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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西班牙犬之家(為喜歡做夢的人寫的短篇)

弗拉特(狗的名字)突然跑了起來,在拐向馬蹄鐵匠鋪旁邊那條路的拐角處停下腳步等著我。這只狗很聰明,是陪伴我多年的朋友。我相信它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更別說我的妻子了。所以,我出門散步時總要帶上它。這家伙時常會把我帶到一個意外的地方。因此,近來出去散步的時候,我也不考慮去哪兒,只是默默地跟在它身后。鐵匠鋪旁邊的那條路我還沒走過。好吧,今天就跟著狗,去那條路上走走吧。于是,我在路口拐了彎。那條狹長的小路是個坡道,時而變得曲折迂回。我跟在狗的后面,沿著那條路往前走,無意欣賞沿途的風景,也無心思考,只是沉溺在想象里,茫然若失。偶爾抬起頭,看一下天上的白云。路邊的野花偶爾映入眼簾,于是,我便摘一朵花,放到鼻子前聞一聞。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但那花兒很香。我捏住花莖,一邊轉著花兒一邊往前走。這時,弗拉特發現了它。它停下來,歪著腦袋,盯著我的眼睛,一副乞求的樣子。于是,我便把花拋給了它。它聞了聞掉在地上的花兒,又表現出一副失望的樣子,仿佛在說:“哎,原來不是餅干呀。”然后,它又猛地跑了出去。我就這樣一直走了近兩個小時。

不知不覺間,我們似乎來到一個高處。這里視野開闊。站在廣闊的農田上,透過白云和霧靄能隱約看到下面遠方的城市。我凝神看了一會兒,不知道那是哪座城市,卻知道一定是一座城市。在那個方位,有那么多房子,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我有些不解。不過,我原本就對這附近的地理狀況一無所知,想不出來也是自然的。且不去管它吧。我回過頭去,仔細觀察另外一個方向,看到前方有個緩緩的斜坡,好像越往遠處走,地勢就越低。前方好像是一片雜木林。雜木林好像很大。將近正午的春陽和煦地照亮不太粗的半邊樹干。陽光就像絲絲縷縷的煙霧,又像芬芳的香氣,從榆樹、橡樹、栗子樹和白樺樹剛剛萌生出來的嫩芽的縫隙間流淌下來。樹干與地面上的陽光、陰影相映成趣,呈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我想去那片雜木林里看一看。樹林中的草長得不高,不用蹚著草叢前進,因此想去那里并不費力。

我的朋友弗拉特好像也是這么想的。它興沖沖地跑進樹林里,一直向前跑,我跟在它身后。大約走了一百多米,狗的步伐與剛才有些不同,不再是之前那種悠閑自在的漫步,而是像穿梭一樣,飛快地邁著步子跑了起來。它一定是發現了什么。是兔子的腳印,還是草叢里的鳥窩?它匆匆地轉來轉去。過了一會兒,它好像終于發現了自己應走的路,便徑直向前跑了起來。我有點好奇,也跟著追了上去,時而驚到樹枝上交尾的鳥兒。我們快步走了大約三十分鐘,狗突然停了下來。與此同時,我仿佛聽到了潺潺緩緩的流水聲(這附近有很多泉水)。狗神經質般地搖晃著耳朵,往回走了四五米,貼著地面聞了聞,又馬上朝左邊走了起來。我驚訝地發現,這片林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大。我沒有想到此地還會有這么大一片雜木林,看樣子差不多有兩三百公畝。無論是狗的表現,還是這看不到盡頭的樹林,都勾起了我無限的好奇心。于是,我又向前走了二三十分鐘,這時狗又停下腳步,短促地叫了兩聲“汪!汪!”這時我才發現前方有一棟房子。沒想到這種地方還有人家,孤零零地矗立在這里。那不是燒木炭的小屋。所以,我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房子門前沒有院子,僅僅是突兀地“夾在樹林中”——此處“夾在樹林中”是最為貼切的表達了。正如我剛才所說,我走到房子前面,才發現它的存在,所以不知道從遠處看的話它是什么樣子。考慮到此地的地形和它所處的位置,恐怕從遠處也根本看不見。走近時看到的它,與一般的房子沒有什么不同。不過,雖然屋頂也是用茅草修葺的,風格卻與尋常百姓家有些不一樣。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這棟房子的窗都是西式的玻璃窗。從這里看不到正門,想來我們現在面對的是連接后墻與側墻的墻角。常春藤從墻角向兩邊延伸,將兩邊的墻面各覆蓋了一半。常春藤是房子唯一的裝飾,為它這個角度的姿態增添了幾分情趣。除此之外,這房子便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看起來十分質樸,在這種山林里經常可以看到。我起初以為是護林人住的小屋,可那樣的話,房子有些太大了,而且這也不是一片需要特意建一棟房子來守護的山林。于是,我便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測。不管怎樣,先進去看看吧,就說自己迷了路,向主人討一杯茶,吃掉帶來的便當填飽肚子吧。我這樣想著,朝房子正面走去。這時,被視覺奪去注意力的聽覺又發揮起作用來。我這才知道水流原來就在附近,剛才仿佛聽到的潺潺緩緩的流水聲,大概就源自這附近吧。

