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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的響器比想象的更響亮——肖文禮博士論文序

一 讓節日響起來

一份好的民族音樂志,應該是包括一個地方一年四季民俗儀式以及音樂活動的記錄文本。農耕四季鑲滿了大大小小的節日慶典,節日又填滿了大大小小的儀式活動,儀式又伴隨著熱鬧響亮的鑼鼓嗩吶。傳統節日與農耕節氣,連接一體,關乎生計,位列第一。民間還有一張“地方性”日程表,即與民間信仰相關的宗祠祭祀、諸神誕辰和廟會等。源于“民族國家”的新型節日,更是當代生活的重要日子。如此說來,一個地方的年度周期表上,實際上排列著三套節日:傳統節日、地方節日、國家節日。不同性質的節日不但成為積淀歷史的組合,也成為展示當代生活實際的導航儀。它們在每個節點上,調節著老百姓的生活。把“節日”與“音樂”連接起來,就有了音樂學鏡像,意義不亞于“音樂”與“文化”連接起來。民俗資料記錄了大量節俗,音樂學家的使命就是要把遮蔽其中的聲響揭示出來。

有能力把一個地方的四季儀式記錄下來的,只有“生于斯”“長于斯”并在專業訓練后把目光“投于斯”的人。肖文禮生活于客家人的聚集地贛南,為了不浪費這份“資源”,我們在她完成的碩士論文《石城長溪賴氏宗祠祭祖儀式音樂的考察與研究》的基礎上,商議了進一步深掘家鄉視野而且外鄉人難以做到的題目:記錄贛南的四季儀式及其音樂活動。目的就是從紛繁復雜的節令背后,找到支配客家人系列性行為的時序因素和農耕社會的邏輯力量,從而賦予人類學更濃厚的本土色彩。

當然,這也是作為音樂學家的我們自始至終渴望做卻一直沒有做成的事。21世紀初,喬建中、蕭梅和我,一起到陜北從事田野考察,看到層出不窮、層積厚重的民俗儀式,不覺發下宏愿,拋開行政的、業務的、社會的、家庭的煩心事,關掉手機,封閉郵箱,落腳一地,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像農民一樣離群索居,住上一年,一定會把走馬觀花看不到也體會不到的文化事項和音樂本真,弄個透徹也表述個透徹。然而,說起來從事民族音樂學的人應該做也必須做的事,都因行政的、業務的、社會的、家庭的等身不由己的緣由而未能如愿。一晃多年過去了,似乎再沒有精力和體能了。我們這代人沒有誰能在一個地方心無旁騖地住上一年,真正像大家羨慕也崇敬的文化人類學始祖列維·斯特勞斯、馬林諾夫斯基所做的那樣。此點常在心底生出影影綽綽的悔意。所以,為了提起肖文禮興趣,我不但告訴她我們的遺憾,也告訴她作為客家人應該“鐵肩擔道義”、發揮外人取代不了的優勢的道理,以堅其意。令人高興的是,她基本上做到了這一點,把凡有節慶月份中與音樂有關的儀式一并記錄了下來。

當然,節慶活動并非平均分布于每個月份,有些有,有些沒有,有些有變易。例如“十一”國慶節,在今人的觀念中當然屬于新型國家節日,與傳統不沾邊。其實不然。在過去六十多年間被大大小小的城鎮認認真真“過”的國慶節,已然逐漸暗含了另一色調。換言之,月份牌上的“法定國家節日”,被民間偷梁換柱,悄悄地“改造”過了,呈現出一片朦朧的“灰色”。揭示此點的是贛南石城縣的一位老人,他告訴我們:“十一”就是我們“慶豐節”和“下元節”!初聞此言,振聾發聵,回頭一想,果真如此。缺一不可的“三元”之中,“上元節”(正月十五元宵節)全國人民“堂而皇之”地“過”,“中元節”(七月十五鬼節)部分地區“偷偷摸摸”地“過”,下元節則沒人“過”。其實,遵守傳統的客家人把舊時節日與當下節日融為一體,神不知鬼不覺地照樣“堂而皇之”地“過”。這就是學術界常說的“民間智慧”!也是人類學解讀民間利用“國家話語”暗度陳倉的鮮活事例,更是從另一角度解讀當下節日被一些特殊群體不斷賦予特定內涵的事例。“上元節”被國家認可,堂而皇之,大張旗鼓,新老迭奏,舉族認同;中元節被民間認可,地方政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其自繁自衍、自生自滅;唯獨性質上具有“慶豐”“祭祖”“祈神”的“下元節”,被逐出體制。然而,客家人沒有忘,巧借國家話語,往“新瓶”里裝進了純烈的“舊酒”。頭腦與身體以及生活方式似乎一起“與時俱進”的客家人,小心翼翼地把傳統留在了當下,偷梁換柱,改頭換面,把專設假期、舉國歡慶的“國慶”納入“慶豐”,使國家話語與民間話語,雙雙獲得體現。

