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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公共理性的價值與政治學研究的定位

代議制民主在20世紀的迅猛發展已經書寫了人類全新的政治史,但隨之而來,在決策的、治理的層面上也逐漸暴露出諸多局限性,如民主參與不足、精英式決策、政治責任心低、信息不對稱、多數對少數的壓制和不公正、集體性的偏見和非理性等,尤其是它所作出的承諾——尊重和保護公民的合法權益、增進多元社會的良善治理和繁榮穩定——也并未完全兌現。代議制民主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不但促使學界深入地反思傳統民主理論,也促使其尋求更真實的、更有效的民主補救方案。

下面以兩位不同階段的哲學家的獨到見解來闡發本書研究的問題意識。

約翰·杜威(John Dewey)在1927年首版的《公眾及其問題》一書中談道:“一類專家將不可避免地被從公共利益之中排除出來,因為他們已經變成了私人利益和私人知識的代表,而這些知識對解決社會問題用處不大。正如人們常說的,選票有時可以替代子彈。但更重要的是,按人頭計數將迫使我們向以前的討論、協商和說服的方法求助,而訴諸武力的本質則是盡可能不采取這樣的方式。多數人的統治,被批評者指責是愚蠢的方法。但它從來就絕不僅僅是多數人的統治這么簡單。……為滿足少數派而對意見進行修改,假定對以上的討論意見相對滿意,那就有機會將少數變為多數。……提出這樣一個觀點的重要考慮,是要給思想傳播提供機會并成為公眾的財富。……換句話說,基本訴求就是通過辯論、討論和說服的形式,促進方法和狀況的改善提升。這就是公共問題。”[1]

詹姆斯·博曼(James Bohman)在1996年首版的《公共協商:多元主義、復雜性與民主》一書中指出:“當下民主制度的批評者,從社群主義者到激進民主論者,所持看法都非常一致。他們認為,目前的安排損害了民主的最重要的原則:現今的政治實踐建立在可致社會分裂的自利性的政治理論之上,它們不去改變社會和經濟權力的不平等分配的狀況,這使貧者和無權者長期處于不利的地位;并且,它們預先假定的制度,幾乎都依靠的是純粹集合性的、片段式的、僵化的決策形式,使得對社會和經濟進行更新的深層結構性問題無法得到解決。根據這些論斷開出的藥方都一樣,即公共協商。”[2]

不難發現,20世紀前期,杜威已經在公開質疑和批評代議制民主的基礎上,針對社會公共事務問題提出了“辯論、討論和說服的形式”的民主方案。其目的在于,通過積累和傳播政治共同體的智力財富可以使大量無知的、偏見的意見或選擇歸于無效,借以增強個人公正的理解和判斷,改善民主決策的質量,更好地維護公共利益。至于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制度形式?很顯然,杜威并沒有也不打算將其概括出來。他寧愿相信,它是一種民主觀念,作為觀念意義上的民主,較之于制度意義上的民主而言,具有更加廣泛的意涵,能夠最大限度地體現在國家體制中。到了20世紀末期,學界明顯地認識到,代議制民主所設定的簡單聚合的、投票表決的、僵化統計的決策形式存在著嚴重的制度性缺陷而陷入了決策合法性危機,需要協商民主來進行彌補和救治。

民主理論與實踐業已表明,協商民主是對代議制民主的重要補充;同時,也應看到,它已不單單是聚合民主決策的協商環節或前置性的民主機制,而是能夠成為一種化解現代多元社會深層結構性問題的獨立運行的民主形式。通過協商的方式有助于提升公共決策的民主品質,或者說,協商能夠使決策過程更加民主、決策質量更高。然而,正如我們所見,就協商形式來說,現實的政治生活不曾缺少集體協商的形式,像民情咨詢會、走訪調研會、專題座談會、意見交流會等,但何以較少達成具有普遍說服力和公眾滿意度的民主決策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它們并未遵循協商民主的規范性要求進行直接而有效的公共協商。換句話說,公共協商的民主過程其實并不等同于公民單向性的意見表達和信息傳遞,也不等同于無實質意義的冗長辯論和策略交談;相反,它呈現的是一種主體間性或交互主體性(intersubjectivity),使得平等主體在協商對話中能夠把實踐推理納入決策議程中,通過公開運用理性(public use of reason)來證明其決定或主張的正當性,從而創造一個更加理性和公正的政治秩序。

