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多處處有悲歡:民國才子詩人的情感心態
- 黃世中
- 2675字
- 2020-03-12 15:27:51
(二)沉哀,絳色的沉哀:施絳年
粗獷的身軀與天花病疾,刻在臉上的具有“趣味裝飾”的麻點,使戴望舒成為同儕的笑料和戲謔的話題,從而一生都留下了濃重的陰影。紀弦在《戴望舒二三事》中回憶說:
有一次,在新雅粵菜館,我們吃了滿桌子的東西。結賬時,望舒說:“今天我沒帶錢。誰個子最高誰來付賬,好不好?”這當然是指我。朋友們都盯著我瞧。我便說:“不對,誰臉上有裝飾趣味的誰請客。”大家沒學過畫,都聽不懂,就問什么叫“裝飾趣味”。杜衡搶著說:“不就是麻子嗎?”于是引起哄堂大笑,連鄰座不相識的茶客也忍不住笑起來了。(《香港文學》1990年7月號)
這種友人之間無意的戲謔,對于人到中年的戴望舒,也許不至于感到羞辱。但是在青少年時期,粗獷、黝黑、麻臉,會使一個人十分的自卑,甚至羞愧難當。少年戴望舒曾因此問過母親:“當年為什么沒有把我的天花治好?”進入社會以后,戴望舒對自己臉上的“裝飾趣味”非常在意,十分自卑,一心想在別處“殺開一條血路”沖出去,贏得別人的認可和尊重。這個“另處”,就是文學,就是詩歌的創作,他夢想成為一個詩人!
人格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自卑情結是一種不能自助、無法趕上別人的復雜情感,心理壓力呈直線增長。這種情感長期積淀而成為一種潛意識,從而產生一種企圖在別處趕過和超越他人的沖動,夢想以另外的成功,扶平傾斜的心理場。
夢,夢想,是現實不足的一種補償,缺陷成了他的一種動力,一種強大的內驅力!從少年時代起,戴望舒就一直在做“夢”,他夢想成為一個有別于同齡人的人,以補償自己生理缺陷的不足。他找到了文學這一條路,孜孜矻矻于詩歌的創作。從17歲開始,戴望舒就發表詩作,20歲時,就成了小有名氣的詩人了。
戴望舒渴望有一位不計較他臉上的“裝飾”,同情、知心而美麗的異性,作為終生的伴侶。可是,臉上的麻點、瘢痕,成了他對愛情追求的巨大障礙。寫詩,使他有了成就感,渴求愛情是他終生的追求。戴望舒寫詩獲得初步的成功,開始了另一場人生奮斗:幻想以自己的創作成就和詩人的聲譽,獲得真摯的愛情。
1922年,即17歲那年,戴望舒同施蟄存、杜衡、張天翼成立了一個文學團體“蘭社”,并于第二年創辦了《蘭友》月刊;秋天,進入上海大學文學系。1925年,20歲那年,轉入震旦大學攻讀法語。1926年與施蟄存、杜衡合作創辦《瓔珞》旬刊。從1926至1932年赴法國留學前,除了很短時間去過北京和回杭州老家外,戴望舒幾乎都借住在上海的施蟄存家中,前后達數年之久。
在施家居住期間,戴望舒認識了施蟄存的大妹施絳年(1910—1964),并很快地愛上了她。
施絳年,當年是上海女中學生,畢業后在郵電部門當職員。1928年,施絳年18歲,比戴望舒小五歲,活潑好動,與戴望舒的憂郁性格形成強烈的對比。
戴望舒雖然深深地愛上施絳年,但是粗獷的軀體和黝黑、麻點瘢痕的臉龐,使他羞于啟口。雖然他與施絳年朝夕相見,卻只能“借詩表白”。
1929年4月,戴望舒的《我的記憶》正式出版,他在書的扉頁,用法文印上了幾個字:
A Jeanne
(給絳年)
戴望舒把自己的第一本詩集,獻給了他心儀的女子。
但是,施絳年雖然了解戴望舒的“以詩示愛”,卻并不愛戴望舒。而且由于戴望舒也并未明確提出,所以只能笑而不答。既未答應,也不拒絕,更引起戴望舒的“誤判”和自作多情。在《我的戀人》的初稿中,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她是愛我的,但是她永遠不說,
她是沉默的,甚至傷感地愛著的,
是的,我很知道,
因為我同一個少女微笑的時候,
