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專家之死:反智主義的盛行及其影響
- (美)托馬斯·M.尼科爾斯
- 3737字
- 2019-04-17 09:16:54
序
“專家之死”這種說法一出現,一種傲慢自負的感覺已經呼之欲出。啟用這樣的標題簡直是勇氣可嘉,很多人還沒翻開書,光看標題可能就已經產生了疏離感;有些人讀了,可能恰好發現書中的錯誤,拿來殺一殺作者的威風。我理解這種反應,因為當我看到這種一刀切的論調時,我也會有同樣的感受。我們的文化和文學生活就是習慣于把一切重要的事物過早地埋葬:羞恥感、常識、男子氣概、女人味兒、好品位、智識等等。而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去謳歌那些尚未消亡的事物。
比如專家。專家未死,但岌岌可危。有些事真是錯得離譜。美國這個國家,現在沉浸在對無知的崇拜中。誠然,普通人對科學、政治或地理知之不多,這是個老問題了。而且,說實在的,放在當今社會,這都談不上是個問題了,因為在現代生活中,社會分工明確,人們無須通曉一切,飛行員開飛機,律師打官司,醫生開藥方,各司其職。我們誰都不是達·芬奇式人物,可以早上畫《蒙娜麗莎》,晚上設計直升機。社會理當如此。
但更大的問題在于,我們以無知為榮。美國人已經到了一種境界:把無知當美德,尤其是對公共政策領域的無知。拒絕專家的意見,就是在維護個人的自主權,美國人用這種方式來保護日漸脆弱的自尊心,隔絕外界的紛擾,再也沒有人能告訴他們:你錯了。這是新的“獨立宣言”:我們不再認為一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我們認為所有真理都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包括那些錯誤的理論。一切都是可認知的,關于一個主題的所有觀點都是不分伯仲的。
美國人一向不喜歡知識分子和所謂的萬事通,但這和專家是兩碼事。我是一個教授,我知道,大多數人不喜歡教授。大約30年前,我剛剛開始教書生涯,在一個離家鄉不遠的大學任職,所以我會時不時順道去我哥哥的一個小酒館,跟他打個招呼。有一天晚上,在我離開之后,一個顧客對我哥哥說:“他是個教授,哈?嗯,不管怎么說,他看起來像個好人。”如果你是我的同行,應該對此已經習慣了。
但這并不是我寫這本書的初衷。有些知識分子聽到別人挖苦知識分子無用就怒不可遏,那你們應該換個行當了。我當過教師和政治顧問,給政府和企業做過主題專家,也在多個媒體擔任過評論員。我習慣了別人與我意見不一,事實上,我鼓勵大家有不同的想法。有原則、有見識的爭辯是一個好的跡象,說明一個民主社會智識健全、生機勃勃。
我寫這本書是因為我擔憂。我們失去了有原則、有見識的爭辯。現在普通美國人的基礎知識儲備很低,已經撞破了“無知”的底線,越過“錯知”,一路下行,干脆到了“錯得理直氣壯”的境地。人們不只是相信一些愚蠢的事情,他們還積極抵制進一步的學習,抓住錯誤的信仰不放。我沒有活在中世紀,所以我不能說這是前所未有的,但在我的有生之年,真是聞所未聞。
這并非是我第一次想到這一點。回到20世紀80年代末,當時我在華盛頓工作,我就發現人們有多好為人師,即使只是閑聊,在談到很多話題的時候,他們也會立刻教導我應該做什么,尤其是在我自己的領域——軍備控制和外交政策。(人們習慣性地會說“他們應該……”)我當時還年輕,還不是個經驗豐富的專家,但還是對此感到瞠目結舌,這些人沒有第一手的資料,卻信心十足地告訴我,怎樣才能最好地實現美蘇之間的和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政治是歡迎論辯的,尤其是在冷戰時期,全球毀滅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人們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我以為這是在公共政策領域做事所要付出的部分代價,我接受了。久而久之,我發現很多其他政策領域的專家也有同樣的經歷,總有外行讀了為數不多的關于稅收、預算、移民、環境或其他課題的研究,就要把自己的一知半解灌輸給專家。如果你是一個政策專家,這種事情如影隨形。
然而,再到后來,我聽說一些醫生、律師和教師也有同樣的經歷。而且,有很多專家的建議明明不易反駁,但也未能幸免。最讓我震驚的地方不是病人或客戶會問到敏感問題,而是這些人有多積極地告訴專家,為什么那些專家建議是錯的。他們幾乎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專家其實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誠然,人們排斥專業知識,但他們在諸多問題上皆是如此,而且三天兩頭這樣,還帶著一腔憤怒,這就讓我覺得異乎尋常了,這才是更糟糕的地方。由于互聯網無處不在,社交媒體上的聊天不受約束,或是24小時滾動新聞播報的需求,對專業知識的攻擊就更為明顯了。但是,這股排斥專業知識的新興風潮里透著一股自以為是和狂熱,而且,至少在我看來,這不僅僅是懷疑或質疑,或為了尋求替代答案,而是一種自戀,伴隨著對專業知識的蔑視,還美其名曰自我實現。
所以,專家想要還擊,要求人們恢復理智,就難上加難了。不管涉及什么主題,所有的爭辯都會隨著一顆憤怒自大的心付諸東流,最終人們還是會堅持己見,有時候還殃及職業關系,甚至朋友關系。現如今,專家不應爭辯,而是接受這種分歧,大不了,就當是坦誠的意見相左。我們應該“求同存異”,這個詞現在充其量就是個爭吵的滅火器,而且已經到了濫用的地步。如果我們堅持認為并非所有事都是見仁見智的,有些事就是得分對錯……那我們簡直太蠢了。
