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迪倫馬特偵探小說集
- (瑞士)弗里德里希·迪倫馬特
- 4005字
- 2019-05-31 15:31:01
第十一章
貝爾拉赫和魯茨又坐到車里,布拉特爾開著車穿過潰散的警察和市樂隊樂手,駛入林蔭道。這時,這位博士終于氣急敗壞地爆發了:
“豈有此理,這個加斯特曼!”他大聲喊道。
“我不明白怎么回事。”老人說。
“施密特來往于加斯特曼那里,用的是普蘭特爾這個名字。”
“那么,這將會是一個警告呀。”貝爾拉赫回應道,但是卻沒有繼續追問。他們朝著穆利斯塔爾登駛去,魯茨就住在那里。現在本來是和老人談論加斯特曼的合適時刻,但是有人一定不讓打擾他,魯茨心想著,隨之又沉默了。到了布爾格茨爾,他下車了,只剩下貝爾拉赫一個人。
“我送您進城去,警長先生?”手握方向盤的警察問道。
“不,送我回家吧,布拉特爾。”
布拉特爾現在加快了速度。雨漸漸小了,是的,到了穆利斯塔爾登,貝爾拉赫片刻間突然沐浴在耀眼的陽光里:太陽穿破云層,又消失了,在霧靄和云山的追逐游戲中又露出臉兒,一群妖魔鬼怪,它們從西方云集過來,聚集在山前,在河畔的城市上方投下瘋狂的陰影,一個沒有意志的軀體,展現在森林與丘陵之間。貝爾拉赫疲倦的手撫摸著濕漉漉的大衣,那瞇縫的眼睛閃閃發光,他貪婪地享受著眼前的奇觀:大地多么美妙啊。布拉特爾停好車,貝爾拉赫向他道謝后下了公務車。雨停了,只是還在刮著風,濕漉漉冷冰冰的風。老人站在那里,直等到布拉特爾調轉好笨重的車,當車又駛去時,他再次表示感謝。然后,他走到阿勒河邊。河水上漲了,臟兮兮灰蒙蒙,一輛破舊生銹的童車漂過來,還有樹枝、一棵小松樹,隨之,一只小小的紙船在水面上翩翩起舞。貝爾拉赫久久地觀望著這條河,他愛阿勒河。然后,他穿過花園回到家里。
貝爾拉赫換上另一雙鞋,然后才走進客廳,可是在門檻上停住腳步。有一個人坐在書桌前,正在翻閱施密特的文件夾。他的右手把玩著貝爾拉赫的土耳其刀。
“原來是你呀。”老人說。
“是的,是我。”另一個人回答道。
貝爾拉赫關上門,坐在書桌對面的沙發椅上。他一聲不吭地瞧著面前這個繼續鎮定自若地翻閱著施密特的文件夾的人,一個近乎農民的人,平靜而沉默寡言,清瘦而圓圓的臉上長著一對深陷的眼睛,留著短發。
“你現在自稱是加斯特曼。”老人終于說道。
那人掏出一個煙斗,填好煙絲,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貝爾拉赫。他點上煙后,一邊用食指敲著施密特的文件夾,一邊回答道:
“這些日子以來,你對此一清二楚。你派那個小子來盯著我,這些報告都是你授意的杰作吧?”
