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農(nóng)民——常規(guī)——例外

下一個趕集的日子，芭斯謝芭在卡斯特橋糧食市場上露面了，這第一次公開表明，她已決定做一個不再要代理人的農(nóng)場主，一切事務(wù)由她自己操持。

一座雖然很寬敞卻很低矮、用桁條和柱子支撐著的大廳，近來榮獲了個谷物交易所的稱號。廳里擠滿了人，三三兩兩互相交談著，情緒都很高昂。一輪到誰說話，誰就斜視著聽話人的臉，一邊說一邊還要瞇一瞇一只眼睛來突出他的中心論點。大多數(shù)人手里都拿著白蠟樹桿，一是用來做手杖，二是用來戳戳豬、戳戳羊、戳戳旁邊背朝著自己的人以及任何趕路不力、似乎需要戳一戳的東西。在交談中每個人都發(fā)揮了自己的白蠟手杖的無窮效用——或從背上彎過來，或兩手握住兩端曲成弓狀，或在地上使勁壓，幾乎彎成了半個圓圈；再不就是匆忙往腋下一夾，拉出糧食樣品袋，倒一把谷子在手掌上，經(jīng)過一番品評，然后往地上一撒。這一連串的動作是生長在鎮(zhèn)上的六只精明的雞禽十分熟悉的，現(xiàn)在它們又跟平時一樣，悄悄溜進(jìn)了大廳，伸長著脖子，斜著眼睛，等待著它們的期望變成現(xiàn)實。

在這些粗笨的農(nóng)民中有一個女人的身影閃來閃去。她是這個大廳里惟一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甚至可以說是很雅致。她在他們中間走動就像一輛馬車在板車之間穿行一般。聽過他們的談話再聽聽她的聲音，就像聽完講道后又聽到了一個浪漫故事。她在這些人中間讓人感到好像火爐中起了一陣清涼的微風(fēng)。到這兒來是需要一點決心的，而且這決心比她起初想象的要大得多，因為她一進(jìn)門，亂哄哄的談話聲立即就停止了，幾乎所有的臉都轉(zhuǎn)向了她，而已經(jīng)轉(zhuǎn)向她的臉都呆呆地凝住了。

芭斯謝芭只認(rèn)識這些人中的兩三個，她向他們走了過去。她已立意要顯示自己是一個實干的女人；但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進(jìn)行買賣交易，不管是否有人給她作介紹。她終于獲得了足夠的信心，毫不畏縮地去和她只耳聞其名的男人對答了。芭斯謝芭也帶來了她的樣品袋，漸漸也采用了行家的做法，把樣品傾倒在手里——用小手掌擎著谷粒讓大家仔細(xì)觀看，絲毫不失卡斯特橋的風(fēng)格。

當(dāng)她張開雙唇悍然仰起臉來和一個高個子男人爭辯時，她那排彎成精確弓形的整齊的上牙和尖嘴角兒的紅唇不免使人覺得，在這個柔弱嬌小的身子里潛藏著足以從事驚人的巾幗行為的力量和完成這些行為的勇氣。但她的眼神卻很柔和——總是那么柔和——若不是眼珠是黑色的，就會顯得像薄霧般朦朦朧朧；由于它們是黑色的，神情才是純?nèi)磺謇剩駝t就顯得銳利了。

說來也奇怪，這么一個風(fēng)華正茂、血氣方剛的女人，竟然總是讓對方把話說完自己才開口。她和他們討價還價，自己的要價咬得很緊，真不失為一個買賣人；同時卻堅持要別人降價，又絕不脫離女人的本色。但她于緊中具有靈活性，并不讓人覺得她固執(zhí)，削別人的要價時又帶有幾分天真的樣兒，也就不顯得小氣了。

那些與她無買賣可談的農(nóng)民（這占大多數(shù)）在不停地互相打聽著“她是誰？”

回答就會是：“莊主埃弗登的侄女。她接管了韋特伯里上農(nóng)場，趕走了管家，發(fā)誓要親自處理一切事務(wù)。”

另外那個人就會搖搖頭。

“真可惜，她太任性了，”第一個會這么說，“但有她在這兒我們也應(yīng)該感到驕傲——她讓這塊老地方生光了。不過她長得那么漂亮，很快就會有人相中她的?！?/p>

她從事這樣一種職業(yè)，實在新奇，但要說這幾乎像她那美麗容貌和優(yōu)雅舉止那樣有魅力，就對女性不恭敬了。不過這件事引起的興趣卻是普遍的；她星期六在公共場合的首次露面，不管對于芭斯謝芭這個買賣糧食的農(nóng)莊主來說是否成功，但對于芭斯謝芭這個姑娘來說無疑是一次勝利。的確，當(dāng)時引起的轟動是那么大，她有兩三次竟情不自禁地在這些田畝神靈中間像天后般閑逛起來，猶如一個小約夫的小妹妹，把講定價格全然拋諸腦后了。

