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會通解《易》

五經里面，《易經》系統最為復雜，先有卦符與卦辭之分，再有經傳之分，而辭有卦辭與爻辭之分，傳有《十翼》內部之分。歷來《易》家，或主去辭觀象，或主經而廢傳，或區分《十翼》而有去取。諸家之紛爭，適可見出《易經》系統各自完整，自有區劃。黃氏父子治經崇尚會通，強調經傳一體。黃式三在《易釋》設“彖爻合釋”“同辭合釋”，主旨正在會通治《易》，前者會通一卦經傳之辭，后者會通諸卦之辭。黃以周接受乃父影響，會通的特點在《十翼后錄》中，也多有體現。

《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象》曰：“六二之難，乘剛也。十年乃字，反常也。”黃以周會通《屯卦》諸爻之詞，反對王弼、程頤以寇解爻之說。其言曰：

六二之難，謂二進五之遲緩。五屯膏，二未能遽乘初進五也。自王輔嗣有“二非初寇，即與五婚”之說，《程傳》申之曰：“初逼二是為寇?！辈挥嫵醯轮稳?，而或以為寇指五言。豈有五之卦主、初成卦之主，而可以寇目之哉？周謂“匪寇婚媾”，亦推原遲緩之故，非寇視婚媾也。

黃以周之意，不應孤立釋六二之爻辭，當與初九、九五之爻辭，會通觀之。在解《姤卦》時，黃以周再度重申此言。《姤·六三》:“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無攸利。”《象》曰：“勿用娶女，行不順也?！庇葜傧柙唬骸爸^三誡上也。金夫謂二。三為二所淫，失位乘剛，故行不順也。”孔仲達曰：“上九以剛陽，故稱金夫。六三之女，往見金夫，不能自保其躬，故云不有躬?！秉S以周會通諸爻之辭，加以解釋。其言曰：

六五曰順以巽，順乎二之剛也。上九曰上下順，陽擊陰為順也。三曰行不順，非特不順于二，亦不順于上矣。金夫指上，上九陽剛之夫為金夫。三位在躬，躬行不順，上將擊之，是不能保有其躬也。

《豫·六五》:“貞疾，恒不死?！薄断蟆吩唬骸傲遑懠?，乘剛也。恒不死，中未亡也?！睏钔⑿阍唬骸傲宓镁潘?，不能去疾為全人，何也？弱也。元帝有望之，望之不能使之為孝宣；安帝有楊震，楊震不能使之為光武。正而不死，中而未亡，‘九四’之力，已不少矣。自正者挺而速，見正者揉而復?！秉S以周會通諸爻，通講一卦。其言曰：

二不安于豫，故不言豫。五以貞豫成疾，疾則不豫，故不言豫。未亡即不死也。五以四為藥石，有疾而得不死，是所謂生于憂患者矣。視鳴豫、冥豫之死于安樂者，不亦彼善于此歟？

《小畜·彖》:“健而巽，剛中而志行，乃亨?！笨字龠_純以卦德言《彖辭》,“內既剛健而外逢柔順，剛發于中，不被摧抑，而志意得行，以此言之，剛健之志乃得亨通，此釋亨也”。郭子和以爻辭說《彖傳》,“剛中，五之天德也。志行，四之巽志也。剛險居中而巽志行，是以亨也”。吳幼清綜合二者，既言卦德，又言爻辭，“以卦德、卦體釋《彖》辭之占。以一卦言，則內剛健以立心，外柔巽以應事。以二爻言，則九五剛得中，六四與之合而志得行，所以能致亨也”。黃以周會通爻辭與《彖傳》，加以解釋。其言曰：

“剛中”謂“五”?！拔濉币浴皠傊小别B“四”，“初”“二”“三”因“五”而應“四”，則“四”之志行矣?！墩x》謂“剛不被抑”，后儒遂謂“陽性上進，志在于行”，謬矣！此言“志行”，下言雨“施未行”，皆謂陰之行也，非謂陽之行也。

《臨》:“元亨利貞。至于八月有兇?！薄跺琛吩唬骸芭R，剛浸而長，說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道也。”黃以周綜觀前人之注，發揮彖爻一例的觀點，其言曰：

