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游擊戰的精髓
- 論游擊戰(正式授權版)
- (古巴)切·格瓦拉
- 4671字
- 2019-04-17 16:50:30
古巴人民推翻巴蒂斯塔獨裁統治的武裝斗爭取得勝利,這不僅是世界各國報紙所報道的英雄主義的勝利,同時也迫使那些有關拉丁美洲人民大眾品行的舊論調發生改變。它清晰地展現了拉丁美洲人民有能力通過游擊戰爭從壓迫他們的政府那里為自己贏得自由。
我們認為,古巴革命向美洲[1]的革命運動貢獻了三條基本經驗,這三條經驗是:
1.群眾性武裝可以在戰爭中戰勝軍隊。
2.革命并不總是要等到所有的條件都具備;在現有客觀條件的基礎上,游擊中心點[2]可以使主觀條件得到發展。[3]
3.在不發達的美洲地區,農村是武裝斗爭的主戰場。
這三條中的前兩條挑戰了革命者中的失敗主義態度或是那些不想有所作為的偽革命者,這些偽革命者所托庇的論點是,面對職業的軍隊,我們無可作為;他們坐等所有必需的主客觀條件自己送上門來,而不是努力去加速這些條件的形成。盡管這兩條無可否認的真理現在已經人人清楚了,可先前在古巴人們還對其存在著不同的看法,而且也許現在在美洲仍然對此存在爭論。
說到革命所必需的條件,不能以為單靠游擊中心的刺激就能創造出來,這是很自然的。永遠都應當明白,有那么一些最低的條件,如果不具備的話,游擊中心的創立和鞏固是不可行的。而且,有必要讓人民弄明白,把爭取社會利益的斗爭局限在和平辯論的框架內是毫無用處的。當壓迫勢力違反他們自己制定的法律、把持著權力時,和平就已經被打破了。[4]
在這樣的條件下,人民大眾的不滿會以越來越活躍的形式表達出來,等到了某一時刻,抵抗便會最終成形,并以斗爭的形式爆發出來。
只要一個政府是通過民眾投票選舉的形式上臺的,且不管投票中是否有弄虛作假,而且至少在表面上維持著憲法的合法性,游擊運動就會遭遇很大的困難,因為和平斗爭的可能性還沒有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第三條具有很根本的戰略意義,必須要引起某些教條主義者的注意。他們堅持群眾斗爭要以城市為基礎,而完全忽視了在所有美洲欠發達國家的生活中,來自農村的人民占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這并不是要低估有組織的工人群眾的斗爭,而只是為了分析當那些裝飾憲法的保障遭到中止或忽視的時候投入武裝斗爭的真實可能性。在這樣的條件下,工人運動由于沒有武器且面臨巨大的危險,所以必須要秘密進行。而在廣闊的鄉村,形勢沒有那么困難。在那里,武裝游擊隊可以支持當地的人民,而且那里也存在著壓迫勢力無法控制到的地區。[5]
雖然稍后我們要作一個詳盡的分析,但在開始時我們想要強調一下三個結論,這三個結論不僅是古巴革命經驗的特點,而且對于我們的論點是很重要的。
游擊戰是人民拯救自己的斗爭的基礎,它有許多各不相同的特點和不同的方面,盡管所有的游擊戰都有著對自由充滿渴望的本質。戰爭是順應某些法則[6]的——描寫這一主題的作家們無數次這樣說過了——這點是很明顯的。無視這些法則的人會被打敗。游擊戰作為戰爭的一種也受到同樣的法則的制約。但因其所具有的特點,要想開展游擊戰同樣也必須認識到一系列由這些特點引申出來的法則[7]。雖然每個國家的地理條件和社會條件決定了游擊戰所采取的方式和具體形式,但仍然存在一些適用于所有此類斗爭的一般法則。
我們目前的任務是找到這種戰爭的基本原則和能供尋求解放的人遵循的規律,是從事實中發展理論,是對我們的經驗進行歸納并建立起結構。
讓我們先考慮一下這個問題:誰是一場游擊戰爭中的作戰人員?在這場戰爭的一邊是這樣一個集團,它由壓迫者及其爪牙——職業軍隊——構成,這支軍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很多時候還接受外國援助,也受到那些聽命于壓迫者的官僚們的幫助。而在另外一邊則是該國或該地區的人民。游擊戰爭是群眾的戰爭、人民的戰爭,對這一點加以強調是很重要的。游擊隊作為一個武裝的核心,是人民的戰斗先鋒。它的偉大力量正是來自于人民大眾本身。不能僅僅因為武器裝備處于劣勢,就認為游擊隊遜于其對手。雖然使用游擊戰爭的一方用于抵抗壓迫的武器裝備非常有限,但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8]
