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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齊物論

  • 莊子(純美典藏版)
  • (戰國)莊周著 思履主編
  • 14712字
  • 2020-12-03 16:02:25

[題解]

本篇是《莊子》一書的重點所在,體現了莊子哲學思想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的基本觀點。所謂“齊物論”,就是講論宇宙萬物齊一和是非相對。莊子認為,客觀存在的萬物本是不分彼此的,也是虛無的,是由“真君”或“真宰”主宰著的。這是本體論上的一種主觀唯心主義觀點。與此相應,在認識論上,莊子認為事物的彼此,認識上的是非,都是相對的,并無根本的界限,因此應停止有關是非的爭論,做到忘我,做到無是非,用明靜之心去體認萬物,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境界。這是認識上的一種相對主義和不可知論的觀點。基于這種本體論和認識論,莊子得出萬物齊一、物我化一的主觀唯心主義結論。

[原文]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1],仰天而噓[2],荅焉似喪其耦[3]。顏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6]!今者吾喪我[7],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8],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9]。”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10],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11]。而獨不聞之翏翏乎[12]?山林之畏隹[13],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4],似圈,似臼[15],似洼者[16],似污者[17];激者[18],者[19],叱者,吸者,叫者,者[20],宎者[21],咬者[22]。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23],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24]。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25]?”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26]。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27],怒者其誰邪[28]!”

[注釋]

[1]南郭子綦(qí):子綦,人名,楚昭王的庶弟,住在城郭南端,故以此為號。隱機:倚靠著幾案靜坐。[2]噓(xū):緩緩地吐氣。[3]荅(dá)焉:形體死寂的樣子。耦:通“偶”,匹對,此處指精神與肉體為偶,外物與內我為偶。[4]顏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姓顏成,名偃,字子游。[5]何居:何故。居,同“故”。[6]而:同“爾”,你。[7]吾喪我:指現在得道的“真我”忘記了社會關系中的“俗我”。[8]籟:簫。人籟:指人吹簫發出的樂聲。地籟:與下文的“天籟”均指天地間自然形成的音響。[9]方:術,道術。[10]大塊:大地。噫(yī)氣:吐氣出聲。[11]竅:洞穴。呺(háo):吼叫。[12]翏翏(liáo liáo):大的風聲。[13]畏隹(wēi cuī):通“嵔崔”,形容山勢高大險峻的樣子。[14]枅(jī):房柱上用以承接棟梁的方木,一般稱斗拱。[15]臼(jiù):舂米的器具,多為石制。[16]洼:池沼,指深竅。[17]污:小泥塘,指淺竅。“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都是形容眾竅各種不同的形狀。[18]激者:如水激之聲。[19](xiào)者:如飛箭聲。[20]者:如嚎哭聲。[21]宎(yǎo)者:如風吹深谷的聲音。[22]咬者:哀嘆聲。“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者,咬者”都是形容眾竅發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23]泠(líng)風:小風。[24]厲風:烈風。濟:停止。[25]調調:樹枝搖動的樣子。刁刁:樹葉微動的樣子。[26]比竹:多支竹管并列在一起而成的樂器,如簫管、笙簧之類。[27]使其自己,咸其自取:使它們自己發出千差萬別的聲音,乃是各種竅穴的自然狀態造成的。[28]怒者其誰邪:使其怒號發聲的還有誰呢?

[譯文]

南郭子綦靠著幾案靜坐,仰頭朝天緩緩地呼吸,好像遺忘了自我存在一樣。顏成子游侍立在跟前,問道:“這是什么緣故呢?難道人的形體本來可以使它像枯槁的樹木,而心神本來可以使它像死灰嗎?您今天靠幾靜坐的神情,和往昔靠幾靜坐的神情不大相同啊。”

子綦說:“偃,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今天我丟棄了以前的那個我,你知道這一點嗎?你或許聽說過人籟,但不一定聽說過地籟;你或許聽說過地籟,肯定沒聽說過天籟吧!”

子游說:“請問其中的道理。”

子綦說:“大地呼出的氣,名字叫作風。這風不發作則已,一發作則萬竅都怒號起來。你沒有聽過那長風呼嘯的聲音嗎?山林高低險阻的地方,百圍大樹上的孔穴,有的像鼻孔,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梁上的方孔,有的像牛欄豬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深池,有的像淺塘;(這些孔竅發出聲音)有的像湍水沖激的聲音,有的像飛箭聲,有的像叱咤的聲音,有的像呼吸的聲音,有的像叫喊的聲音,有的像號哭的聲音,有的像風吹深谷的聲音,有的像哀嘆的聲音。前面的風嗚嗚地唱著,后面的風呼呼地和著。小風則相和的聲音小,大風則相和的聲音大。烈風停止后,則所有的孔竅都虛空無聲了。你不見草木還在搖曳晃動嗎?”

