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學與古典文學論稿
- 龔剛
- 8670字
- 2022-08-09 14:36:59
四 從“六經皆文”到“經、史、子皆文章”
如上節所述,錢鍾書的“經子筆趣”說著眼于打破經、子之學與詞章之學的壁壘。與此相呼應,他的“史蘊詩心”說則是著眼于打破歷史學與文藝學的樊籬,兩者一脈相通。他指出:“流風結習,于詩則概信為征獻之實錄,于史則不識有梢空之巧詞,只知詩具史筆,不解史蘊詩心?!?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2_53" id="footnote_quote_txt002_53">[53]又指出,“與其曰古詩即史,毋寧曰古史即詩”[54]。基于這樣的理念,他對劉知幾的“視史如詩,求詩于史”深為贊賞[55]。
如果將錢鍾書的“經子筆趣”說與“史蘊詩心”說合為一體,即可推出“經、史、子皆文章”的治學思路。所謂“經、史、子皆文章”,即是指經部、史部、子部的典籍皆有“文學性”,皆為文章淵藪,皆是文學研究資料。這是因為,詩文家之外,經、子、史諸家,皆有“詩心”,皆求“筆趣”,其為文,皆有謀篇布局、修辭聲韻等審美考慮。因此,以治文學為務者,既可效劉知幾,“求詩于史”,亦可效金圣嘆,從哲人、史家筆下觀文法[56]。這種通觀四部典籍以求藝文之道的治學思路,可以說是對袁枚“六經皆文”說的一大發揮。
袁枚指出:“六經者,亦圣人之文章耳。”[57]他論證說:
古圣人以文明道,而不諱修詞。駢體者,修詞之尤工者也。六經濫觴,漢魏延其緒,六朝暢其流。論者先散行后駢體,似亦尊乾卑坤之義。[58]
又說:
不知六經以道傳,實以文傳。《易》稱修詞,《詩》稱詞輯,《論語》稱為命至于討論修飾,而猶未已,是豈圣人之溺于詞章哉?蓋以為無形者道也,形于言謂之文。既已謂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59]
袁枚的上述觀點,顯然是祖述孔子的“言而無文,行而不遠”之說。孔子認為,“言”的作用是“足志”,“文”的作用是“足言”,“不言”則無人知其“志”,“言”而無“文”,則不能廣為傳播。[60]袁枚所謂“古圣人以文明道”,即孔子所謂“文”以“足言”“足志”;其所謂“六經”“實以文傳”,“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即孔子所謂“言而無文,行而不遠”。袁枚之說的新意在于,他明確指出,“明道”“不諱修詞”、不避“修飾”,“明道”之“文”“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因此,“六經”不僅是明道之書,而且是“文之始”[61]:除了“駢體”濫觴于“六經”之外,《詩經·關雎》為“有韻之文”的鼻祖,《尚書·堯典》為“無韻之文”的鼻祖[62]。
袁枚的這種于六經探文原、觀文心的思路,在錢鍾書的治學體系中發展為廣求文章義法于經、史、子、集四類典籍。其《管錐編》一書即是明證。此書分別對《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老子王弼注》、《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楚辭洪興祖補注》、《太平廣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等十部典籍加以考論。這十部書,分屬經、史、子、集四個部類。錢鍾書不光于哲學類的“經、子古籍”(如《周易正義》、《老子》、《列子》、《焦氏易林》)中探究“筆趣”,也在史學典籍(如《左傳》、《史記》)中探究“詩心”,其會通六經四部以觀藝文之道的用心,躍然欲出。
在上一節中,已述及《管錐編·老子王弼注》所論之“雙關語”現象,除此之外,還可以從《管錐編》對《周易正義》、《列子張湛注》、《焦氏易林》及《左傳正義》、《史記會注考證》諸書的考論中,發現諸多文藝學范疇的探討和評述,分別涉及修辭學、文體學、敘事學、文藝心理學、中西比較文學以至文藝本源論等各領域,雖然多為瑣細之談,卻也不乏探本之論,隱隱然與《談藝錄》、《七綴集》以及《管錐編》對《毛詩正義》與集部之書的藝文評等交互映發,構成了一個詩學文論的潛體系,如“互文相足”、“比喻有兩柄多邊”、“修辭兼言之例”(《管錐編·周易正義》),“通感”、“想夢與因夢”、“造藝者心手相應”(《管錐編·列子張湛注》),“四言詩范”、“用與藝”、“企慕情境”、“一喻之兩柄”、“漢人修辭常習”、“薛偉化魚與卡夫卡《變形記》”(《管錐編·焦氏易林》),“晦與隱”、“記言與代言”、“借乙口敘甲事”、“記事仿古”、“作文首尾呼應”、“對話省曰字”(《管錐編·左傳正義》),“用字重而非贅”、“詳事而略境”、“敘事增飾”、“記事增飾”、“稠疊其詞”、“《海賦》、《江賦》之先河”(《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63]。