協商民主的規范性價值預設和合法性基礎是公共理性。公共理性是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共享的理性,蘊含公共性的政治價值和民主觀念。公共理性訴諸公共利益以獲得政治正當性,而它的具體展示就是通過特定的制度形式即協商民主來實現共同實踐理性的公共運用。公共理性存在于主體間相互交往和話語理解當中,因而它是多元的、動態的、不確定的,需要通過平等參與、公共辯論尋求廣泛共識;同時,公共理性規范著公共協商的民主過程,促使個體偏好的公共轉換來滿足公共利益,就此而言,民主意味著公共協商。概言之,公共理性直面現代多元社會中的利益沖突和共識困境,要求公共決策在每個公民看來都是合理的、可接受的,使得公共協商的決策理由更加理性、結果更加公平,從而提升了民主品質,成為協商民主的合法性基礎。

那么,公共理性視域下的協商民主是否是可欲的?它在規范性的政治合法性證成上提供了哪些極具說服力的論證思路?

一 公共理性關涉公民參與公共協商的權利和機會

在當代政治哲學話語中,公共理性表征了公民身份,被視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共有的理性,當然,它是一種預設的、公民享有的理性理想,其中,“公民們必須能夠彼此就自己對事關基本正義問題的主張提出辯護,從而體現平等的公民身份”[3]。正如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所說,公共理性是共享平等公民身份的人的理性,適用于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間,“當一個公民在一個他或她真誠地認為是最合乎情理的、政治性的正義觀念的架構中進行協商時,而這種觀念表達了其他人作為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也可以合乎情理地被期待、合乎情理地予以認可的政治價值時,這個公民便運用了公共理性”[4]

可以認為,公共理性的內容涉及一套而不是一個合乎情理的政治觀念,也就是說,不同形式的公共理性皆是由一些合乎情理的政治觀念所給定的。在羅爾斯看來,這些政治觀念具有三個最顯著的特點:其一,一套確定的基本權利、自由和機會;其二,賦予這些權利、自由和機會以特殊的優先性,尤其是有關公共利益和至善論價值的訴求;其三,確保所有公民擁有有效行使其自由的必要手段的措施。[5] 顯然,羅爾斯的公共理性觀念不但包含著憲法、法律所保護的公民權利、自由和機會,而且包含著政治制度的穩定維持和公共政策的合理辯護等。如果認可公共理性適用于公民主體本身,那么,公民主體就應當享有因遵循公共理性原則所帶來的權利、自由和機會。

公共理性作為一種公民性標準,引導公民養成參與社會公共事務的習慣,培養公民的公共精神。如果公民僅僅局限于私人生活領域,專注于私人事務和自我利益,極力張揚個體理性,那么,這樣的公民不但不會成為一個合格的公民,反而會危及公民自身所享有的自由與尊嚴,就如同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所告誡我們的那樣:伴隨這種道德后果和政治傾向的滋長,將會導致政治權力集中化和政治特權的現象,使得民主社會的公共精神也日益匱乏。[6]

蘊含公共精神的公共理性內生于公共領域。根據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的研究,18世紀的英國、法國和德國出現了一批不同身份背景的、具有批判意識的參與公眾,他們積極地加入公共論壇,共同討論社會公共事務,并在理性對話的基礎上形成公眾輿論。[7] 很顯然,公共理性適用于社會公共事務問題上進行的政治辯護,畢竟這種公共理性的論壇是由公民集合而成的公眾輿論領域,也是圍繞公共議題進行公共對話和協商的批判性的公共空間。

