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異文對比

卞藏本：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忙退出手因問是怎么了寶玉忙紫漲了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粘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

修改后增加“唬的”，看似小小改動而已，實則精品由此化為神品。卞藏本與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本子的差異，幾乎都是如此。

卞藏本：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歡；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

“同歡”修改為“同領警幻所訓云雨之事”，差異顯著。

卞藏本：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寡婦膝下又無兒子只靠兩畝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來養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意幫襯著女兒女婿過起來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應辦狗兒心中未免煩慮吃了幾鐘悶酒在家閑尋氣惱；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甲戌本：這劉嫽嫽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甲戌本：田地）度日如今（庚辰本：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愿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閑尋氣惱。另外，戚序本此處“一心一意”“心中未免”同卞藏本，但“冬事未辦”“幫趁”同甲戌本，是否不同本子拼接抑或抄誤自改存疑。

卞藏本“家中冬事應辦”，不如別的本子“家中冬事未辦”。“膝下又無兒子”改為“膝下又無兒女”，“一心一意”改為“一心一計”。

甲戌本“久經世代的老寡婦”沿用的是卞藏本詞句，顯然不如己卯本、庚辰本“積年的老寡婦”更適當。另外，蒙府本、舒序本、戚序本、程刻本及甲辰本也用“久經世代的老寡婦”。

卞藏本：姑夫你別嗔我說咱們村莊人那個不是老老成成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你皆是年小時托著你那老家兒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瞎生氣；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姑爺（甲戌本：姑夫）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家的（庚辰本：老家之）福（甲戌本：老老誠誠的多大碗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時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

對比卞藏本“你別嗔我說”，別的本子“你別嗔著我多嘴”，修改痕跡明顯。別的本子還增加“有了錢”。由此也容易理解在作者眼里其他細小修改的必要性，以及甲戌本與己卯本、庚辰本的差異。

另外，對比各重要本子此處文字可知，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此處同甲戌本。

卞藏本：狗兒聽說便答道你老只會在炕頭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去偷不成；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

“答道”修改為“急道”，狗兒接口辯解之狀白描如見。

卞藏本：當日你們原和金陵王家聯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原是你們拉硬屎了不肯去俯就他；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聯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甲戌本：去俯就）他。

此段文字，作者的修改軌跡清晰。卞藏本“如今原是你們拉硬屎了”，甲戌本修改為“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己卯本、庚辰本在甲戌本的基礎上，進一步把“不肯去俯就他”修改為“不肯去親近他”，修改后更切合劉姥姥的口氣。

另外，戚序本、蒙府本、舒序本此段同甲戌本，程刻本、甲辰本此處以甲戌本為基礎作改動，夢稿本此處同己卯本、庚辰本。

卞藏本：先不先他那些門上人也必不肯去通信沒得去打嘴現世；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甲戌本：門上人也未必肯去通報）沒的去打嘴現世。

卞藏本“也必不肯”，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修改為“也未必肯”，修改后的辯說辭更合于情理。

另外，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此處同甲戌本，程刻本、甲辰本基本同甲戌本，夢稿本此處同己卯本、庚辰本。

卞藏本：找至寧國府來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不敢過去；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的（庚辰本：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

與卞藏本相比，別的本子修改后增加了頗長的文句。

卞藏本：那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蹻蹻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孩子（庚辰本：孩子們）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躥躥引著劉姥姥進了后門。

與卞藏本“跳蹻蹻”相比，“跳躥躥”更形象地描摹了小孩子替人帶路時的歡快雀躍姿態。

卞藏本：先在側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等候自己先過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出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通房大丫頭平兒；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庚辰本：過了迎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出來先找著（甲戌本：先過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了）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甲戌本：平兒的）。

