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寓犀利于婉曲
——劉禹錫諷刺詩的特征之一
劉禹錫的諷刺詩大多寫在政治革新運動失敗以后。作為革新集團的中堅,他被政治斗爭的風浪無情地拋到了凄涼的“巴山楚水”之間。然而,他既沒有屈服,也沒有消沉。他將火焰般的憤怒和極度的鄙夷凝為一首首寄興深微的諷刺詩,對迫害革新志士的保守勢力予以冷嘲熱諷。當然,由于他身為戴罪之臣,處于動輒得咎的孤危境地,為了既有力地鞭笞政敵,又有效地保護自己,他在寫作諷刺詩時,不能“詞氣浮露,筆無藏鋒”,一任“興之所之”,而只能將犀利的內容寄寓在婉曲的形式中,以免更大的迫害接踵而來。寓犀利于婉曲,這正是劉禹錫諷刺詩的主要特征之一。
一、在寓言詩的外殼里藏入諷刺的內核
寓犀利于婉曲,突出表現在詩人每每采用托物寄諷的方法。詩人給自然界的各種生物賦予各不相同的象征意義,將它們一一驅遣到筆端,組成現實生活的復雜舞臺,導演出一幕幕扣人心弦的諷刺劇。因而,他的諷刺詩往往是寓言詩和諷刺詩的結合,即在寓言詩的外殼里藏有諷刺的內核。如《聚蚊謠》:
沉沉夏夜閑堂開,飛蚊伺暗聲如雷。
嘈然欻起初駭聽,殷殷若自南山來。
喧騰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聰者惑。
露花滴瀝月上天,利嘴迫人看不得。
我軀七尺爾如芒,我孤爾眾能我傷。
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帷潛匡床。
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
詩中伺暗出動、“利嘴迫人”的“飛蚊”,顯然是那些迫害革新志士的權宦、藩鎮的象征。詩人借描寫“飛蚊”,對他們作了淋漓盡致的嘲諷:先故作驚人之筆,從聽覺(“聲如雷”)、視覺(“伺暗”)、感覺(“駭”)三方面刻劃飛蚊的囂張氣勢,使讀者隱約可見權宦藩鎮們的耀武揚威之態。接著便描寫飛蚊是如何喧騰于“昏暗”之際,暗喻權宦、藩鎮曾暗相勾結,策劃各種陰謀詭計,散布各種流言蜚語,以混淆人們的視聽。當時,韓愈就曾誤認為王叔文等輔佐順宗推行新政是“小人乘時偷國柄”。為了開脫劉禹錫和柳宗元,他硬說劉、柳不是革新集團的成員:“數君匪親豈其朋,郎官清要為世稱。”雖是出于善良的愿望,卻從反面說明,他是對革新持否定態度的。“露花滴瀝”兩句寓意殊深。詩人繪就的這幅月懸中天、露花滴瀝的圖畫,正是他所殷殷向往和孜孜以求的清平的政治局面的生動寫照。然而,因為飛蚊的騷擾,它既不“可即”,亦不“可望”。這里,隱隱流露出詩人對飛蚊般飛揚跋扈的權宦、藩鎮的憤恨。最后,詩人又以抑揚跌宕之筆,展示了終將戰勝飛蚊的堅定信念:盡管眼前它們以“如芒”之喙來“虐人害物”,大逞兇狂。然而,一旦秋日來臨,它們便將化為“丹鳥”的口腹之物,而曾遭叮咬的“我軀七尺”依然如故,最多不過留下幾點斑痕而已。這是暗示朝中的那些丑類雖然陰謀得逞于一時,但最終卻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真正“笑在最后”的還將是眼前的被流放、被迫害者。詩人便這樣托“飛蚊”巧妙寄諷,深刻地揭露了權宦、藩鎮們可笑復可鄙的本性,對他們投以極度的蔑視。詩的措意不可不謂犀利。但詩人出之以寓言詩的形式,看來純系詠蚊,無干人事,又顯得何其婉曲。被刺痛的權宦、藩鎮明知詩人嘲諷的對象是自己,也無法堂而皇之地來問罪。
