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商業電影及其影響研究
- 陳眾議 葉雋等
- 3065字
- 2019-08-16 19:05:26
四
美國報紙對泰坦尼克號上英國上流社會人物——戈登男爵夫婦、白星公司總經理伊斯梅、罹難的泰坦尼克號船長史密斯等——的道德指控,實際是為了在“教養”上打一場翻身仗,以證明美國人比總是以“教養”來摧殘美國人的自信的英國人更有“教養”,更有“騎士精神”和“男子氣概”。這種如癡如醉的自我贊美甚至到了罔顧大量相反證據的程度。4 月19日《紐約夜世界報》登出某個美國女乘客的故事,稱“在我所目睹的這片恐慌和混亂中,我沒看見哪怕一個美國男子推擠過一個女人”。
但4月19日《紐約時報》的一則報道稱,白星公司紐約專用碼頭總監羅伯特在4月18日夜卡帕西亞號停靠碼頭后,“立即上船見到了泰坦尼克號的船員們,有人聽到他對也在船上的白星公司高層人物說:先生們,泰坦尼克號上的恐慌是由我們本以為在這種情形下一定會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的人帶來的,他們是我們的國會議員,我們的參議員,我們的‘大人物’,正是這些人引起了爭奪救生艇的恐慌”。這種冒失話足以讓他“丟掉白星公司的工作”。《紐約時報》特為羅伯特的話加了“按語”,譏諷他信口胡說。羅伯特趕緊登報表示是別人“誤引”了他的話。但頭等艙美國女乘客波奈爾小姐也在同日《紐約時報》提到:“在三等艙和二等艙乘客中沒有出現恐慌,盡管據說在頭等艙乘客中曾出現爭先恐后的現象,我還聽說開了槍。”其實從生還的頭等艙美國闊太太們的回憶中也可看出端倪,即不少美國富豪之所以最終未能逃生,不是因為他們像騎士一樣將機會讓給了婦孺。他們早已坐進救生艇,但隨即被拿著手槍的英國船員趕回了甲板,阿斯特先生就是如此。
由于最初的報道已將“婦孺優先”建構為泰坦尼克號海難敘事的道德制高點,因此,面對實際有大量婦孺死亡的事實,生還男子面臨一個尷尬的道德處境,必須對自己何以生還給出合理解釋,于是編造故事并把自己想象成“英雄”就在所難免,而闊太太們在一種生還者的負罪感中也紛紛把罹難的丈夫描繪成“騎士”和“英雄”。但三等艙的“外國佬”處在“不能再現自己,只能被再現”的狀態。沒有人采訪這些連斗大的英語單詞都識不了幾個的“外國佬”,海難聽證會也沒有傳他們到場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只出現在美英乘客講述的故事中,在其中充當英美男子的“騎士精神”的墊腳石。
頭等艙乘客巴特少校是美國總統塔夫托的軍事助理和私人朋友。當巴特遇難的消息于4月16日確認后,總統及華盛頓要人們極感悲痛。盡管對巴特到底是如何死的完全不知,但《華盛頓時報》說,他們深信“他死得一定像個男人”。其他大人物——從紐約大房地產商阿斯特,到費城百萬富翁懷特勒——也一定要“死得像個男人”才行。正為海難的無窮惡果焦慮萬分并樂于把這起實因英國船長及其副手們的玩忽職守造成的人禍轉化為一個感人肺腑的有關“人性”的故事的白星公司也刻意制造這種崇高敘事。4月21日《紐約時報》披露,在卡帕西亞號抵達紐約碼頭的4 月18日夜,為防止生還船員向外透露海難實際情形,白星公司將其隔離在該公司停泊在紐約港的另一艘船的底艙,并派偵探嚴加把守。但該報記者還是設法潛了進去,從那里了解到“我們被勒令‘別作聲’,否則將丟掉白星公司的工作”,但“別作聲”并非什么都不說:“我們私底下都被做了工作,要對外講阿斯特先生死得像個男人。”
