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秋筆法研究的意義和方法
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系統,是當代中國文論界的一項具有戰略意義的學術工程。在未來多元化的世界文化格局中,我們能否克服中國文論的失語癥,建立一套自己的(而非從西方借用的)文論話語系統,是21世紀中國文化與文論能否自立于世界學術之林并為世界學術文化作出貢獻的關鍵問題。要想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系統,則必須首先整理中國古代文化與文論話語系統,從古代文論范疇入手,進而探討中國文論的發展規律和話語表達模式,是中國文論走向現代、走向世界的必然選擇。[13]
從“春秋筆法”范疇入手,進而探討其發展演變進程和話語表達模式,對于重建當代中國文論話語系統,對于建構中國史傳文學批評理論尤其是中國敘事學理論,都是有意義的探討。
“春秋筆法”是一個古老而又鮮活的話語表達方式。就其古老而言,它是中國傳統儒家經典固有的話語權利和話語模式,旨在通過“書”與“不書”、“何以書”與“如何書”含蓄隱約地表達對歷史人物和事件褒貶態度,而評價的標準則是儒家的倫理價值觀念。在《春秋》一書中是以孔子志在恢復“周禮”為核心的“禮義”觀念為標準,用司馬遷的話說,“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14]至漢代,《春秋》同其他儒家典籍被奉為經典,“春秋筆法”與“微言大義”不僅成為漢代經學思想體系中的重要范疇,而且《春秋》要義還廣泛地運用到司法領域成為分析案情、認定犯罪的依據,即“春秋決獄”,又稱為“引經斷獄”;就其鮮活而言,“春秋筆法”由經及史,由史及文的歷史嬗變,發展至今仍活躍在政治話語、外交話語、新聞話語、文學話語乃至在日常話語中。當我們每天瀏覽報紙、觀看“新聞聯播”“焦點訪談”“東方時空”等時事類節目時,不僅僅在了解事情的真相,還能從事實的敘事中體會到講述者(敘述者)的價值判斷。也就是說”春秋筆法”穿透了歷史的塵封,在現代社會生活中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通過“春秋筆法”的系統研究與闡釋,不僅可以彌補該領域研究之不足,更為古代文論話語的現代轉換提供嘗試性探索,也是克服當前中國文論“失語癥”的必然選擇。
眾所周知,新中國成立以來,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中國文論在體系建構上主要是照搬蘇聯模式,自己本民族的傳統文論研究幾乎陷于停滯,甚至倒退。“新時期”以來,中國文論研究有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改革開放的大環境帶來了中國學術的新氣象、新格局,西方的各種思想、學說、流派如潮水般涌進了開啟的國門。新理論、新方法、新名詞的確開闊了中國學人的學術視野,為中國學界注入了新的活力。但是,當下一個不能不令人憂慮的問題是,伴隨著中國經濟的迅速崛起,迫切需要建立起與之相適應的中國式的話語體系,這是時代的要求和呼聲。但在學術界,中國聲音、中國話語還遠沒能達到與中國經濟實力相匹配的地位。因此,回歸傳統,以當代的知識體系和學術視角對古典重新發掘、梳理、闡釋,將古典賦予新的生命和意義,進而構建中國學術的當代話語,已成為學界有識之士共同努力的方向。“春秋筆法”作為個案研究應站在重構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高度,并以此為路徑為指向展開研究。
“春秋筆法”研究有利于建立中國史傳文學批評體系,尤其是中國敘事學理論體系。自張隆溪在1983年《讀書》第11期首次將西方敘事學(Narrotology)介紹到中國以來,形成了中國敘事學研究的持續熱潮。主要學者有楊義、申丹、羅鋼、趙毅衡、石昌渝、董乃斌、傅修延、徐岱、趙炎秋、高小康、王平等。近年,江西社科院還成立了“中國敘事學研究中心”,先后出版四輯《敘事叢刊》。伴隨著建立中國意義上的敘事學體系的呼聲越來越高,應聲而作的學術著作相繼出現[15],表明當前敘事學研究已由介紹引進、消化吸收到融會貫通的新階段,構建中國敘事學體系的自覺時代已經到來。但是,從總體上看,還是未能擺脫西方敘事理論框架加中國文獻資料的寫作模式。而長期延續這種寫作模式,對于建立中國敘事學理論體系是十分不利的。以“春秋筆法”為核心的中國敘事研究有可能改變這一狀況,以中國的敘事理論研究中國的敘事文本,或將有助于推動中國敘事學的建立和發展。
關于“春秋筆法”的研究方法,筆者以為,可以在傳統考據學的基礎上運用還原批評、闡釋學和敘事學等方法,打通經學、史學與文學間的壁壘,進行跨學科的綜合研究。
要對“春秋筆法”進行現代意義上的理論闡釋,那么首先就應把“春秋筆法”還原到它產生的起始點上,考察它在起始點上是怎樣形成的,具備怎樣的功能。要考察其怎樣發展流變的,并梳理其發展脈絡。中國古代的理論范疇總是隨著時代的發展,語境的變化而發生變化,通常缺乏像西方哲學美學那樣有一個比較明確的內涵,這就給梳理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難度,越是溯源難度越大,但這是必須做的基礎性工作。結合春秋時代的社會變革和史官角色的轉型,結合今文經學家和古文經學家對“春秋筆法”的闡釋,筆者發現“春秋筆法”并非像當代辭海、字典所描述的那樣簡單,僅僅是用筆曲折而意含褒貶的修辭手法。從源頭上看,“春秋筆法”包含著“寫什么”(筆)、“不寫什么”(削)、“怎么寫”(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寫的目的是什么”(懲惡而勸善)等內容,這就不僅僅是通常意義所說的修辭手法問題,而涉及作者在整部作品所要表達或寄托的美刺褒貶問題、結構安排問題、事件因果邏輯關系問題和人與人之間錯綜復雜關系問題。簡言之,“春秋筆法”說的是文章的根本寫法問題,此其一。