詩人所托諷的“物”與被諷的“人”往往在某一點上有驚人的相似之處。詩人便抓住這一點作由表及里、入木三分的精雕細刻。雕刻出了他們丑惡的體形,同時也就揭示出了他們卑劣的本質。這也就是說,詩人在托物寄諷時注意隨物賦形,因形見神。《百舌吟》是這一方面的代表作。“百舌”亦名“反舌”,其舌靈巧,能隨百鳥之音。在詩人看來,它與朝廷中那些搖唇鼓舌、妖言惑眾的政敵何其酷肖!詩人對“百舌”愈是鞭撻入里,對政敵的揭露也便愈是深刻。“曉星寥落春云低,初聞百舌間關啼。花枝滿空迷處所,搖動繁英墜紅雨。笙簧百囀音韻多,黃鸝吞聲燕無語。”這六句寫百舌每每啼于晨星稀疏、春云低沉之際,它舌如“笙簧”,發出多變而又刻毒的音調,使得黃鸝噤聲、春燕寂然。不僅如此,它還惡狠狠地“搖動繁英”,使得含苞欲放的紅花紛墜如雨,而它自己卻巧為隱蔽,令人不知其所在。這很容易使讀者聯想到現實生活中的情景:詩人的政敵不也曾這樣不遺余力地摧殘革新事業和迫害革新志士嗎?“東方朝日遲遲升,迎風弄景如自矜。數聲不盡又飛去,何許相逢綠楊路。綿蠻宛轉似娛人,一心百舌何紛紜。酡顏俠少停歌聽,墮珥妖姬和睡聞。”這八句寫百舌自矜其能,到處鉆營,賣弄無已,終于憑著“綿蠻宛轉”的叫聲,得到了“酡顏俠少”和“墮珥妖姬”的賞識,這不正與群小們以甜言蜜語取悅于上的投機行徑相似?詩人以游龍般的筆觸,準確地捕捉住百舌善囀和群小善謗這一共同特征,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他們的令人憎惡的形象,并以形傳神,將他們共同的卑劣本質披露無遺。
二、對托諷材料的精心抉擇與改造
詩人所采用的托諷材料是豐富多彩的。其中,有的是擷取眼前所見的生物而加以申發,如上文論及的《聚蚊謠》和《百舌吟》等。有的則是根據古書的記載而加以敷衍。如《有獺吟》和《飛鳶操》就是分別以《禮記·月令》和《莊子·秋水》中的記載為藍本敷衍而成。但這種敷衍,并不是僅僅在形式上將原文重新加以組合,使之成為“押韻的分行排列”,而根據表現主題的需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對舊有記載進行適當的加工改造,賦予它更深刻的內涵。因此,敷衍的過程也就是再創造的過程。如《禮記·月令》中關于“有獺”的記載只有十個字:
孟春之月,魚上冰,獺祭魚。
詩人卻據此演繹出一段有聲有色的喜劇故事。且看詩人對“有獺”的描繪:
有獺得嘉魚,自謂天見憐。
先祭不敢食,捧鱗望清玄。
人立寒沙上,心專脰肩肩。
漁翁以為妖,舉塊投其前。
呼兒貫魚歸,與獺同烹煎。
多么可笑而又可憐啊!“有獺”守冰待魚,所獲非易。但它卻以為這是天之所賜,因而虔誠地舉行祭天儀式,結果反倒因此而一命嗚呼。這正是對那些信奉天命、恪守禮法,既虛偽、復愚蠢的衛道者的絕妙諷刺!詩人摒棄了原有記載中的唯心主義因素,反其意而用之。于是,經過詩人縝密的藝術構思,這干巴巴的片言只語便成為生動的諷刺材料。而《莊子 · 秋水》中的記載原為:
南方有鳥名鹓雛,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過之,仰天視之曰:嚇!