許多跡象表明她具有吸引人的力量。然而出現(xiàn)了一次明顯的例外，但這不過使這些跡象顯得更為突出罷了。在這些事情上，女人身上的絲帶好像都長了眼睛。芭斯謝芭并沒有正眼去看，便覺察到人群中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起初這使她感到尷尬。假如多有幾個這樣的人，那就會很自然了；如果沒有任何人曾經(jīng)注意到她，她也會覺得無所謂——這種事以前有過。如果每個人都注意她，包括這個人在內(nèi)，她也會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這種事以前也有過?？墒墙裉爝@個例外實在少見，這就令人不解了。

關(guān)于這個不落俗套的人的外表，她很快就了解了一些情況：他像是個紳士，面孔很豐滿，輪廓分明，完全是羅馬人的類型；引人注目的面孔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青銅一般的豐富光澤。他器宇軒昂，舉止沉靜，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莊重。

顯然，他早已進(jìn)入了中年。男人的面貌在此后的十一、二年內(nèi)會自然而然地保持不變，而女人的面貌若要不變則是人為的了。他的年齡在三十五至五十歲這個變易的范圍內(nèi)——可能是三十五歲，也可能是五十歲，也可能是兩者之間的任何一個歲數(shù)。

或許可以說，四十歲的已婚男人通常都會毫不遲疑也毫不吝惜地朝他在路上偶爾看見的任何一個略有幾分姿色的女人瞟上幾眼。這也許是因為正如打惠斯特牌玩耍的人那樣，他們明知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遇到那種最壞的結(jié)果，也就是決不至于掏腰包付錢，于是便毫無分寸地投起機(jī)來。芭斯謝芭深信這個無動于衷的男人是個未婚男人。

集市散后，她急忙回到莉娣那里。莉娣一直在她們駕駛著進(jìn)城的那輛黃色雙輪馬車旁等著她。她們套上馬，坐上車，徐徐地馳去——芭斯謝芭的糖、茶、布料包都裝在車后，這些東西都通過顏色、形狀和輪廓以一種難以形容的方式表明，它們已成為這個年輕女莊主的財產(chǎn)，而不再是雜貨商或布商的貨物了。

“我已闖過來了，莉娣，總算是過來了。再去我也不在乎，因為他們漸漸都會看慣我在那兒露面的。不過今早上我簡直像當(dāng)新娘那樣難為情——到處都是眼睛盯著我！”

“我知道會這樣的，”莉娣說，“男人們都是些頂壞的家伙，老要盯著人看?！?/p>

“倒是有一個人很有頭腦，沒有浪費時間光看我。”這件事這樣講出來，是要讓莉娣不至于認(rèn)為她的女主人有點兒惱火了，不，這個念頭連閃都不能讓它閃一下?！耙粋€非常漂亮的男人，”她繼續(xù)說，“直挺挺的身材，大約有四十歲。你知道他可能是誰嗎？”

莉娣想不出來。

“你不能猜一猜嗎？”芭斯謝芭說，有點兒失望了。

“我一點影兒也沒有；再說既然他不像別人那么注意你，你知不知道他都一樣。如果他多注意了你，那才是很有關(guān)系的。”

芭斯謝芭這時卻正為了一種恰恰相反的感覺而萬分難受。她們一言不發(fā)地向前急馳。一輛矮小的車子由一匹良種馬拉著，以更快的速度奔來，趕上了她們，從旁邊駛過去了。

“嗨，就是他！”她說。

莉娣朝他看去?！八剑∷乔f主博爾伍德——沒錯，就是他——那天來訪時你沒法接見的那個人?！?/p>

“噢，莊主博爾伍德。”芭斯謝芭咕嚕著說，并趁他越過她們身邊時打量了他一眼。這位莊主連頭都沒有轉(zhuǎn)動一下，眼睛直盯著大路最前方，不知不覺、漫不經(jīng)心地從她們身邊馳過，好像芭斯謝芭和她的美貌只不過是稀薄的空氣一般。

“他倒是個挺有趣的人——你不認(rèn)為是這樣嗎？”她說。

“噢，是的，很有趣，誰都承認(rèn)這一點?！崩蜴坊卮鸬馈?/p>

“我覺得奇怪，他為什么那樣沉默、冷淡，好像他和周圍所見的一切隔著十萬八千里似的?！?/p>

“人家說——但不知真假——他還是一個快活的小伙子時，曾經(jīng)遭到過一些痛苦和失望。說是被一個女人拋棄了?！?/p>

“人們總是這么說的——咱們很清楚，女人很少拋棄男人，是男人拋棄咱們。我想他這么沉默完全是天生的吧?！?/p>

“完全是天生的——我也是這樣想，小姐——決不會有別的緣故?！?/p>

“不過，還是認(rèn)為他遭到過冷酷打擊更浪漫點兒?？蓱z的人！也許他真正遭到過呢。”

“他肯定遭到過。噢，是的，小姐，他遭到過！我覺得他必定遭到過?！?/p>

“不過，我們在判斷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容易走極端。我倒覺得恐怕兩者都有一點吧——就在這兩者之間——受過很殘酷的對待，天性也很冷漠。”

“噢，天哪！不是這樣，小姐——我簡直不能想象他兩方面都沾邊?！?/p>

“這非?？赡堋！?/p>

“噢，是的，是這樣的。我明白了，這非?？赡?。你可以相信我的話，小姐，他就是那么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