如果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解讀,自然發現,作為“人民整體”

的客家人,以自發方式“脫離體制”,“外在于并違背它所處于其中的整個現存的強制性社會經濟制度”,百折不移其志地上演傳統。“民庶悅服,殊俗款附。自茲遂隆,九野清泰。”[1]客家人借中原舊俗鞏固集體記憶,原因自然是當今排行榜上不再列入“慶豐”日程。于是,表面是國慶節,實質是下元節;表面是歡度國慶,實際是秋祈慶豐;表面是國家話語,實際是民間表述;表面是政府行為,實際是民間鄉俗;表面是政府投資,實際是民間消費;表面是全國一致,實際是地方自治;表面是天下一統,實際是族群認同。一個儀式由此構成一系列頗有意味的解讀面向,而作者寫作的觸角也就此接上了地氣。這也就是作者從廣場上與春節一模一樣的狂歡表演中(舞龍燈、耍火龍、唱采茶、跳儺舞、長桿、獅子隊)為我們解讀出客家人布下的“暗碼”和“隱喻”。黃翔鵬說:

“中國傳統音樂都不是一個狹隘的、全封閉的文化系統。它是在不斷地流動、吸收、融合和變易中延續著藝術生命的;同時,它又穿過無數巖石與堅冰的封鎖,經歷過種種失傳威脅,才得以流傳至今。”[2]周知的例子是,民間的秧歌隊、龍燈隊或獅子會被安排在國家慶典中表演。民間儀式被國家或國家部門及其代表所征用,主要取決于他們潛在的政治意義和經濟價值。國家在節日活動、重要慶典中讓民間花會表演最直接的功能在于借入他們制造熱鬧場面……民間儀式在歷史上制造“普天同慶”、“與民同樂”的盛世氣氛的功能在今天實際上被用來表達對政府成就的肯定。[3]

看起來不是“一回事兒”,實際上“是一回事”的“事兒”,當然是民族音樂志應該大書特書而且應該認真解讀的。“當代客家文化”是集歷史記憶、地方知識、族群認同于一體的綜合體,不考慮“變易”,并且把需要繞上個大彎子才能明白的“事兒”裝進去,就會阻斷發現本真的田野目光。高丙中寫道:

國家征用民間儀式把民間儀式納入國家視線,成為它的組成部分。在這種情況下,國家提供舞臺,或者說,國家就是現場,民間儀式應邀走出民間,參與國家的或附屬于國家的活動。眾所

學者發現了“國家”征用“民間儀式”的一面,肖文禮則揭示了“民間”征用“國家儀式”的另一面。一枚硬幣,缺一不可,執此兩端,左振國機,右振民情。這就是黃翔鵬所說的在“流動、吸收、融合和變易中延續著藝術生命的機制”,少了哪一面,都不是當代的真實。

如此看來,寫不寫國慶節就不是一個對研究對象的判斷問題,而是不從事田野考察就無法解讀當地人為什么如此隆重過節的理解問題。更進一步講,沒有田野,就不可能獲得解讀途徑;沒有問詢,就沒有“奔走足用”、“猛銳長驅”的源頭活水;沒有長期居住,就不可能獲得“地方性知識”的深意并兌現記錄民情和真實的學術承諾,更沒有明晰底里、信馬馳筆、察人所失察、辨人所難辨的書寫。

