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
白露站在窗前,外面細雨綿綿,已過了早飯時間,天色卻還是很黯淡,整日繡嫁衣,她已不記得這雨下了多少日子,只知道它時大時小,一直沒有停過,院子里,水缸早已被雨水裝滿,現在每多一滴都會溢出來。
“晏希哥哥,金安有沒有下雨呢?”
分離總是叫人惆悵,陰雨連綿更使人愁思萬端,想著許久沒有收到許晏希的信,她知道定然是路上耽擱了,而自己寫的信也因為下雨而寄不出去,算算日子,四月十八,放榜應該就在這幾日。
金安。
到了放榜之日,宮墻外面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了幾圈人,水泄不通,一會兒有人笑著艱難的擠出來,一會兒有人垂頭喪氣走出來的,還有哭著出來的,笑的自然就是考中了,垂頭喪氣甚至哭鼻子的不用說肯定落榜了,很好區分。
許晏希來的晚,他沒有往里面擠,似乎對榜上之名并不是太在意,等人走的差不多了,他才上前查看,他不像別人從前往后看,他直接從后往前看,越往前他越是心慌,三甲榜看完了,沒有他的名字,二甲看了一半,還是沒有他的名字,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趙伯興奮的喊道:“這兒呢,這兒呢,許晏希,許公子,你的名字在這兒呢,二甲第五名,了不起啊。”
“二甲第五名?”許晏希似乎并不太高興。
二甲第五名,這是許晏希不敢想的,要知道,參考的舉子可是有數千人,能上三甲榜已是不易,他一個偏遠小州府來的,只求上三甲榜好自由選擇他想要的官職。
這就要說到東照國的官員任用制度了,舉人也能當官,只是不能自由選擇,且都是七品以下的官職,還要等所有進士都按排妥了才輪到他們,進士則不同,分三種,一甲三名直接由君主親封官職,品級雖不高,卻是跟隨在君主左右,升遷快,二甲三十名,入翰林學習,之后留任金安,三甲三百人,為候選官員,可由吏部指派任命,也可依名次自由選擇五品以下的官職。
許晏希早就盯上了錦州通判的位置,現在的通判休致,還有一個月就要卸任了,他算準了只要上了三甲榜這個職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是現在他上了二甲榜,還是第五名,這可就有點麻煩了,想了想,直接去了吏部,他要直接放棄進翰林院學習的機會,只要能拿到吏部文書,他就可以離開金安。
到了吏部,許晏希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才進去,他在外面想了很多說辭,誰知都沒機會說出口,人家剛一聽他要的官職是錦州通判,二話不說就給批下上任文書,批文書的孫政心道;“人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不怪我搶人,周擇清你可怪不到我頭上?!?
錦州是與金安遠隔幾千里的小州府,現在的通判錢尚端已經第三次提休致,只是一直沒有找到接任的人,所以一直不予受理,簡直就是個燙手山芋,如今有自動送上門的,他們還不麻溜的將上任文書批給人家。
拿到上任文書的許晏希別提有多高興,他一路哼著小曲,回到趙伯家,許晏希很快將行禮收拾好,然后出去買了好酒好菜,他打算今晚與趙伯好好喝一頓,甚至已經找好了替趙伯打夜更的人。
趙伯想不通,“多好的機會啊,多少人嘔心瀝血就為能留在金安,你怎么說放棄就放棄了呢?”說著,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趙伯,您知道我有意中人,她是我的未婚妻,且再過不久就要成親了,她自小體弱,家人疼她如珠如寶,我不能為了自己的前途而讓她與親人分離,我也做不到為了前途放棄她,所以現在這樣是我最好的選擇,做個遠離朝堂的小官,與她過逍遙自在的日子,此生足矣?!?