由此看來,公共理性是公共領域發揮作用的公民理性,公共領域能夠促進廣泛的公民參與,而公民參與需要訴諸公民的公共理性觀念。

公共理性代表著公民理想的訴求,即什么樣的政治安排和公共決策是每一個公民所能認可和接受的。在政治實踐中,公共理性作為一種涉及公共議題的實踐理性,導向了公民參與,正是由于公民積極參與公共議題的公共協商,使公民之理性得以公共運用,以期追求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在組織有序的社會中,公共理性完全對實實在在的慎議和商談,而且是對事關正義的慎議和商談保持開放。”[8] 公共理性規范著公民參與,旨在確保公民的合法權益,它力圖建構一種能夠讓每個參與者都認可并加以共享的協商民主的政治構架。約瑟夫·畢塞特(Joseph Bessette)較早地探討了協商民主理論,他尤其強調,“不管是公民自身參與協商還是他們的代表作出所有公民都愿意接受的決定,只要有時間、知識、發言的機會,以及可以使他們的理性相互回應之行為,決策結果就可視作民主的”[9]。這種規范性的協商民主要求充分揭示出公共理性與公民參與公共協商的權利和機會之間所具有的正相關關系。

所以說,公共理性關乎公民參與公共協商的權利和機會,訴諸那種合乎公民身份的民主理想。基于公共理性的民主觀,公共協商體現的是一種賦權協商(empowered deliberation),從而滿足了公民的實質性參與。

二 公共理性關涉公民之間公共協商的能力

在現代多元社會中,公民應如何就社會公共事務問題進行公開、公正的推理和論辯呢?這就涉及公民之間運用公共理性進行公共協商的能力問題。

卡爾·科恩(Carl Cohen)認為,理性和社會是民主的前提,其中,社會是民主的基本結構,在社會結構中,必須確保其成員至少具備參與社會公共事務所要求的能力,而這些能力可以概括為理性。在他看來,一個具有理性的人應當具備這樣的能力:一是能夠作出有效的計劃、獨立的判斷抑或具有切實的行動能力;二是依據特定情勢來靈活運用行動規則或執行計劃安排的能力;三是具有思想見解和與別人論辯的能力。[10] 從理性之公共運用角度來看,“如果治理社會的是規定和法律,社會成員就必須能夠有效地交流意見以理解彼此之間的理由與目的,并且至少能把某些集體判斷整理出來”[11]。如同羅爾斯所說,實施這種政治行為的能力就是理性,而它是一種植根于社會成員能力中的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12] 因為公民自身具有這種理性,所以,他們才能夠為公共治理制定規則、制度和法律;如果公民自身不具有這種理性,那么,他們就絕無可能通過參與來進行公共的對話和協商。換言之,正是這種理性,準確地說是公共理性,才使公民獲得了參與社會公共事務和表達利益訴求的理性能力,從而開啟了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間的對話、辯論與商議。

在多元民主社會中,公民的理性既有公共的,也有非公共的,因而并非所有的理性都可以稱為公共理性。[13] 與公共理性相對應的是非公共理性,它往往基于團體利益或個人利益,受制于公民所屬的團體或公民的特定職業、身份以及使命等,在私人領域事務中起著規導性作用,比如教會的理性、實體企業的理性、家庭的理性和個體理性等。那么,公共理性有何限定性呢?

公共理性基于公共利益的價值取向,旨在為公民參與集體決策進行公共證成,它要求公民承擔公共性責任,在公民之間的對話、辯論和商議中提供給共同體成員都可接受的理由,以此來證明其決定或主張的正當性。這就意味著,當個人道德轉向公共生活時,公民必然要面臨公共對話的問題,“盡管一個道德自省的個人會容許隔絕于現實生活的對話,但是,一個負有責任感的公民不會甘愿隔絕于政治對話”[14]。艾琳·凱莉(Erin Kelly)指出,一個具有包容性的正義社會有充分能力讓所有社會成員在政治對話和公共協商中共同地實踐公共理性;公共理性,作為一種集體能力(collective capability),完全可以被理解為正義社會實踐的話語特征。[15]理性的交換是通過對話和商談的方式而完成的,公民們遵循公共理性而參與公共協商,發展和運用理智能力和道德能力,以此來履行他們的公民性責任以及對公共理性觀念的認同和支持。在托馬斯·麥卡錫(Thomas McCarthy)看來,公共理性的核心在于公民義務,而公民義務使得公民在討論具有根本爭議性的社會公共事務問題時,能夠自覺地服從于公共理性。[16]