二 跨越田野與“跨過”田野

從事民族音樂學的人是否合格,有一把簡單量尺——上山下鄉。要一個人把“口述史”“地方性知識”“記憶理論”的華麗辭藻化為實際行動并不容易。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的研究生被稱為“富二代”,與我們那一代學生的社會經歷各不相同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他們的經歷大都是從學校到學校,于是,“上山下鄉”就成為他們進入專業研究領域之后是否能夠成功“轉身”的試金石。面對談起“上山下鄉”如同談先秦史一樣遙遠的群體,我們就是想把他們拖入艱苦環境,以便歷練成熟。

2005年春節,肖文禮與我一起到寒冷的晉北采訪,2006年她又與吳凡一起再赴晉北陽高縣,2008年我與吳凡、肖文禮、肖艷平一起到贛南采訪,后來,她一直與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就讀的幾位贛南同鄉,肖艷平、李上,結幫搭伙,一起回鄉,始終堅持“上山下鄉運動”。

第一次到晉北大同市懷仁縣采訪,面對百步之外就能被羊肉膻味“頂一下”的餐館,我逼著她接受對于當地人來說異常喜愛可對她來說卻難以接受的“田野味道”。不用說碗里的味道,整個餐館都透著高密度的羊肉味。然而,她最終接受了對于南方人來說難以吞咽的“野味”,跨越了心理底線而沒有“優雅地崩潰”。這件“小事”說明,她真的是在按照職業要求接受“行規”,懂得“膻肉酪漿,以充饑渴”的“局內人”立場,逼迫自己改造深入骨髓和腸胃的習性,并對老師的“施虐”心領神會。

田野考察并不輕松,說起來與“田野”沾邊做起來卻絕對沒有“田園風光”一樣明媚的勞動量,讓初來乍到的人承受不住,僅僅記錄儀式而必須跟隨主持者和樂班的全程攝影,就讓人喘不過氣來。一個葬禮下來,往往要跑上十幾公里。趕前趕后、竄來竄去、一路小跑、氣喘吁吁,還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走對了位,生怕漏下重要環節。寬度僅容得下三四人的村路,拼死拼活擠過去,搶占制高點,抓住好時機,俯拍全景,近拍細節,記錄只有幾個人參與的關鍵環節,還不能妨礙主持人正常行為。肖文禮拿著攝像機、照相機、錄音筆,無時無刻不在準備沖上去。選擇角度,抓住要點,不忘記擺在現場的亂七八糟的道具,并記錄常人不注意的細節。坐下來切中要害地提問,更是學會與人打交道的活態教科書。必須給“相關者”施加持續而適當的“逼問”,以獲得連續性敘述。與陌生人聊天,用客家話“套近乎”,讓好客與不好客的、客氣與不客氣的、有耐心與不耐煩的,甚至甩頭抗拒的受訪者接納自己,對天生靦腆的女學生來說,困難程度不亞于吞咽羊肉。田野不但使她具備了獨當一面的本事,也練就了到哪里都能應付以及不再害怕的膽子和自信。

肖文禮與吳凡、肖艷平、李上,一起到贛南,看著自己用木板搭起來的床并將留下來過夜,不禁可憐兮兮地互問:“這不會吱吱啞啞地響吧?”當然問題還不止于“土炕布衾,荊筐蘆席”,城鄉差距使大部分女學生嫌太臟而不能如廁,或因陌生男人常過來轉一圈而不敢入睡(他們在那里就遇見了半夜三更來“請喝酒”的“熱心人”),這讓女孩子們多了一重麻煩。男老師不愿意帶女學生,除了因為在下鄉時沒人幫著提包括采訪工具在內的沉重行李,就是擔心這類麻煩。眼見得出門幫著往行李架上舉一下重箱子的男生越發罕有,也就難以嚴防死守。據說中央電視臺流行一句話,“把女人當男人用,把男人當牲口用”。我們認同。

從南康市橫寨鄉寨坑村每年春節舉辦的“大神會”,到石上村滿街被爆竹染紅的隆重“割雞”儀式,從曾坊的“橋幫燈”壯闊景觀,到擠滿街筒子的“妝故事”儀式,一樁樁做下來,她竟然樂此不疲,甚至因為沒有出席延續到深夜的葬禮而隱懷內疚,到了招魂入夢的癡迷程度。除了家門口幾乎記不清城市街道的女孩,雖然照樣搞不清東南西北,卻可以如數家珍地說出贛南最古老祠堂的精確位置,并指出哪里的廟會最熱鬧。