雖覺有些遺憾,可趙伯對許晏希如此純粹、如此有情有義的心性心生敬佩,特別是說到與親人分別,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借著酒勁,趙伯第一次說起自己的兩個兒子,許晏希這才知道,趙伯有兩個兒子,一個叫趙志堅,一個叫趙志強,都在邊城參軍,已經去了三年,三年來一次都沒回來過,就連書信也少的可憐。
這兩個月,許晏希的陪伴讓趙伯覺得好像自己的兒子回來了一樣,一直空蕩蕩的屋里多了一個人,叫他這個孤寡老人比過年還高興,看到他考中二甲五名,以為他可以留在金安,哎,誰成想······
許晏希這一走,以后可能永遠不會再來金安,這一別,將是后會無期,徒添傷感,二人一杯接一杯,這天夜里許晏希與趙伯喝的痛快,聊的暢快,將一壇酒喝了個精光,喝得酩酊大醉。
翌日,天蒙蒙亮時,許晏希留下一錠銀子后悄悄離開,終于踏上歸程,他一路狂奔,跑了幾天,開始下起小雨,趕路的速度不得不慢下來。
轉眼已到五月中旬,錦州的雨連著下了兩個多月,最近幾天更是猖狂,雷聲猶如戰鼓,驚天動地,像是把天振破了,雨水一盆一盆的從天而降,幽湖的水一夜之間沒過了橋面,湖邊的房子里水已沒過了膝蓋,城內的道路積水也沒過了腳踝。
“雨若不止,洪水畢起?!?
錦州西面,距錦州十里之外,澤河兩岸的山體因長期受雨水的沖刷,山上的樹早已露出了樹根,此刻大風忽起,更是將大樹連根拔起,山體開始往下滑去,滾落到澤河中,不消片刻,整座山塌了一半,河流堵塞,致使滾滾而來的河水改變流向,原本要流向蕪江的河水像一群脫韁的野馬朝錦州奔涌而去。
錦州一時間內憂不止,又添外患。
“看,那是什么?”
正在隨著許聲揚在城西的衙役抬頭看見遠處足有一人高的渾濁的巨浪驚嚇不已,原本許聲揚是擔心雨水沖壞老城門,便帶人前來加些支撐,沒成想看見這情形。
許聲揚同樣驚嚇,來不及細想,翻身上馬近乎嘶吼道:“洪水來了,快通知百姓撤離,快?!比缓篁T上馬就往府衙奔去,一路嘶吼。
衙役們連忙挨家挨戶的敲門,邊敲邊喊道:“洪水來了,快跑,洪水來了,快跑。”
洪水不等人,它不會給人們時間去反應,來的又快又猛,像一頭巨大的猛獸一樣張著大口欲將眼前的一切都吞噬,最先被敲開門的人出來見此情景,驚得張大嘴巴,這一眼,比官兵喊上一百遍要管用的多,他們先是腳軟,跟著拉著一家老小開始沒命的狂奔起來,邊跑邊喊道:“快跑啊,快跑啊,洪水來了?!?
許聲揚騎馬跑回府衙,拿起大槌對著大鼓就是一通猛捶,派出三十名官兵騎著馬拿著銅鑼分散到各街道,一邊敲一邊喊著:“洪水來了,大家速速離開,洪水來了,大家速速離開,去北門。”一遍又一遍,一時之間原本只有雨聲的錦州像是炸了鍋一樣。
百姓們搞不清狀況,夢游似的出門看看又回到家里,然后又到門外看看,像極了熱鍋上的螞蟻。
“洪水?怎么可能?!比藗儾豢芍眯诺目粗济Φ墓俦?,錦州上百年來從沒有過水災,就連一點隱患都沒有,誰能相信?可是官兵們不可能開玩笑啊,難道是真的?
“快跑,洪水來了,快。”官兵們沖著門外一臉茫然的百姓焦急的吼著。
百姓們被這陣勢嚇到,開始拖家帶口的往外跑,當然,跑之前得拿走全部錢財。
很快,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許聲揚快速寫好奏折,從洪水來的方向看,他知道是澤河的水,雖然不知道是何種原因河水會改道,只是依情勢判斷,錦州不保,情況緊急,他來不急多想,也來不急多寫,匆忙寫下“澤河改道,錦州洪水,八萬黎民逃命。”簡短的一封奏折,加急送往金安。同時寫了一封信送往章州,交撫臺陳哲遠。
剛才情急之中將府衙三百名衙役、捕快、兵丁都派了出去,突然想起白羽博一家,做為親家,他本因多加照顧,可是現在分身乏術,想起后衙還有一個不太聰明打掃府衙的大塊頭,便把他派去接上白家一家,而他自己回家交代好沈秋后,就又回到洪災現場指揮撤離。
白露的嫁衣已經繡好,有方竹吟的指導,她的女紅精進不少,此刻正在為還沒出生的侄兒或是侄女做衣裳,白霏在書桌上練著字,白雪在一旁畫著什么,畫著畫著突然哼起了小曲。
方竹吟聽見白雪哼哼時感慨道:“雪兒真是可愛?!?