莊子以“鴟”影射正在“相梁”的惠子。應該說,這本身就是一則諷刺寓言。然而,一經采納到劉禹錫筆下,不僅情節更為生動曲折,“主角”也換成了“飛鳶”。這只“飛鳶”展翅于“杳杳青云里”,“旗尾飄揚勢漸高,箭頭砉劃聲相似”,“游鹍翔雁出其下,慶云清景相回旋”,是那樣威風凜凜,目空一切。然而,遺憾的是,“忽聞饑烏一噪聚”,它便全然不顧自己的威儀,“瞥下云中爭腐鼠”,不僅欣喜若狂地“騰音礪吻相喧呼”,而且虛張聲勢地“仰天大嚇疑鹓雛”。詩人將手中的筆鍛煉為犀利的解剖刀,撕破了它的“鷹隼外形”,使它的“螻蟻心”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顯然,詩人正是著眼于飛鳶的“鷹隼外形”,才選擇它來擔任自己導演的諷刺劇的主角。詩人所要諷刺的對象大多是表里不一的偽君子和外強中干的紙老虎。因而,以飛鳶作為托諷材料較鴟梟更為合適。《飛鳶操》寫于唐憲宗元和十年(815),劉禹錫的政敵、當朝宰相武元衡于這一年遇刺身亡。有人認為,這首詩是為諷刺武元衡而作。聯系當時的政治背景,還是可信的。不過,將詩中的生動描寫與武元衡的實事一一加以比附,卻未免忘記了這是藝術創造而非生活實錄。順帶說及,與此詩同時寫下的《代靖安佳人怨二首并引》也暗寓諷刺之意:
靖安,丞相武公居里名也。元和十年六月,公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里門。遇盜,薨于墻下。初公為郎,余為御史,繇是有舊故。今守遠服,賤不可以誄,又不得為歌詩聲于楚挽。故代作佳人怨以裨于樂府云。
其一
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
適來行哭里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
其二
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
墻東便是傷心地,夜夜流螢飛去來。
武元衡雖未直接參與彈壓革新志士,卻是一直對革新事業抱反對態度的,因而革新失敗后,他很快便入居相位,權傾朝野。此人心地猥瑣,豈能容得劉禹錫、柳宗元等“天下奇才”?劉禹錫、柳宗元等人第二次被貶逐出京,與他挾嫌報復不無關系。現在他死于非命,對劉禹錫來說,未嘗不是福音。這兩首詩“悼亡”是假,“鞭尸”是真,用筆比《飛鳶操》更為深曲。武元衡生前位極人臣,炙手可熱,一旦亡命,卻只贏得路人的竊竊私議,除了失去庇托的佳人偶爾一掬傷心之淚外,只有流螢陪伴他的寂寞。這就揭示了他是如何不得人心。這里,詩人于冷嘲、熱諷的同時,多少流露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快意。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這兩首詩的主題的話,那就是《飛鳶操》中所說的“臆碎羽分人不悲”。外絕臧否而內藏鋒刃,這樣的諷刺是既深刻,復又婉曲的。
三、咄咄怪事中的辛辣嘲諷
詩人有時托物以諷,有時則借事以諷。兩者都采取“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寓言詩形式,但前者重在“狀物”,以物況人;后者則重在“敘事”,以事砭人。前者將況人之物作為諷刺目標,后者則將肇事之人作為譏笑對象。如《昏鏡詞》:
昏鏡非美金,漠然喪其晶。
陋容多自欺,謂若他鏡明。
瑕疵既不見,妍態隨意生。
一日四五照,自言美傾城。
飾帶以紋繡,裝匣以瓊瑛。
秦宮豈不重?非適乃為輕。
“昏鏡”一片“漠然”,根本不能照物,然而“陋容”者卻飾以錦帶,裝以玉匣,看得比什么都貴重,因為“昏鏡”之“昏”正可以掩飾他的“瑕疵”,提高他的自我審美價值,使他在陶陶然、飄飄然之際獲得最大的心理上的滿足。這樣,能洞燭幽微的“秦宮”鏡,縱然是稀世珍寶,他也將視如敝屣、輕之賤之了。這種愚妄的自欺欺人是何等地令人忍俊不禁啊!詩人借這一怪僻現象來諷刺唐憲宗的昏憒——在詩人看來,憲宗朝之所以賢良見默,奸佞得寵,不正是因為憲宗諱疾忌醫,不愿也不敢正視自己的緣故嗎?又如《養鷙詞》:
養鷙非玩形,所資擊鮮力。
少年昧其理,日日哺不息。
探雛網黃口,旦暮有余食。
寧知下時,翅重飛不得?