然后,他又合上文件夾。貝爾拉赫望著書桌,他的手槍還放在那里,槍柄朝著他,他只需要伸出手。然后他說道:
“我從未停止追蹤你,終有一天會如愿以償地證明你的犯罪行為。”
“你必須快馬加鞭,貝爾拉赫,”那人回答說,“你的時間屈指可數了。要是你現在動手術,醫生說你還能活一年。”
“你說得對,”老人說,“還有一年。我現在還不能動手術,我一定要拿你歸案。這是我最后的機會。”
“最后的機會。”那人確認說。接著,他們又沉默起來,無比漫長,坐在那里,一聲不吭。
“四十多年過去了,”那人重新開口說,“我們第一次是在博斯普魯斯海峽邊上某一個破敗不堪的猶太人酒吧見的面。當年邂逅時,月亮像一塊黃色怪異的瑞士奶酪懸掛在云層之間,透過那朽腐的屋梁照耀在我們的頭上,我對此記憶猶新。你呀,貝爾拉赫,你當時還是一個年輕的刑警專家,應邀從瑞士來到土耳其服務,為了進行某些改革。而我呢——我當時是一個四處流浪的冒險家,現在依然如故,渴望認識我這個唯一的生命,認識這個同樣唯一而神秘的星球。我們第一眼彼此就情投意合。當時,我們面對面坐在身穿長袍的猶太人和臟兮兮的希臘人之中。我們當時暢飲的燒酒何等奇妙啊,那些用什么棗發酵成的白色飲料,那些用敖德薩周圍生長的異國谷物釀成的燃燒的海洋,我們把它們灌進喉嚨里,它們在我們的心里變得強大,使我們的眼睛就像熾熱的火焰一樣透過土耳其的夜空閃閃發光,使我們的談話變得火熱。噢,我多么喜歡懷念這個決定你我生命的時刻啊!”
他大笑起來。
老人坐在那里,不聲不響地注視著他。
“你還能再活一年,”那人接著說,“而你跟蹤了我四十年啊,窮追不舍。這就是報應。貝爾拉赫,你可記得,當年在托凡那城郊那個污濁的酒館里,被籠罩在土耳其的煙霧中,我們談論的是什么嗎?你的看法是,人是有缺陷的,事實上,我們絕對不可能滿有把握地預先判斷別人的行為方式,我們也不可能考慮到滲透進一切的偶然情況,這就是絕大多數犯罪行為必然要被揭露出來的原因。你把犯罪行為稱之為愚蠢行為,因為人不可能像棋子那樣隨意被擺布。而我則提出了與之相反的看法,更多是為了反駁,而不是信服,恰恰是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才有可能導致犯罪,而它們是不可能被識破的。出于這個原因,絕大多數犯罪行為不僅沒有得到懲罰,而且也意想不到,好像無影無蹤地發生了。當時,我們繼續爭論不休,有那個猶太老板一再給我們斟上那地獄般燃燒的燒酒的誘惑,更多還有我們年輕氣盛的誘惑,于是我們忘乎所以地打了賭,正好是月亮落在了不遠的小亞細亞后面,一個我們無畏地打到天上的賭,我們簡直無法遏制一個可怕的玩笑,即使這是一個褻瀆上帝的行為,只有那出人意外的結局像神使鬼差一樣刺激著我們。”
“你說的沒錯,”老人平靜地說,“我們當年是彼此打了這個賭。”
“你就沒有想過,我會信守約定的,”那人笑著說,“第二天一早,當我們在那個糟糕的酒店里昏昏沉沉地醒來時,你躺在一條朽腐的長凳上,而我則躺在一張被燒酒弄得濕乎乎的桌子下面。”
“我們可沒有想過,”貝爾拉赫回答說,“一個人會有可能信守打賭的約定。”
他們沉默了。
“我們別兜圈子了,”那人再次開口說道,“你的忠誠絕對沒有陷入受到誘惑的危險,但是你的忠誠卻誘惑了我。我打了這個大膽的賭,當著你的面犯罪,而你似乎無能為力來證明我所犯的罪行。”
“三天后,”老人一邊低聲說道,一邊沉浸在昔日的回憶中,“當我們和一個德國商人走過馬穆德大橋時,你當著我的面把他推到水里了。”
“那個可憐的家伙不會游泳,而你在這方面也不過是半斤八兩,在你不幸地試圖救人后,人們卻把淹得半死不活的你從金海角那渾濁的波浪中拉上了岸,”那人毫不動搖地回答道,“這個謀殺發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土耳其夏日,從海上吹來陣陣令人愜意的微風,在一座人來人往的橋上,在大庭廣眾之下,在這個歐洲殖民地的一對對情侶之中,在穆斯林教徒和乞丐之中,盡管如此,你無法提供我的任何犯罪證據。你讓人拘捕了我,全然徒勞。幾個鐘頭審訊,一無所獲。法院相信了我立足于這個商人自殺的辯護。”
