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林身子前傾,十根手指交叉,與雪瑤一樣,他對王進的行為十分滿意“朝廷上的彈劾已經差不多了,現在陛下已經厭透了他,用不了幾日,咱們便能收網了?!?
“王大人啊,真是個帶兵的天才,可是他不懂陛下,他不懂朝政,他死得不虧?!毖┈幍耐字械褂吵龌鹈缣鴦拥挠白樱瑸檫@位帶兵十余年的天才將領下了最后的定論。
“他太忠心了,咱們這位多疑陛下啊,他要忠心的奴才,可是絕對不要有能力奪下他政權的奴才,他若是還有利用價值還好,要是邊疆一平,陛下不再需要他,便是卸磨殺驢的時候?!笔捔纸又f道,他在樾帝身邊這么多年,他太了解樾帝了,樾帝需要辦事的人,但是他更需要會拍馬屁的人,聽話的人,不能威脅到他權利的人。
邊境十年未平,在樾帝收回一半軍權的時候,王進為了回家卻能一舉擊破大梁,只能說明要么他之前玩忽職守,要么他保存實力,這兩種無論哪一種都是犯了樾帝大忌。
“哦,聽說木青城最近投入了遼王麾下?!笔捔趾鋈粨Q了話題“倒是讓朝廷撲了個空?!?
“遼王?”雪瑤頗為詫異,“一個不受寵的藩王竟然敢公然與朝廷作對?!边|王是先帝的第六子,一向不受先帝寵愛,早早地就給了封地打發了出去,這樣一個不起眼的藩王竟然做出這樣的舉動,著實出乎雪瑤的意外。“陛下怎么說?”雪瑤問。
“他能說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還以為反賊已經平了,如今高枕無憂呢?!笔捔植恍嫉卣f道,將帝王玩弄于股掌之間,這的確很值得驕傲。
“為什么不說?”
“我曾派人去找過遼王,他不愿意交人,要用強,少不了要兵,但是現在對付王進才是要事?!?
的確,王進若是見了樾帝,一切打算都功虧一簣,相比而言,遼王又能有多少能耐?聽到蕭林如此說,雪瑤也沒有異議。
該說的,都差不多了,雪瑤站起身來“通知柳逸品把王進的上書呈給陛下看?!?
雪瑤還有一件事要做,一件這盤大棋中最關鍵的一步。
當夜,盡職的柳大人連夜就將王進的上書送進了臨陽殿,此時雪瑤正坐在樾帝身邊替他磨著墨。心血來潮的皇帝陛下此刻想起年輕時的沙場馳騁,要作一副駿馬圖。
如今,雪瑤已經不用回避外臣了,在她幾次對王進的據理力爭的辯詞來看,樾帝已經確認她是一個不懂朝政、目光短淺的女人。
“參見陛下,參見貴妃娘娘。”柳逸品跪拜而下,對著樾帝和雪瑤行禮。
“何事?”樾帝專注畫圖,頭也不抬。
“邊疆有信來?!绷萜冯p手托信送到樾帝面前。
樾帝順手接過信,拆開來看,剛看信時還是挺高興的,連說了幾個“好”字。
“陛下,何事這般高興?”雪瑤站在樾帝身邊好奇地問。
“你來看看王進的信?!遍械蹖⑿胚f到雪瑤手中,他喜不喜歡王進是一回事,多年未平的邊疆,王進能立下這等軍令狀,他還是由衷地高興的。
雪瑤看罷了信,卻笑不出來“真是可憐了王大人了,多年未平的邊疆,如今被削去一半軍權卻立下這等誓言,只為了能回家一次,足以可見王大人的歸家心切。陛下,臣妾之前錯了,讓大人回家吧,王大人太不容易了?!?
