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蘭·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研究
- 畢日生
- 6189字
- 2019-08-16 18:48:19
序
金元浦
20世紀末,法國一批如日中天的哲學家如巴特、阿爾都塞、福柯、德里達、德勒茲、利奧塔等相繼隕落,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為代表的后現代主義思潮隨之走向衰落,于是有學者提出了“理論之后”的“后理論”時代的來臨。恰恰在這樣一個“后學之后”的時代里,法國一位“不合時宜”的哲學新星躍然星空。他的“不合時宜”是因為他既非“二戰”后法國哲學傳統的后繼者,也非后現代主義之后的承繼者,他以一種“柏拉圖姿態”創立“事件哲學”,以全新的哲學視域展開了諸如事件、真理、主體、普適性、數學本體論、無限、空、情勢、情勢狀態、類屬、類屬真理程序等一系列哲學術語的獨特詮釋,并提出了“數學即本體論”、“科學、政治、藝術和愛是哲學的四個真理程序”等哲學命題。這位法國哲學新星阿蘭·巴丟(Alain Badiou,1937—,或譯巴迪歐),他的思想自成一派,是當代哲學界的“這一個”。最近十余年,他的思想成為世界學術界廣泛關注的熱點之一。
巴丟思想之所以在“后學之后”歷史性出場,與其激進的哲學批判態度和立場及獨特的“事件”哲學思想緊密相關,也與“后理論”時代學術界的理論焦慮不無關系。巴丟對分析哲學、解釋學、后結構主義三大哲學主流持激進的批判態度。與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反柏拉圖主義”傾向相對立,巴丟持一種“柏拉圖姿態”,提出了“回到柏拉圖”的哲學主張。“柏拉圖姿態”就是“承認詩人時代的結束;把數學的當代形式作為本體論的向量;從真理功能的角度思考愛;銘記政治開始的方向。”(巴丟,1992, p.97.)他重提真理及其普適性,并試圖在非哲學家的人群中建立人們對于真理的信仰與忠誠。
對于“真理”的徹底放棄也許是當今時代的突出文化癥候之一。然而,巴丟哲學最為一鳴驚人的舉措,最富于挑戰性的舉措,就是試圖證明真理的“嚴格的、毫不妥協的普遍性”。巴丟認為,“哲學要想存在,就必須順應時代的需要在真理范疇的歷史上再邁進一步。在今天的歐洲,真理就是新思想。”巴丟所說的真理既非“符合論”的真理,也非“存在論”的真理,更不是黨派真理。他認為真理是一個過程,是事件之后不時發生的類似信仰的東西,是主體對事件的忠誠。因此,真理、事件、主體就是這同一過程的不同方面:“一個真理通過主體的宣布而成為真理,這些主體在宣布真理的過程中,以其對事件的忠誠而成為主體。”(彼德·赫爾沃德,2003)巴丟的哲學思想在當今一個解構的時代、藐視真理的時代,顯得格外“不合時宜”。然而,巴丟毫不畏懼由此帶來的自身哲學的“邊緣化”,他甚至藐視這種“邊緣化”。
巴丟的數學本體論確切地說是數學集合論本體論。他從集合論本體論出發,展開了對存在問題的思考。巴丟認為,科學、藝術、政治和愛是哲學的四個真理程序,是哲學得以實現的四個條件。他還認為,哲學自柏拉圖到黑格爾,在本質上是“系統性”(system)的,而這種“系統性”就是指“完整構造哲學四個類屬條件的先決條件”。他的哲學思想就是試圖闡明這四個條件的“可共存性質”。哲學并不產生真理,真理只能來自這四個真理程序。哲學的目的在于掌握真理,在于為這四個條件的“可共存性”提供一個思考的概念空間。由此看來,藝術是哲學的四個真理程序之一。巴丟正是在這樣的哲學視域中,重新建構了哲學與藝術的“非美學”關系,并展開了對文藝作品的“非美學”式解讀,形成了獨特的“非美學”文藝思想。
“非美學”一方面可以理解為藝術與哲學關系的一種全新的構想。巴丟將歷史上詩與哲學的關系歸結為三種圖式:啟蒙式、浪漫式與古典式。而“非美學”是詩與哲學關系的第四種圖式。這種圖式認為,詩(藝術)不再是哲學的研究對象,而是哲學得以形成的條件,是哲學的四個真理程序之一。藝術本身就是真理的生產者。另一方面,“非美學”指“特定藝術作品獨立存在的內在哲學效果”(intraphilosophical effects)。“特定藝術”指特定的藝術類型,如詩歌、戲劇、電影、舞蹈等,還指特定的作家作品,如馬拉美、佩索亞、策蘭、蘭波等人的詩歌,貝克特等人的小說、戲劇等。
