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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軍營外——大雪——會晤

若論陰郁沉悶,什么也比不上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韋特伯里北面數英里外一個駐軍小鎮的郊外景色了——如果主宰著這個地區的一片黑暗也可以稱為景色的話。

在這樣的夜晚,最愉快的人也會感到悲傷,而且不至于覺得其來突鶻;而對于多愁善感的人,愛情會變成焦慮,希望化為憂慮,信念化為希望;追憶往昔不會對那些已錯過了的飛黃騰達的機緣感到遺憾,展望將來也激不起干一番事業的雄心。

事情發生在一條公路上。公路左邊有一條河,河后面聳起一堵高墻;右邊是一片曠野,部分是草地,部分是荒原。曠野遠端一直伸展到一帶廣闊的、起伏不平的山坡下面。

在這種地帶,季節的變化不像在林木區那么明顯,但對于一個細心觀察的人卻同樣是看得出來的。所不同的是,在這種地帶季節變化要特異一些,什么花蕾開綻呀,樹葉黃落呀,都是老一套的表現方式,司空見慣,這兒不用罷了。由于荒原或荒野上彌漫著一片沉滯的氣氛,通常我們就容易認為季節變化在這些地方總是靜悄悄的、慢吞吞的,其實情況往往并非如此。冬季來到附近鄉村時,步步都有明顯的標志,不同的階段一個接一個呈露在眼前:首先是蛇縮回老窩,再就是蕨薇變形,然后水洼漲滿,濛濛霧起,霜凍呈棕,真菌凋萎,最后大雪掩蓋了一切。

這天夜晚,在前面提到的這片荒原上,這一系列變化就達到了這么個頂點。凹凸不平的荒原在這個季節第一次變得混混沌沌、眉目不清了,說它像什么都行,可又說不準到底像什么。它沒有別的特點,只不過是其它事物的極限——漫天大雪的最低層罷了。這一天雪片繽紛散亂,聯翩飛灑,頃刻之間就給草地和荒原增添了一層銀裝,從而也就在頃刻之間使之顯得更加赤裸光禿了。上面龐然的穹隆云翳彌漫,低得出奇,好像一個大黑洞的頂蓋,正漸漸向底面塌下來;因為人們會本能地想到,鋪在天空上的雪和蓋在地面上的雪馬上就會合為一體,中間不給留下絲毫余地了。

我們現在看看左邊的景象吧。就那條河來說,這邊的特點可以說是平衍;就河后面的墻來說又可以說是陡直;同時就兩者來說那就只是黑暗了。這些就是左邊景物的主體。如果有什么東西可能比天空還要黑暗,那就是那堵墻;如果有什么東西可能比那堵墻還要陰沉,那就要算墻下面那條河了。墻頂看不大清楚,零零落落地嵌著幾個煙囪,墻面上隱隱約約地呈現出幾個長方形的窗戶,但只是在墻的上部。從墻腳直到河邊都很平坦,沒有受到坑穴或隆起的破壞。一連串模模糊糊的、沉悶的敲擊聲穿過充滿絮雪的空氣艱難地傳送著,聽起來很有規律,卻又使人不得其要領。原來是附近的一架鐘在敲十點。這口鐘是安在戶外的,上面積了幾英寸厚的雪,聲音被捂住,暫時聽不清楚了。

這時候雪勢小了,原來落二十片雪花的地方現在只落十片了,后來落十片的地方又只落一片了。過了不一會兒,河岸邊露出了一個正在向前移動的身影。

身影的輪廓襯映著白茫茫的背景,一個仔細的觀察者也許已經看出身影很矮小,而且像是人的模樣,但能確切辨認出的也就只是這些了。

身影移動得很緩慢,但并不太吃力,因為這場雪雖然來勢很急,卻只下了兩英寸深。就在這時候,那身影大聲數出了幾個數:

“一、二、三、四、五。”

每發一個音,那矮小的影兒就向前移動大約六碼的樣子,很明顯,這是在數墻上的那些高高的窗子。“五”這個字代表從墻的末端數起第五個窗子。

這個身影兒就此停下來,并縮得更小了。它彎下身子,接著便有一小團雪飛過河朝第五個窗子砸去,打在墻上離目標還有好幾碼的地方。扔這雪團是一個男人出的主意,由一個女人來干的。一個男子漢只要小時候見過鳥兒、兔子或松鼠,就不可能扔得像這么個樣子,簡直是毫無能耐。

又扔了一次,又是一次;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那堵墻必定逐漸貼滿了雪團,像長著一身膿皰瘡了。后來一團碎雪終于打中了第五個窗子。

要是在白天看見這條河,那就會知道水流是深沉而平穩的,中央和兩邊的流速不差分毫,如果有一點兒不齊,立刻就會出現一個小漩渦,把它糾正過來。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回答剛才那個暗號,只有一個看不見的漩渦在汩汩地響著——摻雜著幾陣細小的聲音,悲傷的人也許會稱之為呻吟,而快樂的人也許會稱之為歡笑——都是河水在河流其它部分拍打著瑣碎事物發出來的。

那個窗子又照樣被打中一次。

接著就是砰的一聲響,顯然是開窗的聲音。隨后又從這個方向傳來了問話聲:

“誰?”