樾帝沉默了,站在一側的柳逸品也不敢說話,雪瑤小心地看著樾帝,“陛下,是臣妾說錯了什么嗎?”唯唯諾諾的模樣。
樾帝沒有理會雪瑤,而是看向站在書房內的柳逸品,“這件事你怎么看?”樾帝問。
柳逸平依舊低著頭“王大人是常寫信與臣,希望臣向陛下能替皇后與侯爺求求情?!边@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啪。”樾帝一掌拍在書桌上,墨還未干的駿馬圖落在地上。
“臣妾該死?!毖┈幑蛟诘厣稀?
“不干你的事,是有人太大膽了。”樾帝說道。
這是雪瑤和蕭林的慣用伎倆了,兩人配合起來天衣無縫,一個負責蒙蔽樾帝耳目,聯合群臣,搜集情報,一個只負責吹耳旁風,這樣的方式屢次收獲不俗,上一次是皇長子夏晗詡,這一次是都政北大將軍王進。從樾帝這一次的反映來看,雪瑤又勝了。
“他如何能平大梁?”樾帝問。
六年未平的大梁,王進如何能平?
王大人能立下這樣的豪言壯志不是因為大梁人好對付,相反他用了六年的時間才將敵方的銳氣挫盡,如今正是他乘勝追擊的時候。他也顧不上什么謀定而動,什么方針策略了,他只要贏,只要豁出去這條命,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現在的王進就是那最可怕的一類。
他連夜與將士們開會,若有不帶頭沖鋒的將的斬,若有轉身而逃的兵斬。他等的夠久了,背水一戰吧,這一次,要么贏,要么死,他沒有第二條路。
決戰的時候來了,他只有五萬兵馬,左右兩翼各一萬包圍,一萬伏擊,自己帶軍兩萬沖鋒。
戰鼓聲響起,總攻令發,敵軍黑壓壓的騎兵沖鋒而來,這是修羅戰場,戰士被嚇破了膽,王進一刀砍在后退的士兵身上,在自己身后劃了一條線“凡越過此線之人,斬。”
“沖啊。”染血的刀舉在半空,王進沙啞著聲音喊道。
敵軍的箭刺穿他的右眼,他不為所動,生生拔劍再戰。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只有血染紅他的戰甲,他躍馬橫沖,血肉模糊的臉像是從地獄爬出的魔鬼。這場仗從清晨打到日落,敵軍像是殺之不盡,這是一場沒有謀略沒有布局的仗,有的只是這一腔勇氣和隨時可以丟棄的生命。
“勝了,勝了。”當尸體堆滿戰場,當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王進跪在地上,望著如血般嫣紅的蒼穹,“大梁,退了?!彼鎏扉L喊。
僅僅用了兩個月,他贏了,追敵兩百里,徹底將敵軍趕回老巢,斬殺敵軍主將,這一仗他至少能換大樾十年的邊境安寧,他成功了,他要回家,馬不停蹄,一封奏疏送入京城。
王進不知道的是,樾帝看到這封信的是一臉寒氣,他果然背叛了大樾,兩個月的仗,他打了六年,花費了多少軍需,死了多少人,若不是急著回家,他又要什么時候才會露出馬腳?樾帝得下這樣一個結論。
王進回京的那一天,京城下起了鵝毛大雪。
城門洞開,他帶著將士入京,他坐在最高大馬上,昂著頭顱,他是大樾第一號功臣,空洞的右眼俯瞰著這六年未回的京城。可是沒有文武百官夾道相迎,沒有百姓跪拜,迎接他的只有一個人。
蕭林坐在馬上,身后是穿著飛魚服的錦衣衛,他鳩鷹一般的眼睛盯著王進,“王大人,你好啊。”他說。
“蕭林。”王進牙齒緊咬,他恨透了這個人,當他在為大樾賣命時,這個人在京城什么都不做卻能坐享其成“你在這里干什么?“
蕭林沒有回答他的話,展開黃緞的綢衫,上面繡著龍翔九天的圖案,“圣旨到,王進聽旨?!?
王進知道蕭林宣的旨一定沒有好事,但是忠臣的信念依舊迫使他下馬跪地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征北大將軍王進,玩忽職守、欺君罔上。。。。。。即罷免官職,著錦衣衛查辦?!笆捔忠蛔忠活D地說著,陽光照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嫣紅的嘴唇近乎妖魅。
“不可能?!巴踹M站起身來,”是你假傳圣旨,陛下不會這么做的?!?