諸家爻注，初二以為剛臨柔，三四五上以為上臨下；于《大象傳》則皆以為坤臨兌。語既分歧。《彖傳》例先釋卦名。“臨，剛浸而長”，與《序卦傳》“臨者，大也”義正相符，則又用臨大之訓。隨文立解，初無一例，細釋剛浸而長之文，有長大義、長人義。二義一意引申。初二有剛德之大以長人，各爻以比應初二有大德以長人。《彖》、爻一例。前儒之疑論，渙然冰釋，而臨大之義明矣。若《春秋·宣公十二年》左傳云“不行之謂臨”，此以師坎之變兌言，非此卦之義也?！侗玖x》云“臨’進而陵逼于物也”，亦不可從。

《屯·彖》:“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形?！睏钪辛⒃唬骸爸褂陔U則蹇，動乎險中則亨。動，有亨之道也；止，則終于陷而已矣?！秉S以周采用楊中立解易之方法，補正其說，會通諸卦，以言動止亨利之理?！澳苤闺U為蹇，止于險為蒙，險而動為解，動乎險為屯。屯之動，必大亨貞而后利?！?/p>

《坤·上六》:“龍戰于野，其血玄黃?！薄断蟆吩唬骸褒垜鹩谝?，其道窮也?！痹S慎《說文解字》“壬”字下，曰：“壬位北方，陰極陽生，故曰龍戰于野。戰者，接也。”熊任重曰：“乾，諸爻多言龍。坤上六言龍者，陰既極而陽來之時也；曰戰，陰陽相交之義；其血玄黃，言其色之如是也。天地之間，陰陽不能相無，故十月謂之陽月。然坤上六言不可以無陽，乾上九不言陰者，亦圣人崇陽抑陰之義?！被萏炷猎唬骸扒瑸橐?，陽為龍，陰為血。陰陽兼，天地雜，故曰其血玄黃，言非純也。戰，接也。陰陽交接，卦無傷義。”惠定宇曰：“消息，坤在亥。亥，乾之位，為其兼于陽也，故稱龍。戰者，接也?！墩f卦傳》曰戰乎乾，乾，西北之卦，稱野。陰陽相薄，故有是象。血以喻陰也。玄黃，天地之雜，乾、坤合居也。卦無傷象，王弼謂與陽戰而相傷，失之。”黃式三曰：“戰，交也。窮，極也。坤陰盛極，與乾交也?！墩f文》:‘戰，斗也。'‘斗，遇也?！钟凇伞窒乱兑住吩啤畱鹫撸右病Ｓ?、接、交同義。鄭君于《說卦傳》‘戰乎乾’注云‘戰言陰陽相薄。西北，陰也，而乾以純陽臨之，猶君臣對合也’；于‘雷風相薄’注云‘薄，入也’。鄭君、許氏入、接二義相足。鄭君言君臣對合者，彼承帝出言之，故言君臣。而爻義則以夫婦交媾言也，坤六陰成于亥，乾為西北，正陰陽交媾之義。坤血黃，既交乾，則兼有玄色，故曰其血玄黃。曰血者，初交未成胎也，其后震為龍，為玄黃，本于乾坤之氣血也?！秉S以周在前人觀點的基礎上，會通諸卦之辭，暢言陰陽相交之義。其言曰：

此爻，鄭、許二君之說，沉霾晦塞久矣。熊氏《集成》，可謂暗合，未能博引也?；莅朕r據許氏說以駁王輔嗣，可謂能述古矣?；菟蓞冇谪匙⒂闷涓刚f，而于《象傳》疏引《后漢書》朱穆奏記“陽道勝而陰道負”之語，抑何自背其說乎？豫“初”曰“志窮”, 《本義》“窮”謂滿極。隨“上”曰“上窮”, 《本義》“窮，極也”。此言道窮，正同。非困厄之窮也。謂陰盛位，后能得主也。比以“上”為“后夫”，坤以“上”為“后得主”。

《屯·初九》:“盤桓，利居貞，利建侯?！薄断蟆吩唬骸半m盤桓，志行正也。以貴下賤，大得民也?！薄蹲髠鳌份d曰：畢萬筮仕于晉，遇屯之比。辛廖曰：“震為土，足居之，眾歸之，合而能固，安而能殺。公侯之卦也?！笨壮勺芋吡⒖{與元，遇屯之比，史朝曰：“利建侯。嗣吉，何建？建非嗣也。”黃以周認為治《易》當能會通一卦之義，不能前后矛盾；若能諸卦會通，左右參照，尤佳。其言曰：

