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人應當像一朵花

第15—17日 2012年1月15—17日 星期日至星期二

花，在自然科學家眼中是多樣的，而且總是和蜜蜂聯系在一起的。美國的霍利·畢曉在其《蜜蜂傳奇》中說：“花有多少種，蜜就有多少種。蜂群只向最近處、最有吸引力的花朵去采蜜，花的種類影響到蜂蜜的味道和顏色。一群蜂就像一塊海綿，從不同景物與季節出現的水塘中吸取不同的氣和味。”

花，在詩人的心中是美麗的，美好的，甚至連花的影子也都是詩人關注的對象。在詩人心中，花的影子是掃不盡的。蘇軾在《花影》中寫得形象而深刻：“重重疊疊上瑤臺，幾度呼童掃不開。剛被太陽收拾去，卻教明月送將來。”

抗日戰爭時期，重慶學術界人士為梁實秋擺壽宴。宴后，梁實秋要冰心為他題字，于是冰心寫了以下的話：“一個人應當像一朵花，不論男人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好朋友。我的男朋友中，只有實秋最像一朵花。”為了應對圍觀的其他男士的不滿，冰心繼續寫道：“雖然像一朵花，卻是一朵雞冠花，培植尚未成功，實秋仍需努力！”心細如絲、情深若海的女文學家冰心，用花喻人，而且用花喻男人梁實秋，又不傷及其他男人，可謂交往得體。她對梁實秋的評價，也可謂知人之談。

梁實秋有散文集《雅舍小品》、《槐園夢憶》，尤其是1927年出版的《罵人的藝術》，顯露出他才、情、趣，真是有如花的色、香、味般的幽默。罵人十條技術中的“知己知彼”、“適可而止”、“態度鎮靜”、“出言典雅”等，也有些知人之明和自知之明的文明交往自覺意味。他有《中年》隨筆，一開頭就表現了機智敏捷、自然雅潔，吸引著讀者：

鐘表上的時針是在慢慢的移動著的，移動的如此之慢，使你幾乎不感覺到它的移動，人的年紀也是這樣的，一年又一年，總有一天會驀然一驚，已經到了中年，到這時候大概有兩件事情使你不能不注意。訃告不斷的傳來，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經先走一步，很煞風景，同時又會忽然覺得一大批一大批青年小伙大了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晃，磕頭碰腦的盡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自己的伙伴一個個都入蟄了，把世界交給了青年人。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中年的寫照。

特別是結語中有“中年的妙趣，在于相當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一語，和上段的“才、情”融入“趣”，而形成冰心稱的“一朵花”三要素的統一。這也是“自知之明”的文明自覺性文字。

梁實秋還有《浪漫的與古典的》、《英國文學史》等著作，譯作《莎士比亞全集》。他主編的《遠東英漢大辭典》收字逾1600萬字，其主旨為“字典之擴編，不宜以累積堆砌為能事，就各字的重要性而決定其繁簡比例”；“對于錯字，如掃落葉，其中艱苦，匪言可喻”；“現字典出版，實乃眾力合作之結果。”此辭典為我的良師，多有求教于它。^[1]看到梁實秋于民國六十四年（1975年）九月一日封面的簽名題字，秀麗瀟灑，倍思其人的“才、情、趣”兼備的風度。

不僅學界，商界也把“興趣”列為最高境界。臺灣首富郭臺銘說，他最初的20年，是為錢而工作；后面的20年，他為理想而工作；再往后20年，會為興趣而工作。在最后人生階段中，他每天工作16小時，從公司支取的年薪僅僅是一元新臺幣！

進一步談冰心的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對立比喻，也恰到好處。花中牡丹，艷而貴美，有國色天香雅味；人中杰才，成才之后，少不了情與趣。其實，冰心最喜愛的是玫瑰花。童年讀《紅樓夢》，小廝興兒形容探春的“三姑娘的渾名兒叫‘玫瑰花兒’，又紅又香，無人不愛，只是有刺扎手”的名句，使冰心十分喜愛這濃艷而有風骨的花。新中國成立后，她從國外回來，有兩個年輕鄰居每天都給她送玫瑰，她對此的喜悅“就像泉似的涌溢了出來”。這也是一種情趣。

文學家，一切從事學術研究的人，不能沒有廣泛的情趣，更不能缺乏對自己從事專業的興趣與情深意長的追求。梁啟超在《學問之趣味》中說：“我是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分析‘梁啟超’這件東西，把里頭所含一種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只怕所剩下的僅有個0了。”他認為：“凡趣味的性質，總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終”，并主張“趣味之主體”為“勞作”、“游戲”、“藝術”、“學問”四項。他對“為什么做學問？”的回答為：“為我的趣味。”此外，還對嘗學問的趣味補充了“學問欲”的人類（理性動物）本能的用進廢退律、“一層一層”深入深問和同有研究嗜好的朋友如電相摩“擦出趣味”三條樂趣體會。此種提倡人生當以趣味為上，尤其是以趣味為主的治學路徑，值得今日學人品味，也頗符合冰心對梁實秋的評意。

也就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美學家呂熒自己節衣縮食，自費出版過一本名為《人的花朵》的書，用以贊美魯迅、曹禺的作品。