子游說:“地籟是眾孔竅發出的聲音,人籟是竹簫所吹出的聲音。請問天籟是什么呢?”

子綦說:“風吹萬種孔竅發出的聲音各不相同,這些聲音千差萬別,乃是各種竅穴的自然狀態造成的,既然各種不同的聲音都是由其自身決定的,那么使其怒號發聲的還有誰呢?”

[原文]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1];大言炎炎,小言詹詹[2]。其寐也魂交[3],其覺也形開[4],與接為抅[5],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6]。小恐惴惴[7],大恐縵縵[8]。其發若機栝[9],其司是非之謂也[10];其留如詛盟[11],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12],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13];其厭也如緘[14],以言其老洫也[15];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16]。喜怒哀樂,慮嘆變[17],姚佚啟態[18];樂出虛[19],蒸成菌[20]。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注釋]

[1]閑閑:廣博閑逸的樣子。間間:細加分別,此處有計較的意思。[2]炎炎:火焰猛烈的樣子,此處指氣焰凌人。詹詹:喋喋不休。[3]魂交:精神交錯,此處指睡覺多夢不寧。[4]形開:形體疲乏懶散,猶如說身體累得散了架。[5]與接為抅:與外界接觸,發生交抅。抅,同“構”。[6]縵(màn):通“慢”,遲緩,散漫。窖:深沉,用心難測。密:謹密,不輕易顯露聲色。這句話是指世俗之人在待人接物之時的各自用心,然皆不得自在。[7]惴惴(zhuì):憂懼不安的樣子。[8]縵縵:茫然昏亂,驚魂失魄的樣子。[9]機:弩上發射的機關。栝(kuò):箭末扣弦的部位。[10]司:通“伺”,伺機。[11]其留如詛盟:形容心中藏有主見不肯吐露,猶如詛咒發過盟誓一般。[12]殺:肅殺,衰敗。[13]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沉溺于所為,無法恢復真性。[14]厭:閉藏,堵塞。緘(jiān):捆東西的繩索。形容心靈閉塞,有如受繩索捆縛著。[15]老洫(xù):洫,田間的水道、溝渠。老洫是指年久失修,雖有水而不流動的溝渠,此處指老朽枯竭。[16]復陽:恢復生機。[17]慮嘆變(zhí):憂慮、感嘆、反覆、恐懼。[18]姚:輕浮躁動。佚:通“逸”,奢華放縱。啟:放蕩張狂。態:作態,裝模作樣。[19]樂出虛:樂聲發自空虛的簫管。[20]蒸成菌:地氣蒸發長出菌類。

[譯文]

大智廣博,小智偏狹。大言盛氣凌人,小言爭辯不休。他們睡覺時心神交錯不寧,醒來后形體疲乏懶散。他們和外界接觸糾纏不清,天天鉤心斗角。有的散漫不經,有的用心難測,有的謹密不露聲色。遇到小恐懼憂懼不安,遇到大恐懼驚魂失魄。他們發言好像放出利箭一般,這就是說在專心窺伺別人的是非來攻擊。他們不發言時像賭咒發過盟誓一般,這就是在默默等待時機以守取勝。他們衰敗時如秋冬的景物,這就是說他們在一天天消損。他們沉溺在自己的所作所為中,不可能恢復到原狀了。他們心靈閉塞如受繩索捆縛著,這就是說他們老朽枯竭了。走向死亡道路的心靈,沒法使他們恢復生機了。他們喜怒哀樂,憂慮感嘆,反覆恐懼,輕浮躁動,放縱張狂,裝模作態;像樂聲從空虛的樂器中發出,又像地氣蒸發長出菌類一樣。這種情緒和心態日日夜夜在眼前更替出現,但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發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知道了這些產生的道理,也就懂得了它們所以發生的根由了吧!