“王大人,你若是不相信,接旨好好看看,便知道了。“蕭林說道。
“不會,我是不會接旨的?!巴踹M怎么不知道圣旨一定是真的,可是他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為朝廷付出了所有,一回京等待他的卻是停職查辦。
“難道你想抗旨?“
“帶我去見陛下?!皩?,只有見了陛下,所有的疑問都能解開了,他是功臣啊,王氏滿門,從來沒有對不起陛下,可是陛下你為什么要這么對王家?他一定要問個清楚。
可是蕭林沒有時間與他糾纏,他向身后打了一個手勢,輕輕的吐出了兩個字“拿下“,錦衣衛亮晃晃的刀向王進砍來。
圖窮匕見,王進拔刀砍向錦衣衛,既然不能善終那就最后再搏一搏吧,我王進不怕,他的眼中露出野獸的兇光。
可是蕭林不屑,他如同看獵物一般俯視著王進,對付他根本不用一兵一卒,因為他拼不起。“王大人你要和朝廷作對嗎?“
“我要見陛下。“王進重復著這一句話。
“王大人您縱橫沙場這么多年,我這些游兵散將自然不是你的對手,可是您可想清楚了,上一個和朝廷這么持刀相向的是您的好外甥,忠義侯獨子,木家大少爺,木家下場如何,想必王大人比我還清楚吧?!?
王進看著眼前這些人,蕭林嘴角掛著笑容,面色淡然,儒雅得像一個書生,卻比任何一個在戰場上拿刀砍人、面目猙獰的兵都要可怕。王進知道等待著他的是什么,可是他頹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刀,是啊,他哪里拼得過?
錦衣衛見此都圍攏了過來,他們有一整套捉人的技巧,能保管王進落在他們手上再逃不出去。
王進被錦衣衛押著往前走,清晨的京城漸漸有了人煙,人們看著這位聞名天下的名將,他還穿著鎧甲,帶著勝利的戰功,只是現在他已經是階下囚了,人們指指點點猜測他犯了什么錯。
“大樾完了。“王進仰天長嘆。
“老實點兒。“一個錦衣衛踢在他的腳上。
“大樾完了?!巴踹M的聲音在飄雪的上空回蕩。
深夜,密室里的炭火燃得“噼啪“響,雪瑤就著燭光看著詔獄來的招供。
“就只有這些了嗎“雪瑤看著蕭林,很不甘心,那張供紙上只招了他是如何在兩個月內大破敵軍的,其余的什么都沒有,這不應該啊,沒人進了詔獄問不出罪來。
“是個硬骨頭的?!笆捔挚吭趬Ρ谏?,深色的朝服讓他和黑暗融為一體,他有些疲憊,昨夜審了一夜的犯人,卻是一無所獲。
“我不相信,沒人能扛過你們的招數?!板\衣衛逼訊的手法雪瑤是親眼看見過的,連曾大牛這樣的壯士也能被嚇得精神失常,可是竟然在王進身上沒有用處。
“陛下只讓審訊,他是重犯,不能隨便死了。“蕭林答道,鬼知道他昨夜用了哪些方法,王進愣是咬著牙挺過來了。
“這可怎么辦?若是陛下想看供詞怎么辦?“
蕭林一聲輕哼“他不招供一樣會有供詞,這都應付不了,錦衣衛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嗯。“雪瑤點頭,”你做事,我放心。“
“瑤兒?!笆捔肿叩窖┈幟媲?,蹲下身去,他握住她的手,陰寒的眼少有地變得柔和起來”王家算是敗了,永不能再翻身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雪瑤看著蕭林,她向來溫婉地眼卻越發狠歷,“我們要做的事都完成了嗎?“她反問蕭林。
蕭林沉默了一陣方才說道“可是如今朝中都是我們的人,還怕什么,如今只要去找那個男人報仇,咱們就。。?!?