其實，呂熒本人也是人中之英華，正如他所治的美學專業所研究的美一樣，美如花朵。他尚風骨、重氣節、直言不諱，似花的開放，給后人留有余香。他有仗義的性格，不追風趕潮，不逢迎隨流。在那過去不正常的年代，講話要一邊倒，而且好心的領導按早有布置的意圖，提醒他不要發言。然而，強烈的正義感使他拍案而起，喊出了正義之言。為此，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他在監獄中仍然大義凜然，并不后悔自己的人生選擇。只是在死前多次凝視囚室外的幾株白色茨菰花，而且自言自語地說：“真美啊！多美！”白色的花朵，宣告他清白無罪；白色的花，宣布他潔白如玉。這是中華文明培育出的美麗的花朵，是人中的精英。

其實，此種有趣味的文人很多。如林語堂便是一個為人狂放幽默、趣味盎然的人。他在《讀書與風趣》一文中，就說：“人而無風趣，不知其可也。”他在《生活的藝術》一文里，也說過理想的人并不是完美的人，而只是“一個令人喜愛的通情達理的人”。他自稱自己也是盡力做一個這樣有趣的人。讀其文可以不同意他的觀點，但會肯定會認同他是才、情、趣兼有的人。我認為，時間、空間、人間的互動交往進程，引起了我對治學越來越濃厚的興趣。這種興趣雖有不少挫折，然而比較快樂，在許多方面彌補了幼年時期對文學的興趣。后來，我甚至對哲學也產生了興趣。然而，歷史交往開始了我研究人類文明交往之路。這是因為，在文、史、哲三學之中，史學是更富于長期積累興趣的科學，是更易于在長時段、大視野的人類文明交往的發展中，溝通自然、社會與人自身心靈之間關系的自覺性。弗朗西斯·培根說過：“知識是一種快樂，而好奇則是知識萌芽。”泰戈爾也說過：“真理激起反面風暴，藉以撒播它的種子。”歷史學不僅是知識，不僅僅是獲得某些概念或思想的方式，它也是包含著非凡樂趣、寓真理于史事中，而多有詩意治學的綜合性學問。中國是史、詩悠久而文化傳統深厚的文明古國。中國學人也是最適合詩意治史的傳統繼承者。史學家中，有被魯迅贊譽的司馬遷，《史記》就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史記》中也不乏儒、道、科學、藝術等文史哲詩意內涵。

史學的詩意治學早在20世紀王國維的“治學三境”中已有充分的體現。王國維從哲學、教育學、文學研究，最后進入史學研究，也體現了史學易于播散真、善、美種子沃土的特征。我曾有治學三趣（心趣、情趣、樂趣）和史實、史理和史趣的治學三要素的感受。我主張“詩意治史”，把人的才、情、趣融入史學。人有天賦資質不同，但只要努力，都可以從歷史學中找到他的地位。歷史學以它的大寬容度、鮮活度、深刻度和精密度而為百花生長、百鳥飛翔、百家施展才華準備了陽光、空氣、水一般的樂趣。

人而明之為文明，文明之學實為人學，這是我的文明觀。人的文明化，是我文明觀的目的。是的，人應當像一朵花，心美如花，和諧共處，處事治學，在交往中充滿愛、善之花。文明學實際上源自“愛之學和愛人之學”。一個人應當像一株生活在人類大花園中的花，要自知、知人又知物，從而走向交往自覺的文明化。

維吾爾族有句諺語：“好人走過的地方，后面開滿鮮花。”好人就是文明人。美麗花朵總是伴隨好人，如影隨形，不可分離。

我由此想，思考和寫作，也是美麗之花。思考和寫作是人生最快樂的事情。貫通二者之間的是快樂的詩意的愉悅。

做學者一生無平安而有樂趣，只是自己為自己出難題，自己回答問題，樂趣就在其中，如此循環而已。

世界上唯有創造性勞動快樂，這種快樂專屬于快樂之最、之巔。

思考和創造與寫作的人，是創造性勞動的人。他在路上停不下來，停下來使人難受。

即使到了老年，還希望再寫些東西，若不寫作，快樂便消失了。

人生有喜怒哀樂，然創造之美是文明自覺之花，它的開放是誠實勤奮的勞動。有了此種美，將不愧面對人生。

要使人生之花盛開不衰，就應結出豐碩之果。正像傅立葉所說的名句：“不管理性如何夸耀自己進步，只要它不能向人類提供人人需求的社會財富，它就對幸福毫無貢獻可言。”無果之花，只是好看，有花之果，方使花開百日之紅以后，結出果實，為人類做出創造的貢獻。

冰心本人就是一朵花，她綻放著人生文明美麗之花。她的《寄小讀者》催化了多少朵少年之花，直到晚年還有童心般花香花味的《小橘燈》之作。

霍利·畢曉說得對：“花有多少種，蜜就有多少種。”花有多少種，人也有多少種。作為一個學者，也應當像一朵花，更應當是一株結果之花樹，越是到老年，越是邊老邊詠唱人生之歌：

學術之路，越走越長，

人生之路，越走越短，

學術思考，越來越迫切；

于是

努力留下有益于社會文明有益的東西，

應當老樹新花新果，越多越好，

生命不停，

思考不已，

不要放下手中的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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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例如我的“涵化”的概念，即從梁實秋主編的《遠東大辭典》中acculturation條解釋中而融入文明交往八項變化的第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