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不含有半點驚詫。高墻里面是兵營;因為軍隊里是不贊成結婚的,很可能在今夜之前就已有過隔河幽會和暗通機關的事了。

“是特洛伊中士嗎?”雪地里的那個模糊的斑點顫抖抖地問道。

這人不過像是地面上的一個陰影罷了,而另一個說話的人又活似墻壁的一部分,這簡直可以說是這堵墻在和地上的雪談話了。

“是的,”那個影兒疑神疑鬼地回答了一聲,“你是誰家的姑娘?”

“啊,弗蘭克——你不認識我了?”那個小斑點說,“我是你的妻子芳麗·羅賓。”

“芳麗!”那堵墻說道,愕然大吃一驚。

“是的。”姑娘說,由于很激動,聲音里帶著些喘息,但不很明顯,被部分壓抑住了。

這個女人說話的腔調有點不大像是出于一個當妻子的人的腔調,那個男人的態度也有點不大像是一個丈夫應有的。對話繼續進行著。

“你怎么到這兒來的?”

“我打聽到了哪一個是你的窗子。請不要怪我!”

“我沒想到你今晚會來。的確一點也沒想到你會來。真不簡單,你竟能找到我這兒。明天我值班。”

“是你說要我來的。”

“咳——我是說你可以來。”

“是呀,我的意思也是說我可以來。你很高興見到我吧,弗蘭克?”

“噢,是的——當然啰。”

“你能——到我這兒來一下嗎?”

“我親愛的芳,不行!號都吹過了,營門都關上了,我也沒有得到許可。我們這兒的人全都像關在郡城監獄里一樣,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出來。”

“這么說天亮以前我見不到你了?”說話的聲音顫顫抖抖的,充滿了失望。

“你是怎樣從韋特伯里來到這兒的?”

“我走來的——只走了一段路——其余的路是坐車來的。”

“我真是想不到。”

“是呀——我也沒有想到。哦,弗蘭克,那件事在什么時候辦?”

“什么事?”

“你答應的事。”

“我記不清楚了。”

“噢,你記得!別這么說。這事壓得我腳都站不穩了。我不得不說出應該由你先說的事。”

“沒關系——說吧。”

“唉,一定要我說嗎?——那就是: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弗蘭克?”

“哦,原來是這個。那——你得弄幾件合適的衣服。”

“我有錢。是出結婚通告呢還是領結婚證書?”

“我看還是出結婚通告吧。”

“可是我們住在兩個教區。”

“是嗎?那怎么辦?”

“我的住所在圣瑪麗教區,這兒不屬于那個教區。所以我們必須在兩邊都出。”

“法律是這樣規定的嗎?”

“是的。噢,弗蘭克——恐怕你認為我過急了吧?別這么想,親愛的弗蘭克——求求你——因為我太愛你了。你曾說過多少次要和我結婚,而且——而且——我——我——我——”

“好了,別哭!這多沒意思。如果我說過,我當然要這么做的。”

“那么我在我的教區出結婚通告,你在你的教區也出好嗎?”

“好的。”

“明天?”

“明天不行。過幾天我們再辦。”

“你得到長官的允許了嗎?”

“沒有——還沒有。”

“哎呀——這是怎么回事?你離開卡斯特橋之前就說過你就要得到了的。”

“事實是我忘了請求。你這樣到這兒來實在太突然了,我一點也沒想到。”

“是的——是的——是很突然。我不該煩擾你。我現在就走。明天你能到北街特維爾斯太太的客棧去看我嗎?我不喜歡到軍營來,這兒到處都是壞女人,我也會被人當做壞女人的。”

“是呀。我去看你吧,親愛的。再見。”

“再見,弗蘭克——再見!”

又聽見一聲響,窗子關上了。那個小黑點也移開了。她走過拐角處時,聽見墻里發出輕輕的叫好聲。

“好——好——中士——好——好!”接著又聽見有勸止聲,但不很清楚,隨即淹沒在一陣低沉的歡笑中了。這陣笑聲和墻外小漩渦發出的汩汩聲竟是難以分辨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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