由此可見,“非美學”(inaesthetics)是把握巴丟文藝思想的核心命題。《阿蘭·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研究》一書作者畢日生博士,在把握巴丟哲學基本思想的基礎上,以其“非美學”思想為核心,探索了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詩學思想及其當代視野,從中管窺巴丟整個哲學思想和文藝思想大廈及其當代意義。
作者首先通過哲學關鍵詞的方式,梳理了巴丟的基本哲學思想。然后分析了巴丟文藝思想與哲學思想的內在關系。全書以其文藝思想最核心的術語“非美學”為切入點,分析了“非美學”概念提出的背景及其含義。在作者看來,“非美學”不僅是藝術與哲學的一種新的關系圖式,還是巴丟分析解讀文藝作品的一種新角度和新方法,更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特的“非美學”文藝思想。作者最后還分析了其哲學思想及文藝思想在最近幾年表現出的強烈的“介入”當下的姿態,以及巴丟對當代藝術所作的分析批判。
因此,“非美學”不僅僅是一種新的關系,還是一種新的思想和新的方法。作為一種新的文藝思想,“非美學”包含了巴丟對藝術真理、藝術主體、藝術事件等問題的獨特思考。作為一種新的方法,一種新的文藝解讀方法,巴丟展開了他認為的特定藝術類型、藝術作品的“非美學”式解讀。
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認為,藝術真理是藝術事件之后的一系列藝術形構。藝術的主體就是藝術事件之后的一系列作品及作品的新形式。藝術事件是在藝術的情勢中發生的、偶然的、斷裂的、標志著新的真理和新的主體誕生的事件。巴丟獨特的“非美學”文藝解讀方式,則是一種參與式解讀,一種強力解讀,一種反傳統式解讀,一種哲學式解讀,總之是一種“非美學”式的解讀。
通過這種“非美學”的文藝思想及“非美學”式的解讀,巴丟對貝克特小說、戲劇,對馬拉美(還包括佩索亞、策蘭、蘭波等人)的詩歌進行了文本細讀。然而這種文本細讀絕不是“新批評”的語義式分析,也不是解釋學的意義式細讀,更不是傳統美學的體驗式品讀,而是通過“非美學”式的解讀,發掘出這些作品的“內在哲學效果”,即這些作品中內在包含的、獨特的關于“存在”、“事件”、“真理”、“主體”等方面的哲學思想。哲學中提到的這些概念只是一種“概念空間”,而要真正理解這些哲學范疇,必須回到哲學的條件,回到藝術中(政治、科學、愛之中)去,用特定藝術類型中的特定作品來解釋這些哲學范疇的思想內涵。貝克特小說、戲劇揭示了存在的“空”、存在的“陰暗”、主體的形象、愛的相遇、事件及命名等哲學思想。通過對馬拉美詩歌句法、詩學思想等方面的解讀分析,揭示了事件、命名、真理、忠誠等哲學思想。巴丟對電影藝術進行了獨特的理解。他認為電影是一種“大眾藝術”,一種“不純”的藝術,是“第七種藝術”,是一種“加一”的藝術。電影是民主的象征。電影藝術有歷史的、敘事的、精神分析的、文化的四重維度。電影需要哲學,哲學也應該成為一種“大眾哲學”。
楊慧林教授也關注巴丟的“事件哲學”。他在一套詮釋學叢書的前言中推重巴丟的一個公式;E—→d—→(ε)—→π。其中E代表事件(event),d代表“決定”(decision),ε被解釋為“關于事件的陳述”(evental statement),π則是“對一個事件的忠實”。按照公式中的第一個環節:人自身本來不能做出任何“決定”,只能“陳述”一個“事件”,結果是不可確定的東西通過與“事件”的關聯而得到了“決定”。按照公式中的第二個環節,“關于事件的陳述”又帶來“對一個事件的忠實”,于是“主體”被建構出來,“普遍性”得到了一種形式,一切意義也都成為可能了。最重要的是,“對事件的忠實”實際上只需要忠實于一個不確定的事件。簡化以后我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歷史的和現實的無數事件決定著歷史和現實的陳述,而這種陳述將成為忠實于事件的陳述。
發人深省的是:巴丟聲稱,這不是哲學,而是思想!