走到正面,發現屋前方也是一片樹林。不過,到了這邊我卻發現一個奇特的景象,房門口竟然砌著一道四級石階,與這棟房子的整體感覺不太協調。不知為何,石階的石頭比房子的其他部分顯得更加破舊不堪,許多地方長滿了苔蘚。房子正面南側一扇窗下的墻上長著一排薔薇,紅色的小花不合時宜地恣意綻放著。薔薇花叢下流出一股細細的水流,與和服的腰帶差不多寬,在陽光下閃爍著。乍一看,我認定那水流是從房子里流出來的。我的家仆弗拉特正津津有味地喝著從那里流出來的水。我只瞥了一眼,便已將那里的情景銘記在心中了。

我悄悄地走上石階。四面悄無聲息,只有我的腳步聲響起,不過也不至于打破周圍的靜謐。我跟自己打趣:“我正探訪隱者或魔法師之家。”我看了一眼我的狗,它倒沒有什么異樣,依然像往常一樣伸出大紅舌頭,搖晃著尾巴。

我照著洋人的習慣,咚咚地敲響西式的房門,沒有人應答。我只好又敲了一次,仍然沒有人應答。于是,我開始喊門。但還是沒有任何回應。難道主人不在家,還是這里本來就沒有人住?想著想著,我有點莫名地害怕起來,躡手躡腳地(不知為何)走到長著薔薇的那扇窗下,伸長脖子朝里面瞧。

窗子上掛著厚厚的窗簾,深褐色的底色中穿插著藍色的線條,看起來非常高檔,與房子的外觀不太相稱。窗簾半開著,因此從外面可以看清房間里的情形。奇異的是,房子的中間位置放著一個大型石雕水盤,高出地面大約不到兩尺。水盤正中間有個泉眼,水汩汩地冒出來,又從水盤的邊緣不停地溢出去。所以水盤上長著青苔,附近的地板(也是石頭)好像有些潮濕。后來想了一下我才明白,那像蛇一樣從薔薇叢中閃著光蜿蜒流出來的水,也許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那個水盤讓我很驚訝。剛才我就發現這房子的風格有些與眾不同,但完全沒有想到房間里還有這么奇特的裝置。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更加仔細地從窗子觀察了房間里的情形。地面也是石板。石頭——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石頭——發出蒼白的光,被水淋濕的地方則呈現出美麗的藍色。地上的石頭利用自然的斷面拼接在一起。距房門最遠的那面墻上有個也是用石頭砌成的壁爐,壁爐右邊的柜子大概有三層,里面疊放或并排放著一些碟子類的餐具。它對面的墻,也就是我朝房間里看的時候站的這個地方——南墻的三扇窗中最靠里的這扇窗下,放著一張原木做的大桌子,上面擺著……因為被玻璃窗擋住,無論我如何把臉貼近窗子,也看不到上面放著什么。哎,等等!這肯定不是沒人住的空房子,不僅不是空房子,而且直到剛才房間里肯定還有人在的,因為,桌下的地面上落著一個煙蒂,靜靜地冒著細細的煙,筆直地升起兩尺多高,然后在空中打一個彎兒,越往上就變得越散亂。