我想,我可能見證了世代交替。我成長于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那個時候,人們對專家敬若神明。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國際關系,美國都是執牛耳者,那真是個讓人陶醉的時代。我的父母都是知識淵博的,但沒受過什么教育,和大多數美國人一樣,他們認為,一個把人類送上月球的人,很可能在其他重要問題上也是對的。我并非成長在一個絕對服從權威的環境里,但總的來說,我的家庭就是典型的美國家庭,對那些從事專業領域的人,從足部醫療到政治,都是深信不疑的。
正如一些批評家對專業知識所指出的,那個年代,我們既相信把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送上月球靜海(the Sea of Tranquility)的人,也相信把眾多無名的美國人送到越南溪山(Khe Sanh)
和德浪河谷(Ia Drang valley)
的人。公眾對專家和政治領袖的信任,不僅是錯付了,還被濫用了。他們說得對。
但是,我們現在卻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我們對專家不是抱著一種善意的懷疑,而是積極的憎恨,很多人認為專家是錯的,僅僅因為他們是專家。我們對這些“書呆子”嗤之以鼻,我們告訴家庭醫生該開什么藥,或是跟老師爭辯,就算孩子在測試中的答案是錯的,也堅持說是對的。我們不僅認為誰都不比別人更聰明,還都認為我們是最聰明的一代人。
這簡直是大錯特錯。
很多人為本書提供了幫助,我深表感激,同時,還有更多人可能與本書的觀點和結論有交集,也請見諒。
早在2013年的時候,我在個人博客“作戰室”(The War Room)上寫了一篇題為“專家之死”的博文。《聯邦黨人》(The Federalist)的西恩·戴維斯(Sean Davis)注意到這篇博文,并與我聯系,讓我整理出一篇文章來。我很感謝西恩和《聯邦黨人》給這篇小文一些版面,讓它很快走入了世界各地100多萬讀者的視線。隨后,牛津大學出版社的戴維·麥克布賴德(David McBride)看到這篇文章,遂與我聯系,要把此文的主旨思想編纂成書。他在編輯上給予的指導和建議令我受益匪淺,讓我能用更詳細的內容來充實論證,我很感激他和牛津,以及為書稿做審校的人,是他們讓這本書得以問世。
我很幸運能在美國海戰學院(Naval War College)工作,我的很多同事,包括戴維·布爾巴赫(David Burbach)、戴維·庫珀(David Cooper)、史蒂夫·諾特(Steve Knott)、德里克·雷維隆(Derek Reveron)和保羅·史密斯(Paul Smith)等,都提供了意見和資料,但本書的觀點和結論都是我本人的,不代表任何其他機構或美國政府部門的觀點。
還有很多行業的朋友和記者也很好心地給我提出意見,閱讀其中的章節,或是在我專業以外的領域為我解答疑惑,包括安德魯·法西尼(Andrew Facini)、羅恩·格拉涅里(Ron Granieri)、湯姆·漢格威爾德(Tom Hengeveld)、丹·卡澤塔(Dan Kaszeta)、凱文·克魯澤(Kevin Kruse)、羅伯·米基(Rob Mickey)、琳達·尼科爾斯(Linda Nichols)、布倫丹·尼漢(Brendan Nyhan)、威爾·塞爾坦(Will Saletan)、拉里·桑格(Larry Sanger)、約翰·辛德勒(John Schindler)、喬希·希恩(Josh Sheehan)、羅伯特·楚畢什(Robert Trobich)、邁克爾·韋斯(Michael Weiss)和塞琳娜·齊托(Salena Zito),尤其要感謝丹·墨菲(Dan Murphy)和喬爾·恩格爾(Joel Engel)。我還要特別感謝戴維·貝克(David Becker)、尼克·格沃斯德夫(Nick Gvosdev)和保羅·米都華(Paul Midura)為初稿和幾番改稿提供的建議。
我很感激哈佛繼續教育學院(Havard Extension School),他們不僅給我機會授課,還為教職員配備了很多優秀的學生擔任研究助理。凱特·阿利納(Kate Arline)就是我這個項目的助理,她的作用不可估量:她迅速應對了一些最古怪的問題,而且鎮定自若,游刃有余。(想知道美國從1959年起開了多少家快餐店嗎?凱特會找到答案。)不過,書中如果有任何事實性錯誤或誤解,都是我個人的責任。
寫書對于作者來說是一段美妙而愉悅的經歷,但對作者身邊的人卻不然。我的夫人琳恩和女兒霍普在我寫作這本書的時候對我總是很有耐心,對她們的無限容忍,我感激不盡。謹以此書獻給我愛的她們。
最后,還有一些給我提供幫助的人要求匿名,當然,我也要感謝他們。感謝諸多醫學專家、記者、律師、教育家、政策分析師、科學家、學者、軍事專家等分享他們的經歷,給我提供了素材。沒有他們,就沒有這本書。
我希望這本書多少能在工作中幫到他們和其他專家。不過,說到底,所有專家的顧客都是這個社會的一分子,所以,我特別希望此書能幫助我的同胞們更好地利用和理解我們所依賴的專家。最重要的,我希望此書能為彌合專家與普通人之間的嫌隙略盡綿薄之力,長期看來,這樣的嫌隙不僅威脅到億萬美國人的福祉,也會殃及美國民主試驗的存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