[原文]

非彼無我[1],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為使。若有真宰[2],而特不得其眹[3]。可行已信[4];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5]。

百骸、九竅、六藏[6],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7]?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8]?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9],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10],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11],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2]?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13],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4]?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注釋]

[1]彼:指上述的種種情態。[2]真宰:身心的主宰,真我。[3]眹(zhèn):通“朕”,征兆,跡象。[4]可行己信:可從作用上得到憑信。[5]情:實。[6]九竅:雙眼、兩耳、兩鼻孔、口、前陰尿道和后陰肛門。六藏:藏,通“臟”。心、肝、脾、肺、腎為五臟。腎有兩臟,故又合稱六臟。[7]私:偏愛,偏重。[8]真君:真心,真我。[9]相靡:互相摩擦。[10]役役:勞碌奔忙的樣子。[11]苶(nié)然:疲憊倦怠的樣子。[12]芒:茫昧,糊涂,昏惑。[13]成心:主觀成見。師:取法。[14]知代:知道事物發展的更替變化。

[譯文]

沒有它們(上述的種種情態)就沒有我,沒有我,它們也無從體現。它們和我是相近的,但不知道是由什么東西主使的。好像有真我,而又找不著它的形跡。我們可從它的作用上得到憑信,雖然看不見它的形體,但它是真實存在而無形象的。

百骸、九竅、六臟,都完備地存在于我的身上,我和哪個最親近呢?你都一樣喜歡它們嗎?還是有所偏愛呢?如果是同等看待它們,那么把它們當成臣妾嗎?那臣妾之間就誰也不能統治誰嗎?還是它們輪換著做君臣呢?或許有真宰存在著呢。無論是否求得真宰的實情,對它本身都是沒有損減的。

人一旦稟受成形體,形體就一直存在著等待耗盡為止。人們和外物接觸,相互傷害和摩擦,馳騁追逐于其中,而不能停止,不是可悲的嗎!終生勞碌奔忙而不見成功,疲憊困苦而不知究竟為了什么,可不是悲哀的嗎!這樣的人雖然不死,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的形體逐漸消損,而心也跟它一樣消損,這可不是莫大的悲哀嗎?人生在世,固然就像這樣昏昧嗎?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昏昧,而別人也有不昏昧的呢?

如果人以自己的成見作為取法的標準,那么誰沒有一個標準呢?何必一定要知道事物發展的更替變化之理的智人才有呢?愚人也同樣有。如果說心中還沒形成成見前就已經存有是非,這就如同是今天到越國去而昨天就已經到了。這種說法是把沒有看成有。如果把沒有看成有,即便是神明的大禹,尚且不能弄清楚,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原文]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2],其所言者特未定也[3]。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音[4],亦有辯乎[5],其無辯乎?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6],言隱于榮華[7]。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8]。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9]。

[注釋]

[1]言非吹也:言論和風吹不同,言論出于成見,風吹出于自然。[2]言者有言:論者各有所說。[3]特未定:不能作為是非的標準。[4](ɡòu)音:雛鳥孵出時的叫聲。[5]辯:通“辨”,辨別。[6]小成:片面認識所得的成果。[7]言隱于榮華:言論被浮華之詞遮蔽。[8]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儒墨各家的是非爭辯,都以他們自己的主觀成見為依據,所是的是對方的所非,所非的是對方的所是。[9]莫若以明:不如用明靜之心去觀照。

[譯文]

言論不像風的自然吹動,發言的人都有自己的言辭,他們所說的不能作為是非的標準。他們果真有自己的言論呢?還是未曾有過自己的言論呢?他們以為所言不同于剛出殼小鳥的叫聲,到底有分別嗎?還是沒有分別呢?

道是如何被隱蔽而有了真偽呢?言論是如何被隱蔽而有了是非呢?道去了哪里而不存在呢?言論為何存而不可呢?道被小的成就隱蔽,言論被浮華之詞隱蔽。所以有了儒墨各家的是非爭辯,他們各以對方所否定的為是,各以對方所肯定的為非。想要肯定對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則不如用明靜之心去觀照事物的本然。

[原文]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1]。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2]。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3],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4];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5]。因是因非,因非因是[6]。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7],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8]。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9]。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10]。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注釋]

[1]物無非彼,物無非是:事物沒有不是作為他物的“彼”,事物也沒有不是作為本身的“此”而存在的。也就是相互對立者都有彼此。[2]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從彼方則看不見此方之是,從此方則知此方之是。[3]彼是方生:“彼”和“此”的觀念是相對而生的,相互共存的。[4]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隨著生就隨著死,隨著死就隨著生。[5]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反之亦然。[6]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非相因而生。[7]照之于天:觀照于自然。[8]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此方可為彼方,彼方亦可為此方。意謂彼此沒有區別,這是莊子萬物齊一的哲學觀。[9]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彼”“此”不成匹偶,就是道的樞紐。道樞,道的樞紐,道的關鍵。[10]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合乎道樞才像入得圓環的中心,可以順應無窮的變化。

