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莊做的本來就是以錢生錢的生意,不用說,胡雪巖與張胖子籌劃的這樁吸收太平軍逃亡兵將的私財,向得補升遷的官員和逃難到上海的鄉紳放款的“買賣”,的確是一樁無本萬利的好買賣。得來的存款不需付利息,而放出去的款子卻一定會有進帳,豈不就是無本萬利?
可是張胖子不敢做這筆生意。張胖子有張胖子的道理,他認為,按胡雪巖的做法,雖不害人,但卻違法,因為太平軍兵將的私財,按朝廷的說法無論如何應該算是“逆產”,本來在朝廷追繳之列,接受“逆產”代為隱匿,可不就是公然違法?
然而胡雪巖卻不這樣看。胡雪巖也有胡雪巖的道理。在他看來,犯法的事情自然是不能做的,但做生意要知道靈活變通,要能在可以利用的地方待機騰挪。比如朝廷的王法本來是有板有眼的東西,朝廷律例怎么說,我就怎么做,不越雷池一步,這就是守法。而朝廷律例沒有說的,我也可以按我的意思去做,王法上沒有規定我不能做,我做了也不能算我違法。他的意思很清除,不能替“逆賊”隱匿私產,自然有律例定規,做了就是違法。但太平軍逃亡兵將決不會明目張膽以真名實姓來存款,必然是化名存款的。朝廷律例并沒有規定錢莊不能接受別人的化名存款。太平軍逃亡兵將額頭上又沒有刺字,既然是化名存款,誰又能知道他的身份?既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又哪里談得上違法不違法呢?
胡雪巖的說法很有些為我所用的詭辯,但也確實透出他頭腦的靈活和手腕的不凡。胡雪巖的說法和做法,用我們今天的一種說法,也就是所謂打“擦邊球”,說穿了,也就是在法令法規不盡完善的地方鉆“空子”。不過,從事過商業活動的人都知道,打“擦邊球”有時確實也是一種很有成效的商事運作手段,特別是在市場經濟形成初期,在市場還處在由無序向有序化發展的時候,有魄力有頭腦的經商者,往往能夠借助打“擦邊球”的手段,使自己在激烈的商戰中保持主動的和領先的地位。循規蹈矩,有關法令法規規定不能做的不做(自然也不能做),在兩可之間,可能擔幾分風險的事情又不敢做也不知道怎樣去做,這樣的人,恐怕很難在商場上干出大成就。
這樣說當然也不是鼓勵人們都去鉆法律的空子。不過,事實上打“擦邊球”也不能不加分析地一概看成是鉆法律的空子。法律自然是不能不遵守的。但有關經濟活動的法令法規并不都是甚至大多不是預先規定的,而是隨著經濟活動的不斷發展,根據經濟活動的需要和規律制定并不斷完善的,例如我國的《廣告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知識產權保護條例》等一系列法律法規,就是依據我國市場經濟發展的需要陸續制定頒布的。有時,打“擦邊球”還是促使制定和完善某項法律法規的先聲。記得經濟迅速發展的沿海地區就有一種說法或者說經驗,即中央給的政策一定要用好用足,中央沒有明確的政策和規定的,要敢于大膽摸索大膽開拓。這大膽摸索、開拓的部分,也許相當多的就屬于打“擦邊球”。
不過經商者必須注意,可以打“擦邊球”,甚至還要敢于打“擦邊球”,但“起板”打“球”的人必須先弄清自己確實打“擦邊球”而不是“界外球”。“擦邊球”是好球,而“界外球”則無論如何都是壞球、臭球,而且,商場上打了臭球、壞球,還往往不僅僅是失分的問題,它帶來的后果,常常就是悲慘地出局。守法與違法之間,學問大了,實在不能不慎之又慎。
……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五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樣能夠飛黃騰一達,一下子躥了起來。