游擊戰士所依靠的是當地人民的全力支持。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這一點只要想想在一個地區活動的土匪的情形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了。他們擁有許多游擊部隊的特點:成員背景相同、尊重首領、勇敢、熟悉地形,而且甚至常常對要用到的戰術有很好的理解。他們唯一缺乏的就是人民的支持,因此這些匪幫最終不可避免地會被公眾力量抓獲和消滅。[9]
通過分析游擊隊的活動方式、斗爭形式和了解其群眾基礎,我們可以回答下面這個問題:游擊戰士們為什么要戰斗?我們一定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游擊戰士是一群社會改革者,他們拿起武器,將其看作是人民對他們壓迫者的憤怒抗議的化身。游擊隊戰斗的目的是改變社會體制,因為這種體制令他們所有沒有拿起槍的兄弟姐妹陷入了恥辱與苦難。他們在一個特定的時刻揭竿而起,對抗統治機構,帶著形勢所許可的全部活力,全身心地去砸爛那些機構的一切規約。
在更深地分析了游擊戰的戰術之后,我們發現游擊戰士必定對周圍的鄉村非常了解:哪里是進路,哪里是退路,這些路徑幾乎總是由游擊隊員們自己修建的;快速機動的可能性有多少;隱蔽良好的藏身之所有哪些。這一切他們必須要依賴于當地人民的支持,這是自不待言的。所有這些表明游擊戰士應該在條件簡陋、人口不太密集的地區活動,因為在這些地區,人民為社會改革而作的斗爭,其目的大多是——而且幾乎只是——改變土地所有制的形式。游擊戰士首先是一個土地革命者,按他的理解,農民群體的愿望是成為土地的主人,成為生產工具的主人,成為他們的牲畜的主人,成為一切他們為之而生,也將為之而死的東西的主人。
在現在的理解中有兩種不同類型的游擊戰爭,其一是作為大規模正規部隊補充的一種斗爭形式,蘇聯境內的烏克蘭游擊隊就是這樣的例子,但這種形式的游擊戰不在本書分析的范圍之內。我們感興趣的是另一種類型,即一個投身于反抗已建立的政權(殖民的或非殖民的)的武裝團體,該團體以其自身為唯一的基礎,并且在鄉村地區發展。在這樣的情形中,無論激勵斗爭的意識形態目標是什么,其經濟目標總是由對土地的渴望所決定的。
毛澤東領導中國革命在剛開始的時候是一群工人在南方發動起義,他們被打敗了,并幾乎被完全消滅。只是在經歷了長征到達延安后,革命才穩定下來并且開始取得進一步發展,當時他將根據地建立在農村,把土地改革作為其根本目標。胡志明開展的斗爭,其群眾基礎是那些飽受法國殖民統治壓迫的種稻子的農民。正是依靠了這股力量,胡志明領導的斗爭才最終打敗了殖民主義者。[10]這兩個例子都包含了一場反抗日本侵略者的愛國戰爭,但為土地而戰的經濟基礎并沒有消失。在阿爾及利亞的例子中,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輝煌觀念也有其經濟上的衍生物,因為當時的事實是人數為一百萬的法國殖民者使用著幾乎全部的可耕作土地。在有些國家,如波多黎各,那里特殊的島國條件并不允許出現游擊運動,但由于天天受到歧視而被嚴重挫傷的民族主義精神也有其根源,這根源就是農民們想要奪回被當年的美國入侵者奪去的土地(雖然他們之中的許多人也已經成了無產者)。這一相同的中心思想,雖然表現形式各不相同,卻在為期三十年的解放戰爭中[11]激勵小農場主、農民和古巴東部種植園中的奴隸們緊密團結起來,保衛自己擁有土地的權利。
