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情多處處有悲歡:民國才子詩人的情感心態
- 黃世中
- 4079字
- 2020-03-12 15:27:50
(四)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江冬秀
一個在五四時期,高倡“打倒孔家店”、留學美國的新型知識分子,竟然對“母命”之婚姻守信到底,究其原因,首先應是胡適之“孝行”所致。1915年5月19日胡適給母親函中有一段文字:
兒于第三號書中所言冬秀之教育各節,乃兒一時感觸而發之言,并無責備冬秀之意,尤不敢歸咎吾母。兒對于此事從無一毫怨望之心。蓋兒深知吾母對于兒之婚事,實已竭盡心力,為兒謀一美滿家庭;兒如有一毫怨望之心,則真成不識時勢,不通人情,不分好歹之妄人矣。……以上各節,以母書中有“時勢使然,惟望爾曲諒此中苦心而已”,故書近年來閱歷所得之言,以釋吾母之疑慮焉。
可見胡適直到定親12載的1915年,對回國必須與江冬秀結婚,仍心有不甘。從信的內容看來,胡適認為江冬秀文化程度太低,所以才會對母親言“冬秀之教育各節”。胡母之信今已不復存在,無法窺見信中如何責備胡適。但在給母親信中,胡適明顯表達了某些不滿意,所以接到母親責備的信后,才有自我辯解、求母親原諒的話語:“不敢歸咎吾母”;“對兒之婚事并無一毫怨望之意”;并懇言,作為兒子,若存“怨望之心”,則是“不識時勢,不通人情,不分好歹之妄人矣”。
但是后來,胡適在給好友胡近仁的信中卻是這樣表述他的婚姻,原來是“遷就”母親的緣故。信中有一段話說:
吾之就此婚事,全為吾母起見,故從不曾挑剔為難(若不為此,吾決不就此婚,此意但可為足下道,不足為外人言也)。今既婚矣,吾力求遷就,以博吾母歡心。吾之所以極力表示閨房之愛者,亦正欲令吾母歡喜耳。
“全為吾母”,“力求遷就”,“博吾母歡心”,“令吾母歡喜”:胡適是既“忍愛”,又“忍痛”地遵從了這樁婚事,以終生的遺憾,成就了“孝子”之名。
1913年,胡適收到母親的信,信中附了一幀照片。胡適寫了一首《得家中照片題詩》,更明確地表示:同江冬秀結合,純是為了使母親高興;母親高興了,就能健康,長壽。詩云:
圖左立冬秀,樸素真吾婦。
軒車來何遲,勞君相待久。
十載遠行役,遂令此意負。
歸來會有期,與君老畦畝。
筑室楊林橋,背山開戶牖。
辟園可十丈,種菜亦種韭。
我當授君讀,君為我具酒。
何須趙女瑟,勿用秦人缶。
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
此詩刊于1914年1月《留美學生年報》(第三年本),題為《出門》。1914年6月6日胡適《留學日記》云:“去年得家中照片,吾母與冬秀皆在焉,有詩。”即此。
從詩句和詩中情愫看,胡適只是抒寫了婚后“筑室”、“辟園”與讀書、飲酒的生活。雖然對江冬秀有一份“情”在,卻并非熱切的“戀情”、“愛情”,“此中有真趣,可以壽吾母”,真實地流露出,為不拂母意,讓母親高興,使她獲得健康、長壽的意思。
胡適父親胡傳,清朝貢生,官至臺東直隸州知州。1895年,甲午戰爭后一年,清廷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日本侵占臺灣。胡傳離臺返回福建,8月22日病歿于廈門。
胡適母親馮順弟,22歲即守寡。父親逝世時,胡適只有5歲。母親以寡婦之身,養育胡適并供其讀書,是一位有氣節的傳統婦女。
中國古近代,大凡沒有兒子的寡婦,一般都“改換門庭”,重新嫁人;但是,只要有一個兒子,不論其如何幼小,大多堅持守寡,挑起家庭重擔,孝養公婆,撫育孤兒。或早早為兒子定親娶婦;或教養兒子長大成人,以繼承家業。馮氏在胡適13歲時,就替他定下這門親事,并于第二年送子上海求學,正是這種“寡母撫孤”心態的反映。