因為遇到了太多意外,所以,看著那煙霧,我便不由得想起了香煙,于是自己也抽出一根香煙點燃。我再也忍不住好奇,想進去看一看。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我終于下定決心。進去看一下吧。即便家里沒有人,我也要進去看看。如果主人回來了,我就如實說明原委。既然那人生活如此與眾不同,想必如果我那么說,他也不會再責怪我,說不定還會歡迎我呢。我平常隨身攜帶的畫具,正好作為“證人”派上用場,證明我并不是小偷。我再次走上石階,保險起見,我又叫了一聲,然后輕輕地打開了門。門沒有鎖。

我一走進去,就嚇得向后打了個踉蹌。原來,門邊窗下的陽光里,竟趴著一條純黑色的西班牙犬。它下巴貼著地面,身體縮成一團,正在打盹兒。看到我進來,它一臉狡猾的樣子,微微睜開眼睛,慢吞吞地站起來。

我的狗弗拉特看到它,嗚嗚地叫著,朝那條狗走去。它們互相沖對方嗚嗚了一會兒。這條西班牙犬看樣子是條脾氣溫和的狗。它們互相聞了一下對方的鼻子,然后那條西班牙犬便先搖起了尾巴,我的狗也隨即開始搖起了尾巴。西班牙犬又回到剛才的地方趴下了,我的狗也以同樣的姿勢趴在它身旁。互不相識的兩條同性犬竟能如此和睦相處,真是難得。當然,這主要是因為我的狗比較溫順,同時我也不得不稱贊對方的寬容。于是,我放心大膽地走了進去。這條西班牙犬屬于這個犬種當中體型較大的,長著一條這種犬特有的大尾巴,在屁股后面翹著卷起來,毛茸茸的,顯得威風凜凜。不過從它的毛色和表情來看,年紀應該很大了。我了解一些關于狗的常識,能夠推斷出來。我走近它,撫摸了一下它的頭,向這棟房子的臨時主人打招呼,表達對它的尊重。狗這種動物,只要不是那種被人虐待得太厲害的野狗,都是愿意與人親近的,而且越是寂寞的地方,它們就越親近人。即便是陌生人,只要好好待它,它也不會傷害人。我根據自己的經驗相信著這一點。而且,它們有一種必然的本能,那就是能馬上分辨出喜歡狗的人和虐待狗的人。我的判斷沒有錯。西班牙犬開心地舔了一下我的掌心。

可是,這棟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去哪兒了?他會很快回來嗎?進去后,我旋即感到內疚。進去雖然是進去了,但我卻佇立在大石雕水盤旁一動不動。那個水盤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一樣,高度果然大約只到膝蓋處。邊緣的厚度大約兩寸,三個方向的邊緣有細細的小溝,溢出的水通過水溝流出,沿著外壁落到地上。原來,在這種地勢中,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引水。我感覺這不僅僅是個裝飾物,這家人肯定是把這水當成日常飲用水的。