考慮到隨著游擊隊力量的壯大,游擊戰有可能轉化為常規戰爭,這種特殊的戰爭類型應當被看作是其他類型的胚胎和前奏。游擊隊在每一場戰役、每一次戰斗或沖突中打敗敵人的可能性有多大,其成長的可能性和其戰斗形式最終轉變成常規戰爭的可能性就有多大。因此,游擊戰的基本原則就是除非能打贏,否則就不要與敵人進行戰斗或發生沖突。有一句帶貶義的話說:“打游擊戰的人是戰爭中的耶穌會士[12]。”這句話所暗示的變化莫測、出其不意和行事隱秘顯然是游擊戰中最根本的要素。當然,這是一種特別的耶穌會教義,是環境給逼出來的,它讓人在某些時刻不得不以特別的方式行事,完全不同于那些浪漫而又光明正大的觀念,而我們受的教育一直讓我們以為戰爭是那樣打的。[13]
戰爭永遠是一場搏殺,每個參與的人都竭盡全力想要消滅對手。除了使用武力之外,他們還會求助于各種詭計與智謀來達到這一目的。所謂的軍事戰略戰術,代表的就是不同集團的目標和怎樣利用敵人的全部弱點來實現這些目標的手段。在陣地戰中,一支龐大軍隊中的每個排都會展現出與游擊隊相同的戰斗特點:變化莫測、出其不意和行事隱秘。如果這些特點沒有表現出來的話,那是因為對方的警惕瓦解了出其不意之舉。但由于游擊隊本身是一個獨立的單位,再加上存在許多不受敵人控制的區域,因此要確保出其不意地實施游擊進攻總是有可能的,而這正是游擊戰士所應當做的。[14]
“打了就跑”,有人一提起這個就不無鄙視,然而這種說法很準確。打了就跑,然后等待,設下埋伏,再次打了就跑,不停重復,讓敵人得不到喘息。這一切似乎呈現出一種負面的特點,一種退縮的態度,一種逃避正面作戰的態度。然而,這正是游擊戰爭整體戰略的一個結果,其最終目的與任何戰爭都是一樣的:贏得勝利,消滅敵人。
因此,游擊戰所處的顯然是一個其自身無法提供機會取得大勝的階段,但卻是戰爭的初始階段之一,并將得到持續的發展,直到通過穩步的成長,游擊部隊具備了正規部隊的特征。到了那時,它就能作好準備,去給予敵人最后的打擊,去贏取勝利。最終的勝利總是由一支正規的軍隊贏得的,哪怕它剛開始的時候是一支游擊隊。
所以,正如在一場現代戰爭中指揮一個師的將軍不用死在士兵們面前一樣,游擊戰士作為他自己的將軍也不用非得在每場戰役中死去。游擊隊員隨時愿意付出生命,游擊戰的一個優點就是,雖然每個游擊戰士都愿意去死,但他或她的死決不僅僅是為了捍衛一個想法,而是要使那個想法變成現實。這就是游擊斗爭的精髓。神奇的是,一個小小的核心,以一場偉大的群眾運動為后盾的武裝先鋒,可以不斷地前行,去實現那個想法,去建立一個嶄新的社會,去打破過去的舊模式,并最終贏得他們為之戰斗的社會公正。
以此種方式來看的話,那為人所不屑的事情需要的是真正的高貴——這高貴在于其所追求的目的,而且顯然我們并不是在說用扭曲的方法來實現這一目的。這種戰斗的態度,這種永不氣餒的態度,這種在直面最終目標提出的巨大挑戰時所展現出的決心正是游擊戰士高貴品性的縮影。
注釋:
[1]格瓦拉所用的“美洲”一詞指的是拉丁美洲,這是遵循古巴民族英雄何塞·馬蒂的用法,他把拉丁美洲大陸稱為“我們的美洲”。
[2]原文Foco,指一個小的革命核心。
[3]格瓦拉在原來的文本中標出的改動和增加大部分都是用藍筆寫的,在這一版本中以不同于正文的字體表示。格瓦拉用其他的顏色來標注感想或評語,這些都將通過腳注予以說明。
[4]在原來的文本中有些部分格瓦拉計劃要予以拓展,這些部分都是用紅筆或綠筆標出的。此處用的是紅筆。
[5]原來的文本中此處格瓦拉計劃予以拓展,以紅筆標注。
[6]原來的文本中下劃線為綠色。
[7]格瓦拉除了給予這個詞綠色的下劃線外,還在邊上的空白處用同樣的顏色寫了:參見法則。
[8]格瓦拉在頁邊用紅筆標出:編輯要改進。
[9]格瓦拉在這段旁邊畫了一條綠色的豎線,并用同樣的顏色寫了:刪去?
[10]從上一段結尾處的“在這樣的情形中……”一直到這里,格瓦拉用紅色的豎線做了標記。他建議進行整理,然后,擴充并進一步完善。
[11]古巴爭取獨立于西班牙的戰爭從一八六八年一直持續到一八九八年。
[12]Jesuit,耶穌會是天主教修會之一,在反耶穌會的人看來,該會會員都是虛偽狡詐的人。雖是蔑稱,但時間一長,該語義卻得到了保留。——譯注
[13]從“當然,這是一種特別的耶穌會教義……”到該段結束,格瓦拉用綠筆劃了線并且建議整理。
[14]從“不受敵人控制的區域”到該段結束,再加上下面的一整段,格瓦拉都用藍筆劃了線并加了注解:考慮一下前言中提到的這樣做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