本文擬從修辭學、文體學、敘事學、文藝心理學、中西比較文學、文藝本源論六個方面,各選一例略加解說。
其一,《史記》中的“稠疊其詞”[64]。《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錢鍾書評論說,此處全用《戰國策·趙策》原文。其中的“乃今然后”四字乍視“堆疊重復”,實則“曲傳躊躇遲疑、非所愿而不獲已之心思語氣”,猶如《水滸傳》第一二回“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一句中的“自此方才”。如果把“乃今然后”、“自此方才”簡省為“今乃知”、“才肯教”之類,則是“只記事跡而未宣情蘊”。錢鍾書又以《戰國策·趙策》、《莊子》中的三個句例為證:《戰國策·趙策》載,蘇秦說趙王曰:“雖然,奉陽君妒,大王不得任事。……今奉陽君捐館舍,大王乃今然后得與士民相親”,《莊子·天運》寫孔子見老子歸曰:“吾乃今于是乎見龍”,《莊子·逍遙游》寫鵬待風厚方能振翼曰:“而后乃今培風……而后乃今將圖南?!卞X鍾書評論說,蘇秦所謂趙王“乃今然后得與士民相親”,意為“待之已久,方能‘得’也”,也就是俗語所謂“終算等到這一天”;孔子所謂“吾乃今于是乎見龍”,是感嘆“非常之人而得幸會也”;大鵬“而后乃今將圖南”,說明“遠大之事匪可輕舉也”。錢鍾書概括說,上述句例中的“稠疊其詞”,都是為了表示“鄭重”,并非“堆疊重復”。他又評論梁沈約《宋書·前廢帝紀》中“如此寧馨兒”一語說,“寧馨”即“如此”,文中的王太后之所以“累疊同義之詞”,目的是要“增重語氣”,猶如白話小說中的“如此這般”,或今語“這種這樣的人真是少見少有”。清代訓詁學家郝懿行《晉宋書故·寧馨》條雖然釋“寧馨”為“如此”,卻諷刺沈約“不得其解,妄有增加,翻為重復”,又贊許唐李延壽修撰的《南史·宋本紀》在“寧馨”上刪去“如此”二字。錢鍾書因而以“知訓詁而未解詞令”譏評郝懿行。
其二,《焦氏易林》堪稱“四言詩范”[65]。錢鍾書指出,北宋黃伯思在《序》(即《東觀余論·校定焦贛易林序》)中已贊許《焦氏易林》“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到了明代中期,“談藝之士予以拂拭,文彩始彰,名譽大起”。楊慎摘錄《易林》佳句,嘆為“古雅玄妙”,而嘲笑“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竟陵派的鐘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錄諸《林》入卷四,贊不絕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裹回翔于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余者。”錢鍾書評論說,竟陵派的觀點在當時影響頗大,《易林》也因此成了“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他舉例說,董其昌的一首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詩題中的林茂之,即林古度,屬于鐘、譚詩派;倪元璐撰《畫石為祝寰瀛》,董瑞生評曰:“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稱贊胡一桂的四言詩:“奇文奧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為后來詞人所絕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后世與《易林》繇辭并讀?!卞X鍾書總結說,《焦氏易林》幾與《三百篇》并為“四言詩范”。漢代揚雄同樣依傍《易經》而作《太玄經》,其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群飛”等,與《易林》相比,“相形而見絀也”。