“通房大丫頭”修改為“心腹通房大丫頭”。增加“心腹”是重要的，點明了平兒在榮國府的地位。

卞藏本：等奶奶下來我細細的回明想奶奶也不責備他莽撞；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

周瑞家的話語中對是否“莽撞”的剖白，莽撞人改變了。卞藏本涉嫌莽撞的是劉姥姥，修改后涉嫌莽撞的是周瑞家的。因為是否通報鳳姐首先取決于周瑞家的，此時劉姥姥是被動者。

卞藏本：劉姥姥屏息側耳等候只聽遠遠有人聲；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劉姥姥只（甲戌本：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聲。

甲戌本等本子做了細致修改。

卞藏本：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人都走去只有伺候端茶的幾人；甲戌本：聽見那邊說了一聲擺飯漸漸人才都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人；己卯本、庚辰本：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庚辰本：漸漸）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

“人才散出”優于“人都走去”。此處文字，卞藏本作“人都走去”，甲戌本修改為“人才都散出”已經顯著優化，但仍保留了卞藏本原有的“都”字。再仔細一想，對于這些人，“散出”不是同時行動才合情理，故“都”字應刪去，就是己卯本、庚辰本“人才散出”。作者的修改軌跡清晰。

卞藏本：鳳姐笑道這話說得叫人惡心不過藉賴著祖父虛名作個官兒罷了；甲戌本：鳳姐笑道這話叫人沒的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罷了；己卯本、庚辰本：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己卯本：作了）窮官兒。

“這話說得叫人惡心”修改為“這話沒的叫人惡心”，后者生動得多。

另外，戚序本、蒙府本、舒序本、程刻本及甲辰本此處同甲戌本，夢稿本此處同庚辰本。

卞藏本：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也不是；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

卞藏本“藏也不是”，不同于其他本子“藏沒處藏”。劉姥姥當時的處境，確是即使想藏也沒處藏。

卞藏本：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擺一擺就送過來；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甲戌本：過來的）。

玻璃器具在當時屬于難得的貴重物品，“略擺一擺就送過來”也表明了這一點，“玻璃”當是作者修改時后加的。

卞藏本：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總是我的才好；甲戌本：一般你們那里放著那些東西只是看不見我的才罷；己卯本、庚辰本：你們那里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

句子的核心部分，卞藏本“總是我的才好”，甲戌本修改為“我的才罷”，己卯本、庚辰本進一步修改為“偏我的就是好的”。

另外，舒序本此處同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此處無后小半句。夢稿本此處同己卯本、庚辰本。從對比各本子這一段及此前幾段文字狀況，可以判定，甲戌本是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程刻本這一回的基礎本子。甲辰本這一回大部分同程甲本。夢稿本這一回的基礎本子是己卯本或庚辰本。

卞藏本：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便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

卞藏本“鳳姐…… 便笑道”，修改為“鳳姐……因笑止道”。劉姥姥是上門求人，靦顏措辭；鳳姐是靈動接待，不使劉姥姥窘境加劇。

卞藏本：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甜嘴蜜舌的道謝；甲戌本：劉姥姥已吃畢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抹嘴的道謝；己卯本、庚辰本：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舚舌咂嘴的道謝。

若以“甜嘴蜜舌”形容劉姥姥，含有貶低成分。實則劉姥姥雖是忍恥求人，與曲意逢迎畢竟有區別。后來的二進榮國府大觀園的活動中，劉姥姥也只是捧場而已。“舚舌咂嘴（舔唇抹嘴）”則是劉姥姥艱難的生活狀況決定的自然動作。這樣修改合乎《紅樓夢》對劉姥姥的角色定位和個性描寫。

卞藏本：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將昨日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那劉姥姥先聽告艱難只當是沒有信兒心里突突的跳后來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得又渾身發癢起來；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怎好叫你空回去呢（甲戌本：回去的）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作（庚辰本：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們（庚辰本：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甲戌本：暫且）拿了去罷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里便突突的后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甲戌本：喜的）渾身發癢起來。

卞藏本“可將昨日”，其他本子修改為“可巧昨兒”。這是鳳姐自然的人情世故話語。刪去卞藏本原有的“信兒”和“跳”字，文字更簡潔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