哲學難道不是思想嗎?
思想中可以沒有哲學?
巴丟想說什么?他在指什么?
回首來看,在為畢日生選定巴丟的選題后,我逐漸對巴丟的復雜思想和獨立人格產生了興趣。巴丟在后現代全球風行時,特立獨行,不為風潮所動,成為那個時代乃至今天人類思想界的“孤獨的守夜人”,他是我們時代“最后的知識分子”,“人類的良心”和批判學人。后學之后,實際上是那些后學大師的同齡人的巴丟,卻作為“新人”被歷史推到了前臺。
因為歷史需要。當歷史需要另一種反思時,歷史就會造就它的代言人。我創造了一個現在風行的詞,叫“歷史性出場”,就是說這種歷史的必然性。
巴丟喜歡毛澤東的名言“丟掉幻想,準備斗爭”。他在2008年出版的新書《袖珍萬神殿》中,再一次重申了他的主張:“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堅持真理,丟掉幻想,去戰斗而不是投降。在我看來,這是唯一真實的哲學。”在這個精神委頓,生活奢靡,思想犬儒,信仰頓失的時代,他使我想起魯迅,想起魯迅的硬骨頭——那是一棵獨立支撐的大樹,而不是向兩邊偏倒的小草。
巴丟還曾是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實踐者。20世紀50年代末,它加入了法共的一個分支組織——聯合社會主義黨(PSU),積極參與了法國與阿爾及利亞的戰爭。他是著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阿爾都塞的學生,參與了阿爾都塞主持的名著《讀〈資本論〉》的寫作。在1968年法國震驚世界的“五月風暴”中,他看到了學院式理論的空中樓閣與現實的超遠距離。巴丟更向往直接的斗爭:他曾帶領學生罷課,帶領學生沖進被他稱為“修正主義的最后堡壘”的德勒茲和利奧塔的課堂。五月風暴中,他成了一位堅定的法國化的毛主義者。他認為大學里遠離實際的思想很難指導現實斗爭中的水槍和警棍。我欣賞他的堅定和勇氣。
我還很佩服巴丟的數學天才。巴丟的父親是個數學家,他把巴丟培養成了一個數學化的哲學家、思想家,與法國思想界的其他腕級學術明星截然不同。搞哲學人文學科的人,很多對數學心存畏懼,像福柯、德勒茲、巴塔耶、鮑德里亞等人都是放蕩不羈,一派文人習氣,在學術風格上也是追求文學性表述,詩性語言,而且總是要追求“驚艷”出場。巴丟不同,他將一種哲性的深刻和嚴謹投注于他的思考之中。他關注科學,崇尚嚴謹,理性,富于邏輯。思想不再是文人們思慮的“脫韁的野馬”,無邊的欲望,隨意鋪排的生命沖動,而是在激進的思想追求中抱持一種哲學的清醒。1968年,他被阿爾都塞邀請在其主持的“科學家的哲學殿堂”中做報告,這令我感到十分欽佩。
通讀《阿蘭·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研究》全書,我認為此書在以下幾個方面是值得特別肯定的:
其一,該書的選題具有前沿性和開拓性。從目前國內外對阿蘭·巴丟的研究現狀來看,國外關于巴丟的研究如火如荼。從2000年前后至今的十余年間,巴丟的著作幾乎全部被翻譯成了英文,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并且,最近十余年,巴丟不斷有新著問世,目前出版新著大約二三十部。而我國學術界對巴丟的譯介、研究才剛剛起步。當年畢日生的博士論文就是國內第一本關于巴丟的博士論文,現在經過修訂正式出版,此書成為國內第一部巴丟文藝思想的研究專著。
第二,凸顯了巴丟思想在“后學之后”歷史性出場的理論意義。眾所周知,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主要特征是“否定性”:摧毀、解構、顛覆、否定、超越和批判既定的、傳統的思想、價值、觀念等。因而后現代主義又被稱作“否定的后現代主義”。巴丟哲學思想的出現,給走向頹勢的后現代哲學迎頭一擊,更使“后學之后”哲學的未來有了一絲希望。作者用“不合時宜”一詞來概括巴丟哲學思想的獨特性,這里所謂的“時宜”就是后現代主義思潮所形成的“時宜”。作者從以下幾個方面歸納了巴丟思想的這種“不合時宜”:其一,“回到柏拉圖”與“反柏拉圖主義”的對抗;其二,“永恒的、普遍真理”對抗“差異”、“多元化”時代的“真理的終結”;其三,“真理—主體”對抗“主體終結”后的“身體—個體”;其四,“數學=本體論”對抗“語言本體論”;其五,“系統化”哲學構想對抗當代的“碎片化”時代。作者的這些分析都是比較準確和精當的,以此凸顯了巴丟思想歷史性出場的理論意義。