她是會背著人去悲泣。
戴望舒是“誤判”了,他認為施絳年是愛自己的。他甚至想象自己對著另一個少女微笑的時候,絳年會“傷感地”“背著人去悲泣”。施絳年以沉默響應戴望舒的示愛,也使戴望舒誤解她只是“羞澀”。《我的戀人》末了一節寫道:
她是一個靜嫻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愛一個愛她的人,
但是我永遠不能對你說她的名字,
因為她是一個羞澀的戀人。
其實,施絳年當時是另有所愛的(也就是后來成為她丈夫的男子)。由于戴望舒身材高大、粗獷、黝黑,還長著麻子,十分不雅,一個天使般的少女,施絳年自然不愛戴望舒;在戴一方,是深情有加,而施絳年一方,則每每給予冷遇。所以,望舒的《我的戀人》,只能是想象,是“戀愛昏了頭”:
她有纖纖的手,
它會在我煩憂的時候安撫我,
她有清朗愛嬌的聲音,
那是只向我說著溫柔的,
溫柔到銷熔了我的心的話的。
顯然,戴望舒是在“單相思”。《路上的小語》就是一首“單戀”的詩:
給我吧,姑娘,你的像花一般燃著的,
像紅寶石一樣晶耀著的嘴唇,
它會給我蜜的味,酒的味。
給我吧,姑娘,那在你衫子下的
你那火一樣的,十八歲的心,
那里是盛著天青色的愛情的。
戴望舒最終向施絳年明確求婚,遭到絳年的拒絕。戴望舒萬分失望,想一死了之,竟以跳樓要挾她。施絳年聽說戴望舒要跳樓了,只好勉強答應,暫時緩沖一下。戴望舒趕緊抓住時機,讓父母從杭州故家趕到上海,向施家提親。施絳年父母起初并不同意,迫于望舒以死相挾,加上施蟄存在旁“敲邊鼓”,最后也只能勉強同意。
鬧劇一直“鬧”到雙方舉行“訂婚”儀式。1931年春暮,發了請帖,在滬上請了雙方的親友和許多友人參加。
同年歲暮,戴望舒提出結婚。施絳年又一次施展“緩兵之計”,提出條件:希望戴望舒出國留學,待學業有成,回國后有正當工作,收入穩定之后,方可完婚。為了得到施絳年,戴望舒只能答應她的苛求。
1932年10月8日,戴望舒乘坐達特安號郵船離開上海,到法國留學。戴望舒一出國,施絳年如釋重負,勇敢地繼續她與所愛的戀情。
施絳年“移情別戀”的消息傳到法國,戴望舒趕緊弄到一張四等艙的船票,于1935年5月回到上海。向施蟄存一打聽,證實了施絳年確實繼續與原來的戀人相愛,并將很快就結婚。“沖冠一怒為紅顏”,戴望舒在大庭廣眾之下,狠狠打了施絳年一記耳光(太粗暴了,性格使然!),然后雙方登報,解除婚約。頭尾九年的追求,就此畫上了句號,永遠地結束了(施絳年后來與自己所愛建立了家庭,定居于香港,1964年去世)。這年戴望舒已經整整30歲,在愛情的路上依舊躑躅獨行,他自我解嘲地寫了一首《尋夢者》,說: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貝。
把它在海水里養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養九年,
然后它在暗夜里開綻了。
你的夢開出花來了,
你的夢開出嬌妍的花來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
弗洛伊德說:“夢,是人生缺陷的一種補償。”戴望舒這位“尋夢者”,九年的夢終于醒了:九年的暗戀,九年的苦戀,并義無反顧地答應赴法留學,最終換來的是“沉哀,絳色的沉哀”:
哦,不要請求我的無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覓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覓花枝吧;
什么是我們的好時光的紀念嗎?
在這里,親愛的,在這里,
這沉哀的,絳色的沉哀。
——《林下的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