[譯文]

世界上的事物沒有不是“彼”的,也沒有不是“此”的。從彼方則看不見此方之是,從此方則知此方之是。所以說,彼方出自此方,此方也因著彼方。彼與此是相對共生的。即便如此,事物都是隨生隨滅,隨滅隨生;有被肯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否定,有被否定的一面就有另一面被肯定。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是與非皆因對方的相互關系而產生。所以圣人不走是非對立的路子,而觀照于事物的本然,這也是順應自然的道理。

“此”也是“彼”,“彼”也是“此”。彼有一個是非,此也有一個是非。果真有彼此之分別嗎?果真無彼此之分別嗎?彼與此沒有對立面,就叫掌握了大道的樞要。合乎道樞才像入得圓環的中心,可以順應無窮的變化。是的變化無窮盡,非的變化也無窮盡。所以說不如用明靜之心去觀照事物的本然。

[原文]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1]。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2]。

可手可,不可手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惡乎可?可于可。惡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3],厲與西施[4],恢恑憰怪[5],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6];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7]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8],是之謂兩行[9]。

[注釋]

[1]“以指”四句:先秦名辯派公孫龍提出“指非指”和“白馬非馬”的命題。莊子不贊同公孫龍的說法,認為不如從事物本身出發來論證名與實的對立,提醒人們不要斤斤計較于彼此、是非的爭辯。[2]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不過就是一指,萬物不過就是一馬,意即天地萬物同質共通。[3]莛(tíng):草本植物的莖。楹:房屋的柱子。此處“莛”喻指輕易可成的事,“楹”喻指難做的事。[4]厲:通“癘”(lì),癩病,此處指丑女。西施:春秋時越國人,貌美。此處代指美女。[5]恢恑憰怪:千形萬狀之怪異。恑(guǐ),通“詭”。憰(jué),通“譎”。[6]其分也,成也:事物的分散,必定有所生成。[7]狙(jū)公:養猴的人。狙,獼猴。芧(xù):橡子。[8]天鈞:自然的均衡之道。[9]兩行:二者都可行。

[譯文]

用手指來說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不是手指的東西來說明手指不是手指;用一匹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不是白馬的東西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就大道通觀之,)天地就是一指,萬物就是一馬。

可以是可以,不可以是不可以。道路是人們行走而形成的,事物的稱謂是人們叫出來的。為什么是這樣的呢?它原本是這樣的,所以人們就認為是這樣的。為什么不是這樣的呢?它原本不是這樣的,所以人們就認為不是這樣的。為什么是可以的呢?因為它原本就是可以的,所以人們就認為是可以的。為什么是不可以的呢?因為它原本就是不可以的,所以人們就認為是不可以的。事物本來有它是的地方,事物本來有它可的地方。沒有什么事物不是,沒有什么事物不可。所以就像草莖和房柱,丑陋的女子和美貌的西施,以及一切奇異古怪的東西,從道的觀點來看都可以通而為一。事物有所分就有所成,有所成就有所毀。所以一切事物(從總體上來看)無所謂成與毀,都復歸為一。

只有通達的人才知道萬物通而為一的道理,因而不固執于自己的成見而寄寓于事物本身的自然規律。這就是順應自然的道理。順應自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叫作“道”。

(辯者們)損耗心神去求一致,而不知道萬物本來就是相同的,這就是所謂“朝三”。什么叫作朝三呢?有個養獼猴的人分橡子給獼猴,說:“早上三升,晚上四升。”所有的猴子聽了都很憤怒。他又說:“那么早上四升而晚上三升吧。”所有的猴子都高興了。名與實都沒有虧損而獼猴喜怒卻因而不同,也是順應猴子的心理作用罷了。所以,圣人調和是非之爭而保持自然均衡,這就叫作物我兩行(各得其所)。

[原文]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1]。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2]。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3]。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4]。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5];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6],惠子之據梧也[7],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8]。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9]。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10],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1],圣人之所圖也[12]。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釋]