其三,《左傳》中的“小說筆法”:“借乙口敘甲事?!?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2_66" id="footnote_quote_txt002_66">[66]《左傳·成公十六年》載:“楚子登巢車以望晉軍,子重使太宰伯州犁侍于王后。王曰:‘騁而左右,何也?’曰:‘召軍吏也?!跃塾谥熊娨印!唬骸现\也。’‘張幕矣?!唬骸酚谙染??!畯啬灰印!唬骸畬l命也。’‘甚囂且塵上矣。’曰:‘將塞井夷灶而為行也。’‘皆乘矣。左右執兵而下矣?!唬骸犑囊??!畱鸷酰俊唬骸纯芍病!硕笥医韵乱?。’曰:‘戰禱也?!卞X鍾書評論說,這一節描寫“不直書甲之運為,而假乙眼中舌端出之(the indirect presentation)”,也即“借乙口敘甲事”,純屬“小說筆法”。為了說明這一“小說筆法”的特質,錢鍾書把《左傳》中楚王與太宰探討敵情的情節與杜牧《阿房宮賦》中的如下段落作對照:“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錢鍾書指出,這一節與《左傳》中的上述描寫,“句調略同,機杼迥別”。杜賦乃“作者幕后之解答,外附者也”,《左傳》則“人物局中之對答,內屬者也”,前者只是“鋪陳場面”,后者能“推進情事”。錢鍾書進而將《左傳》中的這一“小說筆法”與西方文學相對照。他首先指出,把“甲之行事,不假乙之目見,而假乙之耳聞亦可”,如英國小說家狄更斯描寫選舉,從歡呼聲的逐漸提高就可以推知事情的進展(suddenly the crowd set up a great cheer etc.),這種借乙耳敘甲事的筆法,與《左傳》的“借乙口敘甲事”,“其理莫二也”。其后指出,西方典籍中描寫敵家情狀而手眼與左氏相類者,如《荷馬史詩》中特洛伊王登城望希臘軍而命海倫點出敵師將領的姓名,塔索史詩(即意大利詩人塔索的長篇史詩《耶路撒冷的解放》)中回教王登城望十字軍而命愛米妮亞點出敵師將領的姓名,皆“膾炙人口之名章佳什”。錢鍾書總結說,以上中西經典中“借乙口敘甲事”的筆法,都比不上《元秘史》卷七中札木合與塔陽討論敵情的那一節,“有問則對,隨對而退,每退愈高,敘事亦如羊角旋風之轉而益上。言談伴以行動,使敘述之堆垛化為煙云”,《左傳》等典籍中的同類描寫與其相比,“遂嫌鋪敘平板矣”,因此,《元秘史》中的這一節“足使盲邱明失色而盲荷馬卻步也”。
其四,詩文中的“想夢”與“因夢”[67]。《列子》載:“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68]張湛注:“此‘想’謂覺時有情慮之事,非如世間常語盡日想有此事,而后隨而夢也。”錢鍾書借用樂廣的概念評論說,心中的情欲、憶念,都可以稱為“想”,身體的感覺受觸,當稱為“因”。當世西方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所謂“愿望滿足”(eine Wunscherfüllung)及“白晝遺留之心印”(Traumtag,die Tagesreste),就是“想”;所謂“睡眠時之五官刺激”(die Sinnesreize),就是“因”?!洞笾嵌日摗そ饬酥T法釋論》指出:“夢有五種:若身中不調,若熱氣多,則多夢見火、見黃、見赤;若冷氣多,則多夢見水、見白;若風氣多,則多夢見飛、見黑;又復所聞、見事,多思惟念故,則夢見;或天與夢,欲令知未來事。”錢鍾書認為,“身中不調”,即“因”;“聞、見、思惟”,即“想”。質言之,因身體的感覺受觸而生的夢,就是“因夢”,因心中的情欲、憶念而生的夢,就是“想夢”。《呂氏春秋·道應訓》所謂“尹需學御,三年而無得焉,私自苦痛,常寢想之,中夜夢受秋駕于師”,《太平御覽》中《夢書》一篇所謂“夢圍棋者,欲斗也”,即是“想夢”。段成式《酉陽雜俎》記盧有則“夢看擊鼓,及覺,小弟戲叩門為街鼓也”,陸游絕句“桐陰清潤雨余天”題云:“夏日晝寢,夢游一院,闃然無人,簾影滿堂,唯燕蹋箏弦有聲,覺而聞鐵鐸風響璆然,殆所夢也”,這兩例中的“夢看擊鼓”與夢聽“箏弦”,即是“因夢”。黃庭堅《六月十七日晝寢》曰:“紅塵席帽烏靴里,想見滄洲白鳥雙;馬嚙枯萁喧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卞X鍾書評論說,此詩以滄洲結“想”,以馬嚙造“因”,“想”與“因”相結合,幻化為“風雨清涼之境”,“稍解煩熱而償愿欲”。二十八字,“曲盡夢理”。