優雅賢淑的肖文禮,經受住了“上山下鄉”的考驗,跨過了這道坎兒,并因此嘗到了只有學者才能體會的甜頭。學位論文壓迫下不得不從事的田野考察,確實起到了令踐履者洗心革面、重新自我定位的作用。要是在家鄉發現珍寶的事都不能帶來快樂,就真是要檢討自己有沒有在音樂學領域獲得快樂的能力了。大雪天回到北京的肖文禮,與肖艷平、李上,談起宗祠,語連日夜。她告訴我,“皇城根”的第一夢竟然身處贛南“憂郁的熱帶”,這樣“身心分離”的“雙重時差”不是可以證明一個人的鄉愁印記了嗎?

三 家鄉的一切都是素材

開始作論文的人都有過不知道如何下手的起步階段,即使從小看慣鄉俗的人也不知道哪塊云彩上有雨。面對家鄉景觀最搶眼的宗祠,作者需要解讀的問題就是:為什么勤儉度日的客家移民,不惜血本、精益求精、裝飾華麗、花費那么大工夫、付出那么大代價建立了那么多宗祠?僅僅一個寧都縣東龍村,就有宗祠、支祠、分祠、上祠、下祠等50余座祠堂。李氏“上祠、下祠”兩幢祠堂,屹立在整個村莊的中軸線上,恰似一根軸心,而星布村舍、參差錯落的宗祠,像“餛飩皮裹餡”似的,把整個民居包在一起。肖文禮描述道:

除上、下祠堂外的50座分祠與房祠依照各房人居住的位置建在民宅的中間,如慎齋祠、育齋祠、樸齋祠、雪堂祠、蕓窗祠建在中村,用我祠建在布頭,坦夫祠、守政祠、位上祠、俊人祠、南窗祠建在上、下大屋,升聞祠建在排上,仁方祠建在塅上……

一個古老的村落中,聚集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數十座宗族型建筑,超越本身的文化功能,一望可知。這道景觀,讓第一次見到的我們嘆為觀止。一棟棟、一座座、一叢叢,鱗次櫛比,相互鼎撐,距捍中軸,令人目眩。誰都明白,那絕不是一堆挺立了幾百年的堅硬石頭,而是如同石頭一樣堅硬的精神載體,如同西方教堂、伊斯蘭清真寺、侗族鼓樓,一個在歷史上曾經幾度飄離的族群幾乎把所有智慧都凝鑄在從名稱上就可以品味寓意的建筑中。經歷了自東漢末年經三國、兩晉到南北朝的“五胡亂華”、“晉室南渡”三百年劇烈動蕩戰亂、從艱難的大遷移、大混融中打造了族群身份并不斷重構族群身份的客家人,看到它會想到什么?傳統、祖先、精神,以及整個族群之所以聚集一處、相互認同的緣由。這就是劉曉春所說的:“遍布客家地區的祠堂建筑群落似乎向人們昭示,他們對祖宗的崇拜之虔誠令其他民系的人們難以望其項背。”[4]

另一個作者必須回答的問題是:從中原向一片陌生疆域漂移的客家人為什么比之中原保留了更多古老風俗?如此傳統、如此守舊、如此漂移不定的人群,隨身攜帶的文化如何持續發揮作用?