美英兩國在泰坦尼克號海難上有著太多共同利益。白星公司的泰坦尼克號雖注冊為“英國皇家郵輪”,但報紙很快查出該公司真正的老板是美國摩根財團掌門人J.P.摩根。據《紐約時報》報道,卡帕西亞號抵達紐約碼頭時,摩根就非常不安地早早等候在那里。此外,海難對美國股票交易、飯店業、跨大西洋旅游業等行業的打擊也不亞于英國。對大西洋彼岸的“盎格魯—撒克遜人”過分貶低,也會在“種族性”上連累此岸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所以海難敘事更強調作為整體的“安格魯—撒克遜人”。在生還者名單及性別比例(男子占了將近一半,其中又以英美男子居多)基本確認的4月17日,《芝加哥每日紀事報》依然說:“這起海難的一個突出事實是,在近800名生還者中,男子僅79名,其余均為婦孺,這為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剛毅之氣大添光彩。”其他報刊的評論也帶著類似的夸張口吻,如“[恪守‘婦女優先’是]安格魯—撒克遜人始終不渝的騎士精神的彰顯”,“他們的騎士精神和對婦孺的禮讓足證唯有盎格魯—撒克遜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印證了盎格魯—撒克遜男子與拉丁或任何其他種族的男子之間的區別”。這種自我吹噓讓英國劇作家蕭伯納“感到作嘔”,說這是“羅曼蒂克謊言的爆發”。
既然“盎格魯—撒克遜男子”的“騎士精神”要與“拉丁或任何其他種族的男子”相對照方可凸顯,海難敘事就勢必剝奪“拉丁或任何其他種族的男子”的男子氣概。泰坦尼克號全部船員及頭等艙和二等艙多數乘客為盎格魯—撒克遜人,三等艙則主要是前往美國的移民,如意大利人、北歐人、愛爾蘭人、羅馬尼亞人、黎巴嫩人等,還有一些非移民的東亞人及一個黑人。黑人本可方便地被用作幾個世紀來美國種族主義的傳統題材,但這個黑人卻死于海難,于是,在海難敘事中就難得見到針對黑人的種族主義濫調(但這個黑人還是被羅根·馬歇爾1912年6月出版的《泰坦尼克號沉沒》用上了,他將報上刊登的泰坦尼克號副電報員布萊特的回憶中的那個搶奪首席電報員的救生衣的“大個子司爐工”改為“黑鬼”,然后,“副電報員掏出左輪槍,將這個黑鬼擊斃了”),當然更不會想象他“死得像個男人”。至于船上的黎巴嫩人、羅馬尼亞人、挪威人,美國的種族主義尚未為他們預備一套現成的話語,而本來常遭貶低的愛爾蘭人也在海難敘事中躲過一劫。這艘巨輪乃貝爾法斯特一萬多名愛爾蘭造船工人所造,且貶低愛爾蘭人會引起本已擔心愛爾蘭人的分離傾向的英國政府的不滿。
像“異教徒”中國人一樣,天主教徒頗多的意大利人在新教主義的美英種族主義話語中處境也非常不利,凡是哪里發生了不道德行為,那一定是意大利人干的。4月19日《紐約時報》報道:“卡帕西亞號上曾有傳聞說,三等艙乘客們發瘋撲進救生艇,其中三個意大利人被船副用槍擊斃。”“三個意大利人”也可替換成“兩個中國佬”,事實上不止一篇報道稱“兩個中國佬像狗一樣被擊斃”。在海難敘事中“意大利人”和“中國佬”常被連在一起。同日《紐約時報》的“生還者故事”說:“還有人講到意大利和中國的司爐工的暴烈舉動,他們從甲板跳進救生艇,踩傷了艇中的女乘客。”美國富翁斯騰格爾與所羅門雙雙從甲板躍進救生艇的故事在此被嫁接到“意大利和中國的司爐工”身上。
泰坦尼克號的五副諾維在美國參議員聽證會上也作證道:“我當時看見一大群意大利人,拉丁人,伏在船舷欄桿上,眼里全冒出兇狠的光,像群野獸,時刻準備從那里躍進救生艇……我開了數槍。”這立即引來意大利駐美使館的強烈抗議。4月30日,當著意大利駐美大使古薩尼先生和使館法律處溫森佐先生的面,諾維寫下更正聲明:“茲證明,我,哈羅德·諾維,泰坦尼克號五副,在美國參議員聽證會上說我曾開槍阻止意大利人跳進救生艇。現在,我刪掉‘意大利’一詞,改為‘屬拉丁種族的移民’。其實,當時我并非有意推斷他們是意大利人,我只能從他們的外貌和膚色來判斷,因此指出他們屬于拉丁人種。不管怎樣,我并非有意讓人對意大利民族產生壞印象。”
剩下的就只有被“排華法案”排斥的“中國佬”了。當時中國尚不被美國承認,也就尚無駐美使館,而在美游說的中國官員只把獲得美國政府承認及廢止“排華法案”當作要務。即便當時有駐美使館,也不會提出抗議。認同于英美視角使新派人物不會對美英報刊有關泰坦尼克號上的華人乘客的報道的真實性產生懷疑,盡管這些報道相互沖突——沖突到若一種說法成立則必推翻另一種說法的程度——足以令人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