其五,唐傳奇《薛偉》與卡夫卡《變形記》[69]?!督故弦琢帧仿秘栽唬骸盎蠹僬\,前后相違;言如鱉咳,語不可知。”錢鍾書評論說,“鱉咳”是指語聲低不可聞,既“創新詭之象”,又“極嘲諷之致”。其狀即如《續玄怪錄》記薛偉化魚,大呼其友,而“略無應者”,繼乃大叫而泣,人終“不顧”,蓋“皆見其口動,實無聞焉”。黃庭堅《阻風銅陵》:“網師登長鳣,賈我腥釜鬲。斑斑被文章,突兀喙三尺,言語竟不通,喁亦何益!”正寫此情景。英國劇院市語以口開合而無音吐為“作金魚”(to goldfish),類似于《焦氏易林》所謂“鱉咳”。錢鍾書又將薛偉化魚與卡夫卡小說《變形記》(Die Verwandlung)中的主人公變為甲蟲的情節相對照:有人一宵睡醒,忽化為甲蟲,與臥室外人應答,自覺口齒了澈,而隔戶聽者聞聲不解(Man verstand zwar also seine Worte nicht mehr,trotzdem sie ihm genug klar,klarer alsfrüher,vorgekommen waren)。錢鍾書指出,這一情節酷肖薛偉的遭遇。有評論家認為,這是“群居類聚而仍孤蹤獨處(die vllige Kontaktlosigkeit)”的象征。錢鍾書認為,“當面口動而無聞”,比“隔壁傳聲而不解”,更為“凄苦”。
其六,“用失藝存”與“文”之二名[70]。清馮班《鈍吟雜錄》曰:“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為詩也。……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王司寇欲以《易林》為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曰:“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于詩也。”錢鍾書指出,《易林》之作,為占卜也,本不必工于語言。但《易林》在示吉兇之余,也借以刻意為文,流露所謂“造藝意愿”已越“經部韻言”,而涉于“詩域”。詩家可以驚嘆“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之,堅拒之。錢鍾書又從“用”、“藝”之辨的角度指出,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卻因“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他進而指出,古人的屋宇、器物、碑帖,本來自有其實用價值,并非僅供觀賞摩挲。但是,人事代謝,制作遞更,最初是“因用而施藝”,此后是“用失而藝存”。文學也是如此,酈道元的《水經注》就是顯例。《水經注》刻畫景物佳處,可媲美于吳均的《與朱元思書》,同時下啟柳宗元諸游記,論者對此并無異詞,明張岱甚至認為:“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錢鍾書評論說,模山范水是輿地之書的“余事”,“主旨大用”絕不在此。可是,按照馮班、章學誠等的文學立場,談藝衡“文”而及酈《注》的人,恐怕也會被訶責為“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阮元在《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力言經、史、子不得為“文”,可稱馮、章之說的同調。錢鍾書指出,阮元之所以反對以經、史、子為“文”,是因為不懂得“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為“形容性能之名”這個道理。在他看來,一個概念由“體制之名”發展為“性能之名”,并非特殊現象,而是名義沿革的通則。
概而言之,錢鍾書治學尚“通”,貴“圓而神”,黜偏而蔽,反對門戶之見,反對自設藩籬,他分別將章學誠所謂“六經皆史”與袁枚所謂“六經皆文”拓展為“經、子、集皆心史”與“經、史、子皆文章”,不但體現出通覽古今典籍、廣求治學材料的宏闊視野,更彰顯出融通經史子集、會通人文之學的宏大抱負。他曾明確指出:“人文科學的各個對象彼此系連,交互映發,不但跨越國界,銜接時代,而且貫串著不同的學科。”[71]他在治學中劍及履及,充分踐行了這一理念。從以上數例中,可見一斑。陳寅恪評論王國維說:“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footnote_content_txt002_72" id="footnote_quote_txt002_72">[72]錢鍾書的著述、學說自然也有可商之處,但他的治學思想和治學實踐所昭示的會通之精神、優游之境界,卻永遠予人以啟示。
[1]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61頁。
[2]錢鍾書:《談藝錄》(補訂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63頁。
[3]同上書,第38頁。