研究客家文化的學者都注意到導致該文化一枝獨秀的現象,無須說,認同中原祖先,是客家文化的本根,但接下來的問題在于,音樂學家不能只看到宗祠,還必須分析令人稱奇的宗族組織在建構客家文化普遍規范的過程中的運作實踐和操作程序,分析各式各樣的繁縟儀式在歷史上是如何被建構為當地人的普遍行為的。于是,靜靜的宗祠和有聲的儀式,就成為一組珠聯璧合的符碼,構成了一套里外配合的言說體系。遠遠相視,是一座建筑;俯身側耳,是一座音樂廳。建筑是無言的訴說,音聲是多情的訴說。外在建筑與廳堂音聲,同樣具有神圣性,同樣呈現功能性。對于特定空間發生的特定儀式和必然的伴生物“音聲”,就從音樂在其所處語境與發揮社會功能的敘事主題上,呈現出學科解剖的銳利。被后人稱為“客家文化”的那種似乎虛無縹緲的東西,就這樣落在了堅硬的宗祠上,并與儀式和鄉音結合,在與故土漸行漸遠的過程中慢慢形成一種強大到足以讓漂移者復原“來處”的歷史記憶。不同形狀的宗祠和不同形狀的圍屋,讓肖文禮看到了鄉族何以把重大儀式放在這里舉行的用意,也逐漸聽懂了鄉音的密碼。站在煙雨迷蒙的宗祠水塘前,飄然而來的如水聲波,讓她的眼睛亮起來了。

學問的材料,只要是一件事物,沒有不可用的,絕對沒有雅俗、貴賤、賢愚、善惡、美丑、凈染等的界限。正如演戲一般,只有角色,并無階級,天神仙子與男盜女娼盡不妨由一人扮演。所以,玉皇與龜奴,在常人的眼光中是尊卑高下的兩極端,但在優伶的扮演上是平等的,在學問的研究上也是平等的。因此,我們絕不能推崇《史記》中的“封禪書”為高雅而排斥《京報》中的《妙峰山進香專號》為低俗,因為它們的性質相同,很可以作為系統的研究的材料。我們也絕不能尊重耶穌圣誕的圣誕樹是文明而譏笑妙峰山下來的人戴的紅花為野蠻,因為它們的性質也相同,很可以作為比較的研究材料。[5]

田野打開了她的視野,閱讀則打開了她的心扉。原來家鄉事物都可以成為描述對象和寫作材料。閭巷野草之間,宗祠廟會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可以成為敘述材料,甚至兒時玩出花樣的游戲。過去認為沒什么用處的經歷,都因為與民俗的聯系而成為喚起記憶的密道。她找到了激活的鑰匙。現代學術的巨大空間給年輕一代以巨大啟發,“口述史”、“想象的共同體”、“公共文化空間”、“集體記憶”、“身份認同”、“儀式音聲”等概念,猶如東風,使年輕一代找到了把現代敘述用于本土想象的工具。具備了目力,一切都被點亮。一個人為什么不去審視自己的經歷并借以表達自己所屬的族群,為什么不在家門口撿起金枝并賦予亮色。家鄉不但可以成為充分施展的敘述載體,而且在可信性方面,超過了生硬理論的套用。經驗就在從小熟悉的環境里面,被“現代學堂”遮蔽的鄉土價值在一次次閱讀中慢慢涌現。

那些隱含的信息看起來是在我們成年以后突然蹦出來的,但真實的情況更可能是:它們一直存在于潛意識當中,直到我們的閱歷增加到一定程度,它們才被辨認出來。[6]

理論的光芒,照亮了資料。聽不到聲音并非缺乏聲音,而是“他者”的聲音堵住了耳朵。有了新理論和田野經驗,就會因為貼近家園而接近本真。她在尋找家園的過程中,找回了自己,完成了“客家人身份”的自我塑造。

客觀和接近事實的調查報告,永遠是民族音樂志的“核心競爭力”,也是對當代音樂學知識庫的最大增益點。中國音樂學界還沒有提出讓世界音樂學接受的普適概念,理念上尚未獲得實質性突破,但大量實地考察的田野報告,卻讓世界音樂學感到了密集。圖書館里擺放了越來越多的碩士、博士學位論文,雖然沒有新理論,但田野記錄已經證明,一個新的年輕群體正在積累勢能,至少在操作層面上縮小了中國與西方之間過去幾十年來的技術差距。這些寫作不一定告訴人們什么理論上的創新,卻呈現出一片從來沒有被人關注過的區域音樂的面貌,其中越來越精細化的敘述,反映了作者對學科領域許多基本概念的反思、批判和辯護。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出生者的研究成果、教育背景有了很大改觀,比之前一代人更熟悉西方理論,不但能夠閱讀最新的英文著作,而且有條件直接面對西方音樂學家,接受并反思上一代人“本土化”的經驗,雖然女性居多,但已經不是除了長相甜美、重復喊喊延續十幾年學術口號而再無主見的人。著名作家余華在清華大學講演時,針對那些認為“五四文學”好過“當代文學”的議論說,“五四時代某些人的作品現在中學生都寫得出來”。逐漸成林的“桃千樹”,確實讓人生出“盡是劉郎去后栽”的感慨。