[1]至:至極,極高境界。[2]封:界限,疆域。[3]虧:虧損。[4]愛:偏愛,私好。[5]昭氏:姓昭,名文,善于彈琴。[6]師曠:名曠,字子野,春秋時晉平公的樂師,精通音律。枝策:舉杖敲擊樂器。[7]惠子:即惠施。據梧:倚靠著梧桐樹。惠子善辯,累時靠著梧桐樹休息。[8]載之末年:流傳于后世。一說為終身從事于此。還有一說為載譽于晚年。三說皆通。[9]以堅白之昧終:戰國時名辯的論題有“堅白同異”。當時分為兩派,一派以公孫龍為代表,認為從視覺和觸覺來說石頭的堅硬與白色是分離的,持“離堅白”的觀點。另一派以墨子為首,主張“盈堅白”,認為堅白同為石頭的屬性而不可分。惠施參與了爭論,但文獻沒有記下他的觀點。[10]其子:指昭文之子。綸:琴瑟的弦,指代琴。[11]滑疑之耀:迷亂人心的炫耀。[12]圖:革除,摒棄。

[譯文]

古時候的人,他們的智識達到了極高的境界。是怎樣的極高境界呢?宇宙初始未形成萬物時,認識到原始本無萬物的存在,這種認識可謂深刻透徹極了,是智識的極高境界,不可以增加了。智識次一等的人,認為有萬物存在,而未曾有分界限定。再次一等的人,認為事物有界限之別,而不曾有是非之別。是非之別明顯了,道也因此有了虧損。道之所以有虧損,是因為偏愛產生的。天下的萬事萬物,果真有成和虧嗎?果真無成與無虧嗎?有成和虧,猶如昭文的彈琴;無成和無虧,就像昭文的不彈琴。昭文彈琴,師曠持杖擊節,惠施靠在梧桐樹下與人雄辯,他們三人的才智,幾乎都登峰造極了,所以他們一直從業到晚年。這三個人只是各自有自己的愛好,便想要以此炫異于別人,他們以自己的所好而想讓別人明白了解。惠子不明白了解而非要讓人明白了解,所以終身迷于“堅白論”的偏蔽。而昭文的兒子又終身從事昭文的彈琴事業,以致終身沒有什么成就。像這樣可以說有成就嗎?那么即使是我,也算是有成就了。如果像這樣不算有成就,那么萬物與我都無所成就。所以迷亂人心的炫耀,是圣人所要摒棄的。所以圣人不用個人的才技辯說夸示于人,而是寄寓在事物的自然規律中,這就叫作“以明”。

[原文]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于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1],有未始有始也者[2],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3]。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4],而大山為小[5];莫壽于殤子[6],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7],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8],因是已。

[注釋]

[1]有始也者:宇宙是有個開始的。[2]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開始的開始。[3]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未開始那(未開始)的開始,意謂天地之始以前之再前。[4]秋豪:禽獸入秋時新長出的細絨毛,喻指細微的東西。豪,通“毫”。[5]大山:即泰山。天下萬物本是“無”的,秋毫和“無”比為大。天地萬物是一體的,泰山只是其中一點,故是小的。[6]殤(shāng)子:夭折的嬰兒。[7]巧歷:善于計算的人。不能得:不能算出這個結果。[8]無適焉:不必再推算下去了。適,推算。

[譯文]

現在在這里說一些話,不知這些話與其他人的是屬于同一類呢,還是不屬于同一類?同類與不同類,既然發了言都算是一類了,那么與其他人就沒有什么分別了。

既然如此,請讓我試著說說。宇宙萬物有它的開始,有它未曾開始的開始,還有它未曾開始的那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萬物的初始有它的“有”,有它的“無”,有它的未曾有“無”的“無”,還有它的未曾有的那未曾有的“無”。一下子產生了“有”和“無”,然而不知道這個“有”、“無”果真是不是“有”和“無”。現在我已經說了這些話,但不知道我所說的果真是說了呢?還是沒有說呢?