[4]傅道彬《“六經皆文”與周代經典文本的詩學解讀》一文(《文學遺產》2010年第5 期)結合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與錢鍾書的“古史即詩”說,推演出錢鍾書的治學思想中應當有“六經皆詩”的觀念這一論點,但未提及錢鍾書的“經子筆趣”說。
[5]《談藝錄》(補訂本),第266頁。
[6]錢基博日記,1935年2月21日,見《錢鍾書與近代學人》,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24頁。錢基博日記毀于“文化大革命”,未有文字存世。上引文出自錢基博《讀清人集別錄》的引言中,自記寫于1935年2月20日,原載《光華大學》(半月刊) 4卷6期,1936年3月。后被收入錢基博《中國文學史·附錄·清代文學綱要》,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758頁。
[7]《談藝錄》(補訂本),第304頁。
[8]《談藝錄·序》(補訂本),第1頁。
[9](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易教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10]《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答客問上》,第253頁。
[11]《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報孫淵如書》,第721頁。
[12]參閱章學誠《文史通義·經解上》“古之所謂經,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見于政教行事之實”之說,《文史通義新編新注》,第77頁。
[13]劉巍文見《歷史研究》2007年第4期。
[14]《文史通義新編新注·與嚴冬友侍讀》,第706頁。
[15]《文史通義新編新注·修志十議呈天門胡明府》,第857頁。
[16]《文史通義新編新注·上曉征學士書》,第649頁。
[17](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首,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頁。
[18]《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原道》,第101頁。
[19]《文史通義新編新注·上曉征學士書》,第648頁。
[20]《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和州志·志隅〉自敘》,第887頁。
[21]《上尹楚珍閣學書》,《章氏遺書》卷二九,民國嘉業堂本,不注頁碼。
[22]《文史通義新編新注·詩教下》,第59頁。
[23](漢)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7頁。
[24]《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書教下》,第36頁。
[25]《談藝錄》(補訂本),第262頁。參見袁枚《隨園隨筆》卷二十四《古有史無經》:“劉道原曰:歷代史出于春秋。劉歆《七略》,王儉《七志》,皆以《史》,《漢》附于《春秋》而已。阮孝緒《七錄》才將經、史分類。不知古有史無經,《尚書》、《春秋》皆史也;《詩》、《易》者,先王所傳之言;《禮》者,先王所立之法,皆史也?!薄对度罚K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4頁。
[26]《談藝錄》(補訂本),第262頁。
[27]同上書,第261—262頁。
[28]同上書,第263—264頁。
[29]同上書,第264頁。
[30]《談藝錄》(補訂本),第264—265頁。
[31]同上書,第265頁。
[32]《談藝錄》(補訂本),第266頁。
[33]錢鍾書認為,詩家有“大判斷”和“小結果”,見《管錐編》(第四冊),第1215頁。
[34]彭衛:《歷史的心鏡——心態史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
[35]《管錐編》(第一冊),第4頁。
[36]《管錐編》(第二冊),第459頁。
[37]同上。
[38]同上。
[39]《管錐編》(第二冊),第459—460頁。