毰毸止林表,狡兔自南北。
飲啄既已盈,安能勞羽翼?
詩人通過“少年”不明“養鷙”之理,“哺之過篤”,反使它拙于羽獵這一事件,對朝廷過于禮遇藩鎮、終致其尾大不掉的情形作了不無憂憤的嘲諷。“養鷙非玩形”兩句是說,正如養鷙的目的是以之作為圍獵的工具一樣,朝廷設立藩鎮的目的也應當是以之作為抵御外侮的屏障。“少年昧其理”四句是說,基于這一目的,對鷙鳥本來不應哺之過篤,對藩鎮也不應待之過厚。然而,養鷙者和設藩者卻偏不懂這一簡單的道理,結果只能事與愿違。“寧知下時”四句便把結果披露于眾:鷙鳥因飽食終日,竟已不愿勞動羽翼,一任狡兔自由來往;而藩鎮也因養尊處優,再不愿服從節制,所憑邊患四起,外寇入侵。詩人以“鷙鳥”象征藩鎮,以養鷙者象征設藩者,在尖銳而又婉轉的諷托中,提出了自己的主張:正如饑鷙才能使鷙鳥為用一樣,削藩才能使藩鎮受制。
四、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
詩人寓犀利于婉曲,不僅表現在將富有戰斗性的內容寄寓在寓言詩的形式中,而且表現在對所寄寓的對象往往并不直接加以指斥或聲討——盡管他在詩中早已化為人們司空見慣的自然界的生物。詩人慣于將自己的褒貶和愛憎不著痕跡地融入平淡的敘述和略帶夸張的描寫中,讓讀者自己來判別孰善孰惡、孰美孰丑。魯迅曾經指出,最好的諷刺應是“無一貶詞,而情偽畢露”。劉禹錫的諷刺詩是符合這一要求的。如《百舌吟》,乍看純系客觀描狀,了無一字是對“百舌”的貶斥之辭。相反,“笙簧百囀音韻多”、“綿蠻宛轉似娛人”、“舌端百變乘春暉”等語倒似有稱揚之意。然而,細心的讀者自能從字里行間領會到詩人的深意。不是嗎?由百舌的“搖動繁英”,可見其兇殘之心;由百舌的“迎風弄景”,可見其驕橫之態;而由百舌的“笙簧百囀”,“舌端百變”,則可見其輕薄之行和詭譎之伎。原來,詩人出語平淡,而感情卻并不平靜。由這客觀描述,是完全能看出詩人的憎惡的。《昏鏡詞》也是如此。詩前有一小引,其意實與詩相發明。引云:
鏡之工列十鏡于賈奩,發奩而視,其一皎如,其九霧如。或曰:“良苦之不侔甚矣。”工解頤謝曰:“非不能盡良也。蓋賈之意,唯售是念;今來市者,必歷鑒周睞,求與己宜。彼皎者,不能隱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數也。”予感之,作《昏鏡詞》。
無須再著任何貶詞,詩人所敘述的這一明鏡不為時重、昏鏡暢銷于市的事實本身就是無比辛辣的諷刺。因而,盡管詩人沒有表明自己的態度,讀者卻會對那些以“霧如”之昏鏡為寶的“陋容”者嗤之以鼻。當然,其深層寓意只能“思而得之”,因為詩人用的是言此意彼的曲筆,其外表頗具婉轉平和之致。
要言之,劉禹錫在創作他的諷刺詩時,便是這樣從寓犀利于婉曲的宗旨出發,采用或托物以諷,或借事以諷的寓言詩形式,有時“驅遣萬物”,“牢籠百怪”,從自然界擷取新鮮的比興材料;有時化腐朽為神奇,對古書中現成的比興材料加以翻新改造。在具體描寫時,每每抓住事物最富象征意義和諷刺意味的一點生發開來,集中加以刻劃,即小見大,因形傳神,而在語言運用方面,力求意在言外,有平淡之致。這樣,他的諷刺詩便不是“刻露而無蘊”,而是“婉曲而含機”,能使人回味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