生意場上的機會,總是與時局的變化相聯系。生意人要時刻關注時局的變化,從時局的變化中看到能使自己生意獲得長遠發展的機會,早作籌謀,占據制高點,這就是所謂“長線放遠鷂”,也就是所謂“放長線釣大魚”。
胡雪巖是這一方面的“頂尖高手”。
胡雪巖請原是信和錢莊“大伙(業務主管)”而后來落魄的張胖子重新出山,和他一起經營錢莊。錢莊生意自然是以錢生錢,因此,胡雪巖一開始就和張胖子籌劃了一樁長遠的以錢生錢的生意,即接受失敗逃亡的太平天國兵將的存款,然后放給兩類人,一類是因調補升遷而需要盤纏的官員,另一類則是因戰亂逃難到上海而在原籍有田產的鄉紳。
多年戰亂,太平天國此時已成強弩之末,雖未完全平定,但胡雪巖料定他們已是必敗無疑。向逃亡的太平軍兵將融資,接受的存款可以不付利息,因為那些逃亡兵將只求保命保產,根本談不到還要利息,而將這筆錢用來放債,則可以有大筆可靠的進帳,實在是無本萬利的便宜買賣。
將這筆錢主要放給調補升遷的官員和逃難到上海的鄉紳,胡雪巖也有自己周密的考慮和長遠的打算。
放款給調補升遷的官員,是學山西票號“放京債”的方法。所謂“放京債”,就是放款給那些外放州府的京官。這些人在外放過程中京里打點、上任盤纏、型任以后買公館轎馬,置儀仗,都要花錢。于是這些人上任之前都要借上一筆錢,到任后再還上。據說“放京債”比放“印子錢”還狠,一萬兩的借據只實付七千,而且還不怕借債的人不還,因為一來有京官做保,二來有借據,如果賴賬,借據遞到都察院,御史一參,賴賬的人就要丟官。事實上這些人到任之后搜刮地方,一般也有能力還回借款。如此大利的買賣,專門從事匯兌與放債的票號、錢鋪自然不會放過。據《舊京瑣記》,京城的山西票號交游仕宦,“有外放官吏,百計營圖以放款,即京官只有外任資格者,亦以奇貨居之,不惜預為接濟。”而錢鋪之中還有專與漢官往來的,“彼時朝官有定員,鋪人一一知之,且有外任之望,此輩錢鋪隨時接濟,便利殊甚。”
“放京債”當然是指放給那些由京里補缺放出來的,但這些年戰亂不斷,南北道路艱難,官員調補升遷,大多已不按常規到京“送部引見”,而是直接到任了事。比如江蘇的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就可以直接由江蘇赴湖北上任。這些人如果沒有一筆盤纏和安家銀子,自然也是“行不得也幺哥”。這些人多一天到差,就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也會借。胡雪巖仿照山西票號放京債的方法,“幫幫”他們的忙。
放款給由內地逃難到上海的鄉紳,也決不會吃倒賬。這些人家在原籍,依賴祖宗留下的田產,靠收租過活,過的是“伸手大將軍”的日子,初到上海,憑著逃難時帶出來的一些現款細軟,在十里洋場上花天酒地,日子一長,坐吃山空,也就要靠借債度日了。這些人借債,表面來看現在無力償還,但放開眼光來看,這些人的田產還在,如今太平軍已成敗局,到時江、浙一帶被官軍收復,這些人回到原籍還是大少爺。現在可以讓他們以田產做抵押,到時不怕他們連本帶利歸還借款。
胡雪巖的“算盤”真是精到家了。在官軍開始收復杭州時,他就敏感到太平軍敗局已定,并且準確料定太平軍官兵一定會想辦法隱匿私產,由此大膽決定吸收他們的存款達到融資、放債,以錢“生”錢的目的。事實上,這一大膽決策,對于胡雪巖戰亂之后生意的全面復蘇確實起到極大的作用。從眼前時局的變化看到絕好的機會,又把這機會經營成三、五年之后的絕大的財源,同行之中他自然又是計高一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