[40]同上書,第461頁。
[41](清)袁枚:《隨園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461頁。
[42]《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原道下》,第103—105頁。
[43]《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史德》,第267頁。
[44](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序》,(清)阮元??蹋骸妒涀⑹琛?,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2519頁。
[45](清)趙翼:《陔余叢考·春不書王》,商務印書館1957年版,第36頁。
[46]《管錐編》(第一冊),第6—8頁。
[47]《管錐編》(第二冊),第496頁。
[48]《管錐編》(第二冊),第618頁。
[49]同上書,第783頁。
[50]同上書,第636頁。
[51]《管錐編》(第一冊),第20頁。
[52]《管錐編》(第二冊),第471頁。
[53]《談藝錄》(補訂本),第363頁。
[54]同上書,第38頁。
[55]《管錐編》(第一冊),第164頁。關于錢鍾書“史蘊詩心”,論者頗多,可參看李洪巖《史蘊詩心:淺論錢鍾書的史學觀念》(《北京日報》1994年4月28日第7版)、《史蘊詩心何以疑有:與趙光賢教授商榷》(《北京日報》1994年7月20日第7版) ;李洲良《論春秋筆法與詩史關系》(《文學遺產》2006年第5期)等文。
[56]金圣嘆:《〈三國志演義〉序》云:“余嘗集才子書者六。目曰《莊》也,《騷》也,馬之《史記》也,杜之律詩也,《水滸》也,《西廂》也。謬加評訂,海內君子皆許余,以為知言?!贝诵驗槊趰徦鳎忻鹗@。
[57](清)袁枚:《答惠定宇書》,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528頁。
[58](清)袁枚:《胡稚威駢體文序》,《小倉山房詩文集》,第1398頁。
[59](清)袁枚:《虞東先生文集序》,《小倉山房詩文集》,第1380頁。
[60]參閱(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氏傳注疏·襄公二十五年》,(清)阮元??獭妒涀⑹琛?,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1985頁。
[61](清)袁枚:《與邵厚庵太守論杜茶村文書》,《小倉山房詩文集》,第1544頁。
[62](清)袁枚:《答戴敬賢進士論時文》,《小倉山房尺牘》,上海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127頁。
[63]此處引文較多,為免繁瑣,概不標注頁碼。
[64]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魯仲連鄒陽列傳》,第321—324頁,不再另行出注。
[65]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錐編·焦氏易林·焦延壽易林》,第535—539頁,不再另行出注。
[66]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錐編·左傳正義·成公十六年》,第210頁,不再另行出注。
[67]本段落引文除“子列子曰”一節,均出自《管錐編·列子張湛注·周穆王》,第488—499頁,不再另行出注。
[68]楊伯峻撰:《列子集釋·周穆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03—104頁。
[69]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錐編·焦氏易林·賁》,第568頁,不再另行出注。
[70]本段落引文均出自《管錐編·焦氏易林·焦延壽易林》,第536—539頁,不再另行出注。
[71]錢鍾書:《“詩可以怨”》,《七綴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29頁。
[72]陳寅?。骸锻跤^堂先生紀念碑銘》,《陳寅恪先生全集·附錄》,臺灣里仁書局1979年版,第143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