“是啊,她總是這樣,開開心心的,就算自己一個人,也總能自娛自樂?!?
“希望將來我的寶寶也能像這樣,開開心心的?!狈街褚髡f著,手輕輕放在還看不出來的肚子上,滿眼的幸福。
白露道:“一定會的,嫂子,要不我給寶寶取個小名吧,總叫寶寶,始終沒有叫名字方便?!?
方竹吟道:“也好,那就有勞大姑姑了。”
白露想了想道:“嗯,就叫小英吧,英才的英,紅英的英,男孩女孩都可以叫。”
“小英,小英,真好聽,”方竹吟細細品著重復的喊了兩聲,然后滿眼溫柔的對自己的肚子說道:“寶寶,你有小名了,叫小英?!?
白露摸了摸方竹吟的肚子道:“小英,大姑姑給你做了衣裳,可好看了呢,等你一出生就可以穿了?!?
兩人有說有笑的,突然聽到外面鑼鼓喧天,白露隱隱約約聽見“洪水”二字,“嫂子,你聽見了嗎?”
方竹吟不太確定的說:“好像是說,洪水?”
“嫂子你別動,我出去看看。”
白露剛走到小院門口,就看見柳月柔急匆匆的趕來,“娘,外面發生什么事了?我怎么好像聽見說有洪水?”
“是洪水來了,許大人派人來接我們,叫我們收拾兩件衣裳馬上走?!?
白露快步走回房,柳月柔也跟了進來。
“洪水?爹爹?”方竹吟已經聽見柳月柔在外面說的話,慌張的準備去找方直,剛出門就被柳月柔攔住了。
柳月柔知道方竹吟擔心什么,說道:“吟吟放心,你父親已經去接你爹了,霖兒正在收拾東西,你跟著露兒,別到處跑了?!?
“娘?!?
“娘。”
白雪和白霏跑了過來,柳月柔對他們說道:“雪兒,霏兒,你們快跟我去門口等著,”又對白露說道:“露兒,快點收拾,快點出來?!?
方竹吟找來一塊方布,白露從衣柜里隨便撈出兩套衣裳,又隨手將桌上的嬰兒衣裳拿了過來,準備包起來的時候,想起什么似的跑向床頭,將嫁衣抱了出來,快速將包袱綁到背上,牽著方竹吟又不敢跑,只能加快腳步走著。
到了門口,紅姨把家里僅有的三個斗笠分給了白露、白雪和方竹吟。
“人齊了嗎?”捕快大哥問道。
白羽博回道:“齊了?!?
“那快點走吧,大家都跟緊點?!辈犊齑蟾缯f著就將方直背在了背上,語氣憨厚。
捕快大哥雖然看上去不太機靈,可是他塊頭很大,足有兩個白露那么寬,背起精瘦的方直跑起來比空手的人還輕松的樣子,白羽博不敢耽擱,背起白雪就跟了上去,柳月柔和紅姨牽著白霏,叮囑白霖道:“霖兒,看好她們兩個?!?
從聽見鑼鼓聲到夾在人流里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白露及眾人都是懵的,跑了沒多久,一陣巨大的響聲隨著洪水滾滾而來,洪水夾雜著被沖垮的房屋門板梁柱等一切能沖走的東西,猶如千軍萬馬揮舞著兵器呼嘯而來。
人們跑著,從沒見過洪水的他們開始只是有些許驚慌,現在卻充滿恐懼,暴雨夾雜著哭喊聲、驚叫聲,連滾帶爬,一時間街道上人流涌動,洪水滔滔,從各條街道奔由西向東,再向全城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