天下沒有比秋毫的末端更大的東西,而泰山卻是小的。沒有比夭折的嬰兒更長壽的,而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卻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同為一體。既然已經合為一體了,那還需要言論嗎?既然已經說了合為一體,怎能說沒有言論呢?萬物一體加上我所發的言論就成了“二”,“二”再加上“一”就成了“三”。由此推算下去,精于計算的人也不能得出最后的數目,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從“無”到“有”,已經推至三,更何況從“有”到“有”呢!不必再推算下去了,順應自然就是了。

[原文]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1],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2]。六合之外[3],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4],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5],大廉不嗛[6],大勇不忮[7]。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8],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9]。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10]。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11]。

[注釋]

[1]畛(zhěn):井田溝上的小路,此處指界限、疆界。[2]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這是指儒墨各家所執持的八種爭論。[3]六合:指天地四方。因天地為上、下、東、西、南、北六方包圍,故有此稱。[4]春秋經世先王之志:一切史書乃是先王治世的記載。春秋:泛指史書。[5]大仁不仁:大仁沒有偏愛。[6]大廉不嗛(qiān):大廉是不謙遜的。嗛,通“謙”,謙遜。[7]大勇不忮(zhì):大勇是不傷害的。[8]廉清而不信:廉若露了行跡就不可信。[9]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能不忘這五者就幾乎近于道了。[10]天府:自然的府庫,形容心靈廣大,可以包容一切。[11]葆光:隱藏光明而不外露。

[譯文]

道不曾有過界限,言論原本是沒有固定的標準,為了爭一個“是”字而妄加了種種界線。請讓我說說這些界線。如有左,有右,有倫序,有等級,有分別,有論辯,有競辯,有爭持,這是世俗所謂的八種才能。天地以外的事,圣人是存而不論的;天地以內的事,圣人只論述而不評議。一切古史中先王治世的記載,圣人只評議而不爭辯。故天下的事理有分別,就有不分別;有辯論,就有不辯論。這是為什么呢?圣人虛懷若谷,不去爭辯,眾人則爭辯不休而競相夸示。所以說:凡是爭辯,就有看不見的地方。

大道是不可稱謂的,大辯是不用言詞的,大仁是沒有偏愛的,大廉是不謙遜的,大勇是不傷害人的。道一旦昭明了就不是道,言語爭辯就有所不及,仁常固定在一方就不能周全,廉若露了行跡就不可信,勇有傷害到人就不能成為勇。這五者遵行不棄就幾乎近于道了。

故一個人能止于他所不知的領域,就是極點了。誰知道不用言詞的辯論,不用稱說的道呢?假若有誰能知道,他就能稱為天然的府庫。往里面注入多少也不會溢滿,取出多少也不會枯竭,而且不知道它來自何處,這就叫作潛藏不露的光明。

[原文]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1],南面而不釋然[2]。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3]。若不釋然[4],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5]!”

[注釋]

[1]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名,不見于經傳。[2]不釋然:芥蒂在心,耿耿于懷。[3]蓬艾:蓬蒿、艾草,指偏荒之地。[4]若:汝、你,指堯。[5]進:勝過,超過。

[譯文]

從前堯問舜說:“我想討伐宗、膾、胥敖這三個小國,臨朝時總感到心里不安,這是什么原因呢?”

舜說:“這三個小國的君主,猶如生存在蓬蒿艾草中間一樣。你還心緒不安,為什么呢?從前十個太陽一起出來,普照萬物,何況道德的光芒更勝于太陽的光芒呢!”

[原文]

嚙缺問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3]?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4],□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5],猨猴然乎哉[6]?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7],麋鹿食薦[8],蝍蛆甘帶[9],鴟鴉耆鼠[10],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11],麋與鹿交,□與魚游。毛嬙、西施[12],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13]。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14],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15],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注釋]

[1]嚙(niè)缺、王倪:皆為虛擬人物。[2]所同是:所共同認可的標準。[3]庸詎(jù):何以,怎么,哪里。[4]偏死:半身不遂。[5]惴(zhuì)栗:害怕發抖的樣子。恂(xún):害怕。[6]猨(yuán):同“猿”。[7]芻豢(chú huàn):用草喂養的叫作芻,指牛羊;用谷子喂養的叫作豢,指狗豬。[8]薦(jiàn):甘草,美草。[9]蝍蛆(jí jū):蜈蚣。帶:蛇。[10]鴟(chī):貓頭鷹。耆(shì):通“嗜”,喜歡吃,好吃。[11]猵狙(biān jū):獼猴的一種,似猿。[12]毛嬙(qiáng):古代美女,一說為越王的美姬。[13]決驟:疾速奔跑。[14]樊然淆亂:紛然錯亂。[15]河漢:黃河和漢水。沍(hù):凍結。

[譯文]

嚙缺問王倪說:“你知道萬物有共同的標準嗎?”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呢!”

“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事物嗎?”

“我怎么知道呢!”