胡適童稚之年即在母親照拂、呵護下成長,因此對母親給予自己的教養,崇敬有加。他曾在日記中寫道,“吾母為婦人中之豪杰,二十二歲寡”,“吾母雖愛余,而督責綦嚴,有過未嘗寬假”。其感激、孝順,拳拳之心,從未敢有絲毫疏怠。
而江家對這門親事是主動提議的。胡適13歲那年(清光緒三十年,1904),一次隨母親到績溪北姑母家做客,被江冬秀的母親看上,江家就主動提出,想將女兒嫁給胡適。由于江冬秀大胡適一歲,兼之冬秀生肖屬虎,胡適屬兔,虎兔相犯,所以胡母開始并不同意。后來江家找到了胡適叔叔胡祥鑒游說,說江家是當地大族,門當戶對,胡母也就同意了。
江父名世賢,早逝。母呂氏,名賢英,其曾外祖父呂朝端為前清探花,翰林呂佩芳是她的外祖父。只是由于江冬秀父親早逝,同胡家一樣,家道中落,確是“門當戶對”。所以江家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江冬秀纏腳,又不識字,在績溪鄉下,如果不是同胡適這樣一位“讀書人”結合,當然是一生默默無聞。所以,江冬秀也緊緊抓住這門親事。胡適赴美留學,遠離家門,江冬秀巧于心計,為了維持這段婚姻,她認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抓住馮順弟,博得婆母的好感。因此,在還沒有過門的幾年里,江冬秀就常到胡家問候婆母,幫忙家務,很得胡適母親的歡心。
胡適1914年6月6日,在《題室中讀書圖寄禹臣近仁冬秀》中說:
冬秀長于余數月,與余訂婚九年矣,人事卒卒,軒車之期,終未能踐。冬秀時來吾家,為吾母分任家事,吾母倚閭之思,因以少慰。《古詩十九首》云:“千里遠結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傷彼蘭蕙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終隨秋草萎。”吾每誦此詩,未嘗不自責也。
這就是胡適不忍心毀掉婚約的心理因素!他曾在日記中表述過,如果自己毀約,會造成許多人的痛苦:
假如我那時忍心毀約,使(母親、岳母、冬秀)這幾個人終身痛苦,我良心上的責備,必然比什么痛苦都難受。
胡適的這一段真誠的表白,是發自肺腑深處,是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心聲!
除了“孝行”和所謂“良心”外,胡適對于中國固有的儒家宗法制度下的婚姻道德,也存有一種莫名的禮從。
胡適少年時,接受的是儒家傳統思想的教育,使他認定中國宗法孝道,絕勝美國倫理的個人主義色彩。1914年6月7日的《留美日記》有云:
吾常語美洲人士,以為吾國家族制度,子婦有養親之責,父母衰老,有所倚仗。此法遠勝此邦個人主義之但以養成自助之能力,而對于家庭不負養贍之責也。
這就是胡適之所以在婚姻問題上對母親絕對服從的思想的深處原因了。
對于母命的屈從,胡適連“小腳女人”的文化知識水平都可以不問。1914年11月,胡適曾與一位法學助教卜格特討論“擇偶”的條件問題,卜格特認為,男女之間的文化水平應該相當,這樣才會有共通的語言,才能夠相互了解。胡適則提出多方面的條件,并為文化知識“不相匹配”辯解。他說:
擇婦之道,除智識外,尚有多數問題,如身體之健康,容貌之不陋惡,性行之不乖戾,皆不可不注意,未可獨重智識一方面也。智識上之伴侶,不可得之家庭,猶可得之友朋。此吾所以不反對吾之婚事也。以吾所見此間人士家庭,其真能夫婦智識相匹者,雖大學名教師中亦不可多得。(《藏暉室札記》1914年11月22日)
在這一次討論中,胡適明確宣稱自己不反對母親為他訂下的婚事。
胡適甚至認為,中國由父母之命確立的婚姻,比起西方由男女相悅而自己締結的婚姻,更能持久。
1917年1月16日,胡適《病中得冬秀書》云:
我不認得他,他不認得我。
我總想念他,這是為什么?