公共理性賦予了公民以公共性的道德關懷,要求公民站在公共立場上思考社會公共事務問題。公民是公共理性的主體,當公民參與公共政治生活的時候,其實已經介入了公共理性的運用。公民必須尊重和運用公共理性,才能夠在公共決策中尋求對話與協商、合作與包容。由此看來,公共協商的力量及其正當性取決于所有參與者的理性力量,而不取決于專斷性的權力結構。

公共理性的政治價值是公共理性作用于社會公共事務問題的準則,諸如推理原則和證據規則等,據此,公民們就可以考慮能否恰當地運用相關實質性原則,以確認那些最令他們滿意的公共決策。實質性原則的核心是互惠原則(reciprocity principle),而互惠原則強調,“所給出的理由必須在這個意義上是彼此可接受的,即它們能夠被每一個公民在平等有利的情況下接受”[17],甚至能夠為那些不同意此種理由得出結論的公民所接受。羅爾斯認為,“公共理性的價值不僅包含基本的判斷、推論和證據之概念的恰當運用,而且也包含著合乎理性、心態公平的美德”[18]。以公共理性作為達成最具說服力的公共決策的民主表達方式,必然需要公民具備運用公共理性的能力和素養。

基于公共理性的價值和原則,公民之間的公共對話、辯論和商議不再是一種權宜之計,而是一種提高民主質量的公共決策方式。公共理性所強調的不是信念的內容,而是參與者獲得和運用公共理性作出集體選擇和決定的能力。

因此,公共理性凸顯了公民的道德責任和政治原則,闡釋了一種彼此可接受性與相互辯護性,從而使公民具備就社會公共事務議題而發起公共協商、進行推理和論辯的理性能力。這種公共理性原則促使公民積極地參與公共議題的對話與協商,以合乎公共理性的政治話語展現公民的真實意愿和政治關懷,從而實現政治價值的理性平衡。

三 公共理性關涉由公共協商所作出的民主決策

公共理性探究的基本問題是政治合法性問題,而政治合法性來自公民廣泛的支持和認同,因而在公共理性所規范的公共協商中,參與者的支持和認同便成為政治合法性的衡量指標。喬納森·瓊格(Jonathan Quong)認為,公共理性作為一種道德理想,“要求政治決策在每個個體看來合乎情理地被視為正當的或者可接受的”[19]。阿米·古特曼(Amy Gutmann)和丹尼斯·湯普森(Dennis Thompson)在《為何要協商民主?》一書中把公共理性視作政治合法性理論的一個關鍵組成部分,并認為,“相互間的可接受性而不僅僅是可獲取性是協商民主所認同的公共理性的一個目標”[20]。弗雷德·達戈斯蒂諾(Fred D’Agostino)和杰拉德·高斯(Gerald Gaus)也認識到,每個個體公民都依賴私人的判斷和理性是很危險的,倘若公民們不能夠就社會公共事務問題達成共享的政治原則或制度規范,那么,社會政治穩定必然會受到威脅;相反,唯有參與協商過程的合乎情理的公民(須知,并不是所有公民都是合乎情理的)都認可和信服公共理性,隨之而來的集體決策才能夠產生一種合法的秩序。[21]

在現代性的語境中,公共理性不僅存在于公共領域,而且存在于公共權力機關。公共理性適用于公共權力機關中的公職人員,以此確保其政治行為的合法性。羅爾斯的研究業已表明,國家公職人員如法官們在公共政治生活中更好地詮釋和運用了公共理性,以至于公共權力機關尤其是最高法庭應是公共理性最生動、最直接的實踐場域。“公共理性的精神要求公共權力機關及其人員在有關公共事務以及公眾利益的重大決策中,應遵循普遍性原則,以社會的公共利益為基本出發點,避免不正當的部門利益以及個人私利。”[22] 當國家公職人員按照公共理性原則進行公共協商時,當他們從最合乎政治正義的根本性立場出發向其他公民闡釋公共理由時,公共理性的理想則成為有可能實現的政治理想,因為通過它所達成的政治共識符合共同體的公共利益。