“你能證明那個商人面臨破產,并想通過欺騙手段來徒勞地挽救自己。”老人苦澀地承認說,臉色顯得比平時更加蒼白。
“我會精心挑選我的犧牲品,我的朋友。”那人大笑著說。
“就這樣,你成了一個罪犯。”警長回應道。
那人心不在焉地把玩著那把土耳其尖刀。
“我是有點兒像罪犯,我現在也不敢否認,”他終于漫不經心地說道,“我成了一個越來越高明的罪犯,而你也成了一個越來越高明的刑警:然而,我總是先你一步,你永遠都不會趕上我。我一如既往地像個灰色的幽靈一樣出現在你的人生軌跡上;我一如既往饒有興致地在你的眼皮底下犯所謂越來越大膽、狂妄,乃至褻瀆上帝的罪行,但是,你始終無法證明我的犯罪行為。你可以戰勝那些傻瓜,但你卻戰勝不了我。”
然后,他一邊說下去,一邊專注和取笑似的觀察著老人:“我們就這樣活著。你活在你的上司的管制下,活在你的警察領域和污濁的衙門里,始終勤勤懇懇、一級接一級地攀爬在那微不足道的成就的梯子上,與盜竊犯和偽造者糾纏,與那些永遠都過不上正常生活的可憐蟲糾纏,與那些浮出水面的可憐巴巴的兇犯糾纏。我則截然相反,時而在黑暗中,在無望的大都市的叢林中;時而在地位輝煌的光環中,胸前戴滿了勛章。如果有興致,可以目空一切地做善事;一旦情緒發生了變化,則喜歡干壞事。一種多么冒險的游戲啊!你渴望摧毀我的生存,而我則奮不顧身地維護我的生存。說真的,一個黑夜把我們永遠捆綁在一起了。”
這個坐在貝爾拉赫書桌前的人拍起手,這是一聲獨一無二的、冷酷無情的拍擊:“現在,我們都到了人生的盡頭,”他大聲喊道,“你回到了你的伯爾尼,幾乎一事無成,回到了這個萎靡不振庸俗不堪的城市里,誰也弄不清其中真的還有多少死氣沉沉的陰暗,還有多少生氣勃勃的陽光。而我則回到了拉姆波因,況且這樣做只是出于一種情緒:人要活得有始有終,在這個被上帝遺棄的村子里,不知哪一個早就作古的女人曾經生了我,沒有太多考慮,也純粹毫無意義,就這樣,在一個雨夜里,十三歲的我也偷偷地逃走了。這就是說,我們現在又回來了。放手吧,我的朋友,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了。死亡在等待著。”
就在這時,他的手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動作拋出那把刀子,正好鋒利地擦過貝爾拉赫的臉頰,深深地扎進沙發椅里。老人一動不動。那人大笑著說:
“這么看來,你以為我殺害了施密特?”
“我要調查這個案件。”警長回應道。
那人站起身來,拿起文件夾。
“這玩意兒我拿走了。”
“終有一天,我會如愿以償地證明你的犯罪行為,”貝爾拉赫此刻第二次這樣說道,“現在是你最后的機會了。”
“文件夾里是施密特為你搜集到的唯一的證據,即使微不足道也罷。沒有這個文件夾,你輸定了。你沒有抄本或者照相副本,我了解你。”
“沒有,”老人承認說,“我沒有這樣的東西。”
“難道你不想拿槍阻攔我嗎?”那人嘲諷地問道。
“你把子彈都卸掉了。”貝爾拉赫一動不動地回應道。
“正是如此。”那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從老人身旁走過,門開了,又關上了,外面還有第二道門。貝爾拉赫依然坐在沙發椅上,臉頰貼在刀子冰冷的鋼刃上。然而,他突然拿起槍往后一看,子彈已經上膛了。他跳起來,沖進前廳,隨之來到門口,他拽開門,槍握在手里。
街上空空如也。
接著,疼痛發作了,巨大、猛烈、針刺般的疼痛,一輪紅日在他的心里升起,將他拋到床上,使他蜷縮成一團,讓他渾身冒火和顫抖。老人像動物一樣手腳并用,爬來爬去,在地毯上打滾,然后又停歇下來,不知在房間什么地方,在椅子之間,渾身直冒冷汗。“你怎么啦?”他輕輕地嘆息著,“你到底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