豈不因我們,分定長相親,
由分生情意,所以非路人。
胡適認為,中國的婚姻是“名分”(duty-made)造成的,西方的婚姻是男女雙方“自造”(self-made)的,而“名分”造成的婚姻,對于家庭生活的長久性更有保證(1917年1月27日《關于中國婚制的演講》)。
胡適留學美國,政治思想上接受了西方自由主義的影響。可是,處在五四新舊思想交替的特定時期,胡適既有新思想,在某些方面,卻又堅持舊道德;在家國大事方面,他用的是西方的標準,在家庭與個人生活中,他堅持東方型的思想道德。胡適曾說:“吾于家庭之事,則從東方人;于社會國家政治之見解,則從西方人。”這種思想上的矛盾,也注定了他一生在愛情、婚姻上的痛苦掙扎。胡適與江冬秀結婚,外表上或如平靜之水面,內心卻似水底之急湍漩渦;其內心深處是很不平靜,是非常痛苦的。這就埋伏下婚前的兩場戀愛,和婚后在杭州煙霞洞與曹誠英的“越軌”的愛情。
有人說,胡適回國任教一年多,他母親就去世了,正是他與江冬秀離婚的適當時候。但是,作為一個留美博士,北大的著名教授,全國知名的學者,并且常以“青年導師”的面孔出現在媒體,新派、舊派,對于他都有很好的印象。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對婚姻如何不滿意,他也不想因離婚而抹黑自己的“形象”,喪失自己在社會上已經取得的“地位”與“名聲”。在“孝行”、“道德”、“良心”、“名聲”的四個大包袱下,他只能是“情愿不自由”了。《病中得冬秀書》云:
豈不愛自由?
此意無人曉;
情愿不自由,
也是自由了。
“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這是胡適之兩重人格的典型思想和表現。但是,胡適的婚姻究竟“自由”了沒有呢?從他在婚外同韋蓮司、莎菲、曹誠英的戀愛看來,回答是否定的。不僅自己“不自由”,也害了三位新女性;同時,從“沒有愛情的婚姻”來看,也是害了江冬秀。所以,胡適的遵從舊道德,“情愿不自由”,實際上是“害人又害己”。而且這種傷害,不是短暫的,而是使人使己,終其一生的傷痕無法撫平,其禍害亦深且大矣!
胡適一生用“禮”克制“情”,用“理智”駕馭自己的感情,用“親情”代替愛情。但是,為了他的行孝道、守道德、保名聲,他居然服從于外在的、外加于他的“禮”,對于發自本心的“情”,原是自己內在的要求,卻忍心、忍痛自我剝奪了。
胡適表面上是一個冷靜的哲學家,其實他更是一個充滿著熱烈感情的詩人和文學家。他終于在婚后的第五年,一度勇敢地沖出“小腳女人”的樊籠,為了曹誠英的真摯之愛,與舊禮教發生了嚴重的思想沖突。
胡與韋蓮司、莎菲的愛情,是一種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與曹誠英在煙霞洞的愛,才是一場名副其實的、驚天動地的愛!但是這三位女性最終都敗下陣來。江冬秀得其“實”,韋蓮司、莎菲、曹誠英得其“虛”;江冬秀得到的是沒有愛情的婚姻,韋蓮司、莎菲、曹誠英得到的是沒有婚姻的真愛。孰得孰失,孰重孰輕,恐亦見仁見智。
大孝子,良心,舊道德,個人名聲,是胡適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換來的。但是,他沒有想到:愛情從來都不是個人的行為,他犧牲的不僅是一己之幸福,同時也連帶犧牲了三個深深愛他的女子的幸福。這種婚戀上的表里不一,害人害己,正是胡適之式的兩重人格!所以蔣中正對胡適“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似應改為:
提倡新文化,卻違心遵循舊道德;
施行舊倫理,實無意傷害新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