公共理性旨在達成民主共識,其目標指向的是公共善,即公共利益。所謂公共利益,指的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存在和發展所必需的,該社會群體中不確定的個人都可以享有的社會價值”[23]。公共利益是不確定的個人可享有的正當利益,但公共利益不同于個人利益,也不是個人利益的簡單相加。公共理性訴諸公共利益而非個人私利,要求參與者站在公共立場上反思公共問題,從而作出公正性的判斷,這被視為檢驗政治合法性目的的標準。

需要指出的是,公共理性訴諸公共利益,排斥了強權和暴力等非民主性的議事方式所帶來的利益整合,但同時也尊重個人利益訴求的合理表達,即它允許公民在公共協商中提出非公共理由。比如,對于經由公共理性而作出充分辯護和支持的公共政策而言,公民所提出的任何非公共理由只是構成了附加性的政治辯護。這是因為,當所有的觀點在觀念的市場上進行公開的競爭和說理時,公共理性的基礎性作用和角色反而會得到加強,從而避免個人利益和偏好簡單地“被代表”乃至“被聚合”。在遇到利益分歧和政治沖突時,公共理性倡導通過主體間自由而平等的對話和協商的方式,從而實現個人利益和偏好的公共轉換來尋求一致或共識、達成決策或治理方案。在此意義上說,公共理性對社會多元利益沖突起到了平衡與調和的作用,可以認為,“公共理性給公民提供了一個判斷正確與錯誤、善與惡——我們更喜歡說‘好與壞’或‘優與劣’的共同標準”[24]。由此看來,公共理性訴諸公共利益而追求理性共識,從而具有化解多元利益沖突和建立合法而有效的政治秩序的價值優勢。

公共理性的價值是以何種方式加以確認的?公共理性通過特定的制度形式即協商民主來實現其政治價值。公共理性存在于政治主體間相互交往和話語理解當中,需要通過平等參與、公共辯論尋求政治共識。公共理性規范著公共協商的民主過程,促使個體偏好的公共轉換來滿足公共利益,因而,公共理性的理想需要通過在集體協商過程中共同實踐理性的公共運用才可能得以實現。

公共理性既是一種規范性的理想,也是一種有可能實現和達到的理想。羅爾斯曾經審慎地指出,公共理性“所描繪的是可能的和能夠達到的理想,但又可能是永遠達不到的理想”[25]。公共理性的理想之所以可能永遠達不到,主要是因為公民會面臨諸如政治體制不完善、公共領域發展滯后、公民認知和能力的差異以及多元價值觀等諸多因素的制約,使得人們并不總能就公共決策達成普遍共識。

就當代的民主政治發展而言,公共理性是一種值得期待、推崇以及付諸實踐的政治理想。公共理性的理想是公共理性運用于公共生活的規范性標準,當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依據公共理性的價值和理想而采取政治行動的時候,“當他們向其他公民解釋他們用以支持根本性政治立場的理由的時候,而且這種解釋又是在他們以為最合理的有關正義的政治概念意義上作出來的情況下,公共理性的理想就成為可以實現并能夠達成的理想”[26]。公共理性規范著公民的公共生活,以至于在公共交往中,他們能夠通過持續合作、對話與協商,不斷地修正觀點,使其更加完善、更具合理性,相應地,政治分歧也會逐漸縮小,從而有助于達成共識。哈貝馬斯和喬舒亞·科恩(Joshua Cohen)認為,一般而言,公共對話與協商能夠達成普遍共識,但他們同時認為,只有在理想的條件之下,參與者通過長時間、多輪次的討論才可能達成廣泛一致,因而公共理性理想條件的設定已經暗示了普遍共識的現實局限性。[27] 而博曼則認為,“全體一致對民主共識來說是個太強的標準;必不可少的乃是解決一般問題和沖突的對話過程中的持續性合作”[28]。既然公共對話與協商合作能夠促使公民達成共識,至少是更加接近于共識,因此,尊重并能夠運用公共理性來化解社會公共事務問題便有了現實的可能性。