《易》中言“居”者，皆謂靜居，勿躁動也。《左傳》曰“弱足者居”，不依傳文，未諳于《易》例也。陽貴陰賤，見于此爻。謂《易》無崇陽抑陰之義，亦未深于《易》例者也。初為侯，五為天子，二爻本一卦之主。天子必賴賢侯為輔，則以初為成卦之主。其說皆通。治天下者莫先用賢，乾、坤之后，次以屯之建侯、蒙之求師，圣人以示人道之始，意甚深矣。注家說二爻，則以初為寇；說五爻，則以初為僭竊之臣。此未能會通一卦之義者也?！爸拘姓?，明所以得民之義。坤二、謙上、咸四、鼎二、震初、旅四、巽上、小過四《象傳》與此傳文法相同，此《象傳》之一例也。

黃以周治此卦，綜合屯卦爻辭、諸卦《象傳》以及《序卦》，得出屯不言盜之義，正是會通治易。《師·上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薄断蟆吩唬骸按缶忻?，以正功也。小人勿用，必亂邦也?！秉S以周引商周史事以解易，同時會通《師》《既濟》之爻辭，加以解釋。其言曰：

“大君”猶言先帝。言先世有積德上感天心，用師以開國承家，如商周以征誅得天下，子孫世承之也。小人用師，或不足以開國，或開國而不能世承之，古今黷武之禍，皆如此矣，安得謂能用此哉？既濟九三言“小人勿用”，二文同義。

《謙·上六》:“鳴謙，利用行師、征國?！薄断蟆吩唬骸傍Q謙，志未得也。可用行師，征國也?！薄毒偶乙住吩唬骸瓣庩栂鄳?，故鳴謙。雖應不承，故志未得?！蓖踺o嗣曰：“六爻雖有失位、無應、乘剛，而皆無兇咎悔吝者，以謙為主也?！秉S以周會通諸卦之爻辭，以為鳴謙乃以師征之，其言曰：

“利用”，謂用三。三上相應也。《象傳》“志未得”，見所以行師之故。鳴謙者，不欲師征，此志未遂，不得已而師征也?！独ぁと贰锻汀こ酢贰断獭に摹贰抖Αざ贰墩稹こ酢贰堵谩に摹贰顿恪ど稀贰缎∵^·四》, 《象傳》皆與此《傳》文法一例。自王注、孔疏以鳴謙為徒有聲名，后儒因之，以“志未得”為無誠實之謙心。信如是，何得云利征國乎？經文“征國”本無“邑”字，后人沿誤本作“征邑國”，遂謂征邑是自治其私，遂謂上六無位，勉以克己之學，謬矣！或謂三利伐五利伐上者，尤大謬矣！

《隨·六二》:“系小子，失丈夫?！薄断蟆吩唬骸跋敌∽樱ゼ媾c也?！庇葜傧柙唬骸靶∽又^五，丈夫謂四。已系于五，不兼與四也。”王弼注曰：“陰之為物，以處隨世，不能獨立，必有系也。居隨之時，體于柔弱，而以乘夫剛動，豈能秉志違于所近？隨此失彼，弗能兼與。五處已上，初處已下，故曰系小子，失丈夫也?！笨追f達曰：“小子謂初九也。丈夫謂九五也。初九處卑，故稱小子。五居尊位，故稱丈夫。六二既是陰柔，不能獨立所處，必近系屬初九，故云系小子。既屬初九，則不得往應于五，故云失丈夫也?！秉S以周諸爻之辭，以為丈夫當指九四，小子為初九。其言曰：

虞氏于二言五為小子，于三言初為小子，而丈夫謂四。王注、孔疏于二言五為丈夫，于三言四為丈夫，而小子謂初。周謂：丈夫指四，小子指初，兩爻一例，其說為通。丈夫小子，皆陽剛之稱。初在下為小子，四居臣位之極，為丈夫，無善惡之別，宜兼與者也。二隨初以系之，必有不能兼與四之弊。失四即失五，五四相孚，欲其兼與也。

會通治《易》之意義，正在避免這種同辭異義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