“那么萬物就無法知道了嗎?”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呢!即便如此,我還是試著說說:怎么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不是‘知道’呢?且讓我問問你: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生疾病而半身不遂,泥鰍會這樣嗎?人在高樹上就會驚怕不安,猿猴會這樣嗎?這三者誰知道住在什么地方才是最合適的呢?人吃家畜的肉,麋鹿吃草,蜈蚣愛吃蛇,貓頭鷹和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者誰知道吃什么東西才是最美味的呢?雌猿和猵狙成為配偶,麋與鹿交配,泥鰍和魚交尾。毛嬙、西施,人們認為是最美的女子;但魚見了她們會潛入水底,鳥見了她們會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會疾速奔跑;這四者誰知道什么美色才是天下真正的美色呢?依我看來,仁義的端倪,是非的途徑,紛然錯亂,我怎么能知道它們之間的分別呢?”

嚙缺說:“你不知道利與害,難道至人也不知道利與害嗎?”

王倪說:“至人神妙極了!山澤燃燒而不能使他感到熱,黃河和漢水都封凍了而不能使他感到冷,疾雷震裂了山岳而不能使他身體受到傷殘,狂風掀起海浪而不能使他感到震驚。像這樣的至人,乘著云霧,騎著日月,而遨游于四海之外。生和死的變化都不能影響到他,何況利害這類事呢!”

[原文]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1]:“吾聞諸夫子[2]:‘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3];無謂有謂[4],有謂無謂[5],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6],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7]?”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8],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9],見彈而求鸮炙[10]。”

“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11],挾宇宙,為其吻合[12],置其滑涽[13],以隸相尊[14]。眾人役役,圣人愚芚[15],參萬歲而一成純[16]。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17]!麗之姬[18],艾封人之子也[19],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20]。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21]。君乎,牧乎[22],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23]。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注釋]

[1]瞿鵲子、長梧子:皆為杜撰的人物名。[2]夫子:指孔子。孔子名丘,為先秦儒家學派的創始人。[3]不緣道:無行道之跡(林希逸說)。不踐跡而行道(釋德清說)。[4]無謂有謂:沒有說什么如同說了什么。[5]有謂無謂:說了話如同沒有說。[6]孟浪:不著邊際,荒誕不切實際。[7]奚(xī)若:怎樣,如何。[8]聽熒:聽了感到疑惑。[9]卵:指雞蛋。時夜:司夜。五更時雞鳴報曉,故古人稱雞為司夜。[10]鸮(xiāo)炙:烤鸮鳥肉。[11]旁:通“傍”,依傍。[12]為其吻合:與宇宙萬物合一,與《逍遙游》中“旁礴萬物以為一”的意思相同。[13]置其滑涽(hūn):任其淆亂紛雜而不顧。[14]以隸相尊:視下賤為同樣尊貴,亦即把世俗上的尊卑看作是同樣的。[15]愚芚(chūn):渾然無知的樣子。[16]參萬歲而一成純:糅合古今事物為一體卻精純不雜。參,糅合。萬歲,古今事物。[17]弱喪:自幼流浪異鄉。[18]麗之姬:麗戎國的美女,即驪姬,晉獻公的夫人。[19]艾封人:在艾地戍守封疆的人。[20]“晉國”六句:《左傳·莊公二十八》記載,晉獻公伐麗戎,得麗姬,立以為夫人。[21]竊竊然:明察的樣子。[22]牧:養馬人,此處指卑賤之人。[23]吊詭:怪異,荒誕。

[譯文]

瞿鵲子問長梧子說:“我聽孔夫子說過:‘圣人不去做塵世間的事情,不謀利益,不逃避危害,不喜追求,不拘泥于道。沒有說等于說了,說了又等于沒有說,而心神遨游于塵世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是輕率不當的言論,而我認為是通往美妙大道的途徑。您認為怎么樣呢?”

長梧子說:“這些話黃帝聽了都疑惑不解,孔丘又怎么能理解呢?而且你也太求之過急了,就像見到雞蛋就想得到報曉的雞,見到彈丸就想烤吃鸮鳥肉。”

“我姑且對你說說,你也姑且聽聽,怎么樣?圣人同日月并明,懷抱著宇宙,與天地萬物混合為一體,任其淆亂紛雜而不顧,把世俗上的尊貴卑賤看作是一樣的。眾人忙忙碌碌,圣人則大智若愚,糅合古今事物為一體卻精純不雜。萬物都是如此,而互相蘊含著歸于精純渾樸之中。”

“我怎么知道貪生不是迷惑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是像自幼流浪在外而不知歸家那樣呢!麗姬是艾地戍守封疆人的女兒。晉國剛得到她的時候,她哭得淚水濕透了衣襟;等她到了晉國的王宮,與國君同睡一床,同食美味的肉食,才后悔當初不該哭泣。我怎么能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當初的貪生呢!”