第三,本書是國內首次對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進行系統研究的理論成果。從國外的研究現狀來看,西方學者的個別論文談到了巴丟的詩學思想、非美學概念、電影理論及巴丟對貝克特、馬拉美、佩索亞與策蘭的分析等,但目前尚且沒有對其“非美學”思想進行系統研究的理論成果。國內情況更是如此。作者是國內最早開始研究巴丟“非美學”思想的人。作者圍繞巴丟文藝思想的核心范疇“非美學”展開研究,對“非美學”這一概念的內涵進行了梳理,對“非美學”與傳統美學思想中的“反美學”,與哲學中的“反哲學”概念進行了辨析。以馬拉美為例,梳理了巴丟“非美學”的詩學思想。以貝克特的小說與戲劇以及巴丟對電影藝術的研究為例,總結了巴丟“非美學”的藝術思想。
第四,分析了巴丟思想“介入”當下的理論立場及現實意義。巴丟哲學近年來表現出了強烈的“介入”立場。他對當代世界的邏輯進行了深刻分析與批判。認為世界的“民主唯物主義”邏輯中,“只有身體和語言”。而要打破這種邏輯,就必須加入“三”——“真理”。他主張的“唯物辯證法”認為,世界的邏輯應變成“除了真理,只有身體和語言”。從這種“介入的”哲學立場出發,巴丟展開了對當代藝術問題的批判。當前藝術的當務之急就是“避免做一個浪漫主義的形式主義者”。藝術應該找到一種新的普遍性——藝術真理。藝術的主要任務就是真正的“新形式”的創造,藝術的真正功能則是,創造新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既包括藝術的可能性,同時指政治的可能性。巴丟對當代藝術的批判,對于我們思考當前中國文藝界的“身體寫作”問題、當代文學的“新生”問題、“新媒體文學”與文學產業化問題、“后理論”時代文藝研究的出路問題等都具有一定的借鑒和參考作用。
第五,在這一專著的寫作中,作者的學術能力、學術視野得到了一次重要提升。2009年,當畢日生向我提及他的博士畢業論文選題時,我對他的選題是深表擔心:一是巴丟的著作幾乎全是英文、法文,當時的國內譯著是空白的,突破語言關是擺在畢日生博士面前的第一道難關;二是巴丟哲學思想本身的獨特、深奧,對于哲學基礎相對薄弱的畢日生來說是又一個極大的挑戰。然而,畢日生克服了這兩道難關,知難而上,自學了法語,夜以繼日的勤學苦讀,經過努力終于完成了二十多萬字的論文。在此過程中,他的學術能力得到了一次飛躍,學術視野也隨之更為開闊。他在讀博期間和畢業后這兩年,在《文藝理論研究》、《江西社會科學》、《福建論壇》等國內核心期刊發表巴丟研究論文,并被人大復印報刊資料全文轉載,成果喜人。希望他在學術的道路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當然,全書中有些方面尚嫌薄弱,例如巴丟哲學思想的理論淵源方面;“非美學”思想的深入分析歸納;巴丟哲學思想、文藝思想的局限性分析;巴丟藝術真理、藝術主體、藝術事件思想在當代中國文藝研究中的理論意義等方面,仍需作者在今后的學術研究中繼續深入,繼續探索。
《阿蘭·巴丟“非美學”文藝思想研究》近日就要出版了,作者在全書結語中說“(巴丟)把包括自己在內的哲學家自嘲為‘孤獨的守夜人’,真理的曙光和他思想的光輝何時才能劃破冰冷的夜空?我們只能拭目以待。”寄望畢日生博士的這部巴丟研究專著,也能在國內巴丟研究方面發揮其應有的開路先鋒的作用!我衷心祝賀畢日生博士。我腦中浮現出韓愈《進學解》的文字:“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補苴罅漏,張皇幽眇”,“爬羅剔抉,刮垢磨光”。學術的道路曲折而又艱難,有志于學,看來只能“焚膏油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了,待到“頭童齒豁”時,自有甘甜可回味。
謹為序。
2014年春節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