寫完論文時,肖文禮對我說:以前不知道什么是“客家人”,走完這個過程,自然明白了為什么愿意付這么大代價去敘述家鄉的原因,也逐漸體會到作為客家人的憂慮。說到這兒,她突然回過頭問我:“你有沒有為一個地區難以留下父輩文化而哭過?”那一瞬,我突然體會到她作為客家人的焦慮。不過,聽了這番話,我還是如同聽到夏野風笛,耳邊響起意大利歌曲《重回蘇蓮托》的深情旋律。

四 懸匾宗祠

2011年,肖文禮從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畢業,面臨“就業壓力”,為學生“找門路”好像已經成為大多數導師“義不容辭”的責任,我正好剛到中央民族樂團任職,于是她跟我到了樂團,在辦公室任秘書,一起編輯《錦瑟》雜志,進入淡寫“高山”、輕描“流水”的工作。

今天學生來家做客,使我想起20多年前到導師郭乃安先生家做客的情景,知道自己已成隔代長者。看著肖文禮拿來的書稿,不覺想到在她身邊慢慢見證其成長的過程:從單純的學生到嫻熟的編輯,從第一次參加“石城縣長溪村賴氏宗祠建祠300周年祭典”的驚詫,到參與“大神祭”、“割雞”、“橋幫燈”、“妝故事”等一系列儀式的成熟,從辭色平善的淑女到應對繁難的公務員,從三萬字的碩士論文到十幾萬字的博士論文,從半天憋不出幾句話的學生腔到語言講究的職業作者,從“十七人中最少年”的戀愛到成家,從為人妻到為人母……“卻顧所來徑”,讓人生出許多感慨。

雖然一直催促她把論文改好,卻也總沒有充裕時間,遇到這次出版機會,又趕上她懷孕,比平時多了幾份負擔。但她還是堅持把論文重修了一遍。畢業時老師都提醒,別忘了給我們看看新著。如今,這種快樂真的要實現了。一本著作凝聚了一段令人踏實心安的歲月,一種將面孔重新擦拭回到“定位自己”的歲月。套用2014年的流行語“時間都去哪兒了”,對于肖文禮來說,時間沒有溜走,凝聚為一本為家鄉而寫的書。

客家祠堂有個風俗,以掛匾方式彰顯每一位為鄉里和家族贏得榮譽的人。凡有功名,獲得了博士學位、碩士學位、出國留學,即相當于舊時“衣錦還鄉、輿馬歸寧”的人,無論年齡性別,都可以享受昔日只有族長、鄉賢才能享受的顯榮資格,懸匾正堂,鄉里榮之。此舉可見客家人多么重教育、重鄉情,這也是客家文化“歸祖認宗”的激勵性機制之一。我們開玩笑說:“肖文禮是可以在祠堂掛匾的人了!”的確,以記錄家鄉獲得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和博士學位并因此留居“皇城根”的人,為客家音樂文化研究添了一塊新石,取得了報效桑梓、光宗耀祖的資格,當然應該懸匾于堂!

張振濤

(張振濤: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1](晉)孫子荊:《為石仲容與孫皓書》,(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五),李培南、李學潁、高延年、欽本立、黃宇齊、龔炳孫標點整理,龔炳孫通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34頁。

[2]黃翔鵬:《論中國古代音樂的傳承關系》,載《黃翔鵬文存》(上),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87頁。

[3]高丙中:《民間的儀式與國家的在場》,載《儀式與社會變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327頁。

[4]劉曉春:《儀式與象征的秩序》,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1頁。

[5]顧頡剛:《妙峰山進香專號引言》,載《典藏民俗學叢書》(中),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8頁。

[6]轉引自艾莉森·沃勒語《言論》,《旅伴》2014年第6期,第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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