“夢中飲酒作樂的人,早上醒來或許會遇到不如意的事而哭泣;夢中哭泣的人,早上醒來后或許去打獵為歡。當人在夢中,不知道是在做夢。有時在夢中又做著夢,醒后才知道是做夢。只有徹底覺醒了的人才知道人生猶如一場大夢。而愚昧的人自以為清醒,顯出明察的樣子,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國君呀,臣仆呀,孔丘真是固執淺陋極了!孔丘和你,都在做夢;我說你在做夢,也是在做夢。這些言論,可以稱作奇談怪論。萬年以后遇到一位大圣人,能了然這些道理,如同早晚遇著的一樣。”

[原文]

“既使我與若辯矣[1],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黮暗[2],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注釋]

[1]我與若:我和你。我,長梧子自稱。若,汝、你。[2]黮(dǎn)暗:昏暗不明。

[譯文]

“假使我與你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你就果然對嗎,我就果然錯嗎?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就果然對嗎,而你就果然錯嗎?這是我們兩人中有一人對,有一人錯呢?還是我們兩人都對,或者都錯呢?我和你都不知道,而他人本來都有偏見。我讓誰來評判是非呢?如果請與你觀點相同的人來評判,既然他和你觀點相同,怎么評判呢?如果請與我觀點相同的人來評判,既然他和我的觀點相同,怎么評判呢?如果讓不同于我和你的觀點的人來評判,既然觀點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評判呢?如果讓觀點與我和你相同的人評判,既然他的觀點與我和你相同了,怎么能評判呢?那么我和你及他人都不能評判誰是誰非了,還等待誰來評判呢?”

[原文]

“化聲之相待[1],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2],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3]?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4],振于無竟[5],故寓諸無竟。”

[注釋]

[1]化聲之相待:是非之辯互相對立而成。[2]曼衍:自在變化,不拘常規。[3]天倪:自然的分際。[4]忘年忘義:忘記生死,忘記仁義。[5]振于無竟:遨游于無窮的境地,與上文“游乎塵垢之外”的意思相同。竟,通“境”。

[譯文]

“是是非非變化的聲音是互相對立而成的,若要使它們不相對立,就要用自然之道來調和,順應其自在的變化,以此享盡天年。什么叫作用自然之道來調和天地萬物呢?‘是’也是‘不是’,‘然’也是‘不然’。‘是’若果真是‘是’,就和‘不是’有區別,這樣也就不須辯論了;‘然’若果真是‘然’,就和‘不然’有區別,這樣也就不須辯論了。忘掉生死年歲,忘掉是非仁義,遨游于無窮的境地,由此也就能寄寓于這無窮的境地。”

[原文]

罔兩問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3]?”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4]?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注釋]

[1]罔兩:影子的影子。景:古“影”字,影子。[2]曩(nǎnɡ):從前。[3]特操:獨立的操守,即自己的獨立性。[4]蛇蚹(fù):蛇腹下的鱗皮。蜩翼:蟬翅。

[譯文]

罔兩問影子說:“剛才你行走,現在你停下;剛才你坐著,現在你起來,你怎么這樣沒有獨立的操守呢?”

影子說:“我是有所待才這樣嗎?我所待的事物又有所待才這樣的嗎?我所待的就像蛇憑借腹下的鱗皮而行,蟬憑借翅膀而飛嗎?我怎能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怎能知道為什么不會這樣!”

[原文]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1],自喻適志與[2]!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3]。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4]。

[注釋]

[1]栩栩(xǔ xǔ)然:翩翩飛舞的樣子。[2]喻:覺得。適志:合乎心意,快意。與:通“歟”,語尾助詞。[3]蘧蘧(qú qú)然:僵直臥著的樣子。[4]物化:意為物我的界限消失,物與我融化為一。

[譯文]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翩翩飛舞的一只蝴蝶,自我感覺快意極了,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了。忽然醒了,自己分明是僵直臥在床上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夢中化為莊周呢?莊周與蝴蝶,必定是有分別的。這種物我的轉變就叫作“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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