這棟房子只有一個房間,而且這個房間一屋多用。椅子一共有一、二、三……只有三把,分別放在水盤旁邊、壁爐前面和桌子前面。每把椅子都很簡單,沒有任何設計,只是能坐一下而已。我四處張望,膽子慢慢大了起來。這時,我突然聽到時鐘的秒針轉動的聲音,就像這個安靜的房間的脈搏。我一邊考慮著這個家的臨時主人西班牙犬的感受,一邊朝桌子走去。真的像我在窗外看到的那樣,桌子旁邊有一支燃盡的煙頭,地上留有白色的煙灰。時鐘的表盤上繪著花紋,像玩具的設計與這房間半野蠻的情景形成鮮明的對比。表盤上畫著一個貴婦、一個紳士,此外還有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彎著腰,秒針每向前走一下便彎身為紳士擦一下他左腳上的皮鞋。雖然很可笑,但我覺得那幅畫本身很有趣。貴婦穿著長裙,長長的下擺拖在地上,裙子上裝飾著多褶的蕾絲邊。紳士頭上戴著禮帽,留著絡腮胡。即便我并不太了解外國的風俗,但從他們的衣著和打扮也能看出那應該是半個世紀以前的東西了。最可憐的就是那個擦鞋的男人,他在這個安靜的房子中的另外一個小小的世界里,晝夜不息地擦著同一只皮鞋。看著這無休止重復的單調動作,我突然感到肩膀有些酸痛。時鐘顯示的時間為一點十五分,比實際時間晚了將近一個小時。桌子上堆著五六十本落滿灰塵的書,還有另外五六冊散落在桌面上。都是一些大開本,要么是畫冊,要么是建筑類的書或地圖。標題好像是德文,我看不懂。墻上掛著一個畫框,里面有張原色印刷的畫,畫著大海的風景。我好像在哪里見過那幅畫,看那顏色,可能是惠斯勒[1]的作品吧。我覺得這幅畫掛在這里是合適的。因為,人久居深山中,若不看看大海的風景畫,也許會忘記這個世界上還有大海。

我準備離開,想著回頭再來拜訪主人。可是,人不在的時候隨便闖進他家里,又在人還沒回來時悄悄離開,感覺有些不好意思。我越發焦急地等待主人回來,一邊看著從水盤里冒出來的泉水,一邊抽了一支煙。然后,我就盯著那泉水看了一會兒,專心致志地盯著流出來的泉水,感覺就像入迷地聽著遠方的音樂。或許音樂真的是從這不斷涌出泉水的水底傳來的,因為這棟房子如此不可思議。總之,這棟房子的主人一定非同凡人……哎呀,等等,我該不會和瑞普·凡·溫克爾[2]一樣吧?回家后發現妻子變成了老太婆什么的,或者等我走出這片樹林,問農民“K村在哪里?”時,他們可能告訴我:“啥?啥K村啊。這附近沒有這個村子啊。”想到這里,我突然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快點回家。于是,我走向門口,吹口哨叫弗拉特。之前好像一直在觀察我的一舉一動的那只西班牙犬目不轉睛地目送我離開。我害怕起來。這只狗剛才會不會只是假裝溫和,等我轉身離開時,便汪的一聲朝我撲過來呢?我小心提防著那只西班牙犬,等不及弗拉特跟過來,便急忙關上門離開了。

我決定離開前再看一眼房間里的情形,便伸長脖子從窗子里往里面看,發現那條黑色的西班牙犬慢悠悠地站起來。它不知道我還沒有離開,一邊朝大桌子的方向走著,一邊好像用人類的語言說道:

“哎,今天遇到一個怪人,真讓人吃驚。”

“啊?”我正覺得奇怪,這時它和普通的狗一樣打了個哈欠,然后眨眼間竟變成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頭,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戴著眼鏡,坐在大桌子前面的椅子上,悠然地叼起一支尚未點燃的香煙,打開一本大開本的畫冊翻看起來。

那是一個陽光和煦的春日午后,在深山寂靜的樹林里。

注釋:

[1]惠斯勒(1834-1903):美國畫家,鐘情東方文化,風格受日本浮世繪的影響。

[2]出自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1783-1859)的同名短篇小說。主人公瑞普·凡·溫克爾到山上住了一夜,醒來下山后發現已經過了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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