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確實,包括進士科在內的科舉制度的實行,為庶族地主階層的士子打開了仕進的大門,也為禹錫提供了參與平等競爭的機會。他懂得,在科舉考試中,一般只有才能的大小,沒有門閥的高低,自己要想將來登上政治舞臺呼風喚雨,就必須從小發憤讀書,逐步具備豐富的學識和深厚的學養,如果不是這樣,又怎么可能在競爭那樣激烈的考試中獨占鰲頭?
于是,發憤苦讀,便成為禹錫少年時代的生活中的一道永不消逝的風景。祖輩沒有為他留下可以托庇的門蔭,卻為他留下了詩禮傳家的門風。在他看來,這是一種比財富更為珍貴的遺產。
對禹錫的教育方針和培養方案是劉緒親自制定的,但具體實施者卻只能由盧氏充任了。劉緒要盧氏以嚴毅為主,輔之以循循善誘的方法,培養起禹錫勤學苦讀的自覺性。
劉緒曾經向友人說起自己的計劃,友人十分佩服,稱贊他有“萬石君”的風范。他不免有些得意,回家時又悄悄告訴了盧氏。不防隔墻有耳,禹錫也聽到了,他嘻嘻笑道:“父親大人是‘萬石君’,那孩兒將來一定可以享祿二千石啰!”
劉緒與盧氏同時一愣。倒不是因為禹錫竊聽了他們的私房話,而是因為他們沒想到禹錫小小年紀就已經知道了“萬石君”的典故——西漢石奮以教子有方而著稱,他和四個兒子都做到了享祿二千石的高官。父子的俸祿加起來恰好是一萬石,漢景帝便把他戲稱為“萬石君”。
劉緒暗暗為禹錫的博聞感到高興,表面上卻聲色俱厲地呵斥道:“誰讓你多嘴多舌了?今日罰你把《論語》讀完,再把王逸少的《蘭亭序》臨摹三遍,不得偷懶!”
禹錫領命而去,不以為忤,反以為喜。
青燈黃卷,暮鼓晨鐘,陪伴著禹錫度過了歡樂中不無苦辛的少年時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埋頭于故紙堆中,廢寢忘食,孜孜不倦。
一個朔風凜冽的冬夜,盧氏一覺醒來,剛好是三更時分。朦朧中發現禹錫的書房內仍然亮著昏黃的燈光,還伴有輕微的書卷翻動聲響。
“啊,莫非夢得還未安寢?”盧氏再也躺不住了,趕緊披衣起床。
走進書房一看,果然禹錫還在伏案苦讀。她不由得喜憂參半,既為兒子的刻苦精神感到欣慰與自豪,又不免擔心長此以往兒子會積勞成疾。
她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情景,良久無語。
當專注于書卷的禹錫覺察到母親的到來后,不禁為自己驚擾高堂而現出一臉惶色:“娘,又讓您操心了!都怪我!”
“孩兒,你這般勤奮,娘真高興!可是,你也得愛惜自己的身體啊!還是去睡吧!”盧氏邊說,邊上前將翻開的書卷輕輕合攏。于是,她發現禹錫讀的是《孟子》,書頁恰好翻在“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這一段。
“娘,你看!”禹錫故意挽起衣袖向母親顯示他手臂上那幾條并不起眼的肌肉:“孩兒我現在可壯實呢!”說著,又把被合攏的書卷悄悄翻開。稚氣的表情中,滲透著盧氏所熟悉的堅毅、倔強的神色。
“唉,真拿你沒辦法!”盧氏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離去。她知道,自己是沒有辦法說服兒子的,而除了說服,還能有其他什么更好的辦法呢?當然,她也知道,兒子并沒有一副鋼筋鐵骨——
禹錫幼年時原來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盧氏經常和保姆一起抱著他去醫生或巫師家求診。針灸、灌腸、拔火罐等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都曾經在他身上多次試驗過,而且,襁褓中的禹錫似乎一點也沒有成年后的豪氣英風,接受治療時總是大聲哭鬧。
這些往事給盧氏留下的記憶簡直太深刻了。當時,她連想也不敢想讓兒子讀書考功名的事,只要兒子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她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兒子的確壯實些了,卻并沒有身如藥樹,百病不侵,時不時還是有個頭疼腦熱的,讓家里人折騰上幾天。與周圍的孩子相比,他的體魄也并不顯得特別強健,相反,如果光看外表,甚至會讓人覺得是個羸弱的少年。只有相處長了,才能察知他蘊蓄在羸弱的外表下的非凡的毅力和超常的精力。
有頃,盧氏端來一碗親手煨制的蓮羹,讓愛子補充營養。燭光燈影里,她那瘦小單薄的身軀,多少有些踉蹌的腳步,以及欣慰中略見無奈的笑容,構成一幅逼真的慈母的剪影。
禹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布滿血絲的眼眶濕潤了。他依偎在盧氏的懷抱里,勸慰說:“娘,您不是常用古人‘懸梁刺股’的故事來激勵我發憤苦讀嗎?如果不這樣夜以繼日,怎能像前代的大詩人杜甫那樣‘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呢?您和父親寄望于我的安邦濟民、中興大唐的目標又怎能實現呢?”
這番深切情理的話語說得擲地有聲,盧氏唯有連連頷首而已。她仿佛還想再說些什么,喉頭卻似哽塞住了,半天才吐出“好孩子”三個字。
這種母子夜話、真情畢露的場景,在劉禹錫的少年時代不斷重現,成為他永遠的甜蜜的回憶。在后來貶居遐荒的日子里,這種回憶又使他倍感親情的溫暖與世道人心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