間來看,他卻能影響世界。”

當今之世這樣的人物還會再出現嗎?

 

(注:文中關于朱季海的故事主要參考朱樹、曹鵬、徐云鶴等先生的記述以及相關記者采訪報道等網上資料,特此說明,謹致謝意!)

20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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