“還差得遠?!笆捔值脑掃€未說完,便被雪瑤截斷,”我要的不止是殺了他,我要他費心圖謀的天下毀在他自己的手上,要他親口承認曾經的罪孽,要他來求我,要他活著每一分每一刻都后悔曾經做過的事?!?
“可是這些比殺了他難上十倍,百倍。“
“可以的,可以的,內閣那些人,還有藩王,還有逃跑的木青城,只要這些人都死了,到那時,他才能一點一點被折磨至死“雪瑤看不到她的扭曲的表情,瘋狂的恨意將她美麗的臉變得可怖。
“可是我們做了那么多事,每做一件我就害怕一件,越陷越深,我厭倦了,我有時候在想,那些我們說好的未來,或許永遠都不會來了。“
雪瑤猛地站起身來,她抽回被蕭林握住的手,惡狠狠地說道“你若是不愿意了,走便是了,我一個人一樣可以。“
蕭林看著那張絕美的臉,此刻已經是面目全非,良久他才長嘆了一口氣,“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便是?!八f。
“如今,咱們能騰出手來對付遼王了?!毖┈幫鬟呁?,眼神中的殺機畢現。
遼王宮內,木青城憑欄而望,冬天的西北是肅殺和蕭索的代名詞,夏日一望無際的草原露出光禿禿的地皮,風狠厲地吹,明天又將是一場大雪,木青城想。
王進入獄了,那個曾經位極人臣的王將軍,那個戰功赫赫,勵志血灑疆場的男子,可是戰士的生命沒有落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卻在京城的詔獄里落下叛賊的罵名,他走過了血骨硝煙,沒走過小人的暗算。
“舅舅,一路好走?!蹦厩喑茄鲱^望天,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在天的另一方替他嘆息這一聲。
“少爺。”俞二走到木青城的身后“還在為王將軍的事惋惜嗎?”
“奸臣當道,人人朝不保夕,哪里惋惜得了的?”木青城沒有回頭,繼續說道“師傅果然說得沒錯,那妖婦沒有時間對付我,因為王將軍比我更棘手,俞二,如今王將軍的職位空缺下來了,你說他們會讓誰去頂替這個位置?”木青城問道。
俞二自然是想不到的,以他的想法王將軍入獄便是入獄了,他還曾經擔心重情義的少爺會去冒死救他,沒有想到他竟已經開始在考慮下一步了,少爺跟以前不一樣了,俞二隱隱感到了些變化?!斑@些我怎么會知道?朝廷里多的是眼紅這個位置的人,副將也有可能,反正輪不著咱們。”
“我猜是江北總兵馮都?!蹦厩喑钦f道“現在玉貴妃才算是真正的——攝政了。宮內有蕭林,朝廷有兵部、吏部,邊防有馮都,皇上事事依她,她才是這萬里江山的主人。”
“想不到,這個婦人竟能做到如此?大樾的氣數是不是快盡了?”俞二雖然恨透了朝廷,但是聽到這里,也由衷擔心起來,他擔心的是百姓,是這大好的河山。
木青城淡淡一笑“你還擔心這些?還是先擔心咱們自己吧?!?
“咱們?咱們怎么了?”
“我們能在遼王這里呆這么長時間不是他們不敢惹,是因為他們沒時間,現在,王將軍入獄了,是不是該輪到咱們了?”木青城說得云淡風輕,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俞二可就不這么淡定了,一聽這么說,馬上急了起來“這可怎么辦?”他問道。
“這還不是沒有找上門來嗎?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還有我呢?!彼厩喑且呀洸皇菑那暗哪厩喑橇耍\略和心機他不是沒有,只是不稀罕,可是在這個亂世里,善良沒有用,真誠沒有用,信仰沒有用,心狠手辣才是生存之道?!皩α耍銇碚椅沂裁词??”木青城這才想起來,大晚上,俞二不睡覺不會有這個閑心陪他看夜景吧?
“哦,是遼王,設了夜宴,說請你過去飲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