公共理性與協商民主的邏輯關系揭示了協商民主的制度運行需要公共理性的政治合法性資源供給。在一個價值追求日趨多元的時代,究竟何種性質的理性更加有助于社會公共事務問題的討論和解決?當代政治哲學家們開出了公共理性的藥方。因為公共理性維系著自由而平等的公民之間進行公共協商的權利和機會、能力和訴求,代表著訴諸政治合法性和政治辯護的協商民主的理想。它不僅內含協商民主的屬性,而且還賦予協商民主以更高品質。協商民主制度規范也要求,公民應以公共理性為引導,通過自由、平等和開放的對話與協商來表達個體的利益和偏好,傾聽其他人的意見和理由,從而依據公共理性原則作出符合公共利益的民主決策。

公共理性與協商民主的邏輯關系還為公民踐行協商民主理想提出了道德責任和政治約束,即在聚合民主失靈的情況下,遵循公共理性的規范性要求來協商和化解社會公共事務問題,有助于提升民主政治的活力。一方面,考慮到協商過程是持續開放性的,因而參與者隨時可以提出更具說服力的方案來發起協商和討論;另一方面,既然協商內容是公共性的,那么,每個參與者所陳述的理由就必須經得起公眾的批判和檢驗。這樣,在公共決策過程中就形成了一種公共的約束力:只有站在公共的立場上,才有可能作出為公眾所信服的決策。所以,相較于聚合多數偏好和利益、彰顯個體理性主義的聚合民主而言,協商民主不但開啟了當代民主的全新形式,而且還賦予了當代民主以全新含義。

公共理性導引出協商民主的理論邏輯表明,公共理性的價值規范賦予了協商民主更高的要求。相較于聚合民主形式而言,有理由認為,協商民主是一種標準性更高、規范性更強的民主形式。盡管規范性的協商民主可以作為聚合民主決策的前置性環節,但本書的研究主題是作為獨立性的、自主性的制度形式的協商民主。公共理性視域下的協商民主研究理路為考察中國協商民主制度建構提供了如下可行性方案。

其一,公共理性既能夠為分析中國的政治結構和政治過程提供理論支撐和價值依歸,也有助于對中國協商民主發展中遇到的理論困境和現實問題進行深入的探究和剖析。

其二,協商民主的規范性要求不但能夠為分析中國既有的協商政治及其制度優化提供參照標尺,而且有助于開辟適宜于中國社會政治形態的、具有更高品質的新的協商民主形式。

本書的中心任務是探究公共理性視域下的中國協商民主制度建構問題,力圖從公共理性視域對中國的協商政治實踐資源和協商民主試驗空間進行制度化研究,采用理論分析與實踐探索(附案例和圖表)相結合,從而建立健全體現或符合公共理性價值規范的中國協商民主制度體系。本書旨在立足政治學的定位為公共理性的價值實現及其協商民主的規范性要求提供具有現實可行性的路徑選擇,以此推動中國協商民主的制度創新。建構中國協商民主制度體系,需要厘定規范性的協商民主要求,而厘定協商民主的規范性要求,又必須深入探究規導協商民主的公共理性。因此,圍繞本書的中心任務,有必要回答以下幾個最關切的問題:公共理性是如何生成的?公共理性對協商民主的規范性要求是什么?中國哪些協商政治資源與協商民主之間具有較高的契合性?觀照協商民主的價值規范,該如何建構契合中國民主政治發展需要的協商民主制度體系(包括協商政治的制度優化和協商民主制度試驗空間的拓展)?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思考中國協商民主發展具有哪些限度、需要創設什么有效性條件以及未來有怎樣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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