其二,通過溯源,不難發現今文經學家在闡釋《春秋》時特別注意發掘《春秋》里的“微言大義”,通過歸納總結《春秋》記錄歷史事實的書寫體例發掘書中的圣人之志。也就是說今文家闡釋《春秋》不僅重視書中的歷史敘事,更重視歷史敘事的背后所隱藏的“微言大義”。經學家把孔子的《春秋》作為政治經典來解讀,由于熱衷于“微言大義”的闡發,導致對《春秋》文本的“過度闡釋”,則不免為后人所詬病。但通過發掘《春秋》的“微言大義”為當朝者提供治國之策或為治國提供理論依據,則是今文經學家治《春秋》的主要動機。同時,重視深層敘事結構文化內涵挖掘的思維方法也道出了中國闡釋學和敘事學的基本特色。
其三,由上述兩點,則不難推導出 “春秋筆法”與“微言大義”是一而二,二而一,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整體,如鳥之雙翼,剪之并刃。“春秋筆法”是含有“微言大義”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是帶有“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在中國古代似乎沒有哪一個范疇能把內容與形式結合得這樣緊密。如果套用英國學者克萊夫·貝爾在他的名著《藝術》一書中最經典的話來概括,“春秋筆法”是“有意味的形式”,“微言大義”是“有形式的意味”。
其四,“春秋筆法”在不同類別的敘事文本中有不同的“微言大義”。在儒家經典文本《春秋》中“春秋筆法”所蘊含的“微言大義”是圣人之志;在史書文本中“春秋筆法”所蘊含的“微言大義”是史官之意;在文學文本中“春秋筆法”所蘊含的“微言大義”是作家之褒貶。當然,這種劃分只是相對而言,在具體書寫過程中,正名思想、大一統思想、尊王攘夷、尊尊親親等經學觀念對史官記史和作家敘事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左右史家和作家的是非判斷和價值取向。換句話說,經學思想作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可能不對史官、作家產生或深或淺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影響。
在對“春秋筆法”作還原批評和現代闡釋的基礎上,再探討它在中國文學傳統中尤其在敘事文學傳統中的地位和作用,便豁然開朗了。筆者認為,如果說中國文學有一個以比興手法為特點的抒情傳統,那么也存在著一個以“春秋筆法”為特色的敘事傳統。“春秋筆法”在敘事文學中的地位相當于比興手法在抒情文學中的地位。“春秋筆法”是中國敘事學有別于西方敘事學的主要范疇和基本特征,在史傳和小說敘事中尤為突出。只不過這一重要問題在過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研究。同時,在研究方法上,本書也適當地借鑒了西方闡釋學、敘事學以及后現代史學的理論和方法,但決不趕時髦,并始終堅持立足于“春秋筆法”的相關文獻,打通經學、史學與文學間的阻障,梳理其淵源、流變,挖掘其內涵、外延,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展開研究。
總之,“春秋筆法”看似一個語詞,卻是中國獨有的理論范疇。涉及中國古代經學、史學與文學等多個領域,涉及傳統儒家“尊尊親親、賢賢賤不肖”的倫理觀念和“大一統”的價值取向,涉及史官載筆實錄與溝通古今的記史原則、方法,涉及作家俯仰時事寄托褒貶的藝術手法,涉及中國人尚簡用晦的思維方式和約言示義的話語模式。它體現了中國人的敘事智慧,也是中國式話語對世界話語表達方式的貢獻。
[1]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84頁。
[2] 周予同:《經學歷史·序言》,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中華書局2004年版。
[3]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67頁。
[4] 錢鍾書:《管錐編》第五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頁。
[5] 敏澤:《論錢學的基本精神和歷史貢獻》,《文學評論》1999年第3期。
[6] 另有論述《史記》筆法、方苞“義法”多篇,如張大可的《史記體制義例簡論》(《蘭州大學學報》1983年第6期)、趙生群的《〈史記〉書法論》(見《〈史記〉文獻學叢稿》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58頁)、王鎮遠的《論方苞“義法”說》(《江淮論壇》1984年第1期)等。
[7] 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見封底。
[8] 同上書,第120頁。
[9] [法]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頁。
[10] [法]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109頁。
[11] 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臺北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2年版,第9頁。
[12] 參見《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年第2期。
[13] 曹順慶:《“春秋筆法”與“微言大義”》,《北京大學學報》1997年第2期。
[14] 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298頁。
[15] 在20世紀90年代就有學者致力于中國敘事學研究,這方面的代表作主要是楊義的《中國敘事學》、美國學者浦安迪的《中國敘事學》。近年出版的兩部敘事學著作值得注意。其中趙炎秋主編的《中國古代敘事思想研究》(三卷本,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4月版)明確提出“建立中國本土敘事理論”(代序)的主張,并對中國古代先秦至明清近代的代表性作家和文本的敘事思想進行了探討;董乃斌主編的《中國文學敘事傳統研究》(中華書局2012年3月版)提出建構與中國文學抒情傳統并行互動的敘事傳統的主張,力主中國文學史有敘事傳統,并從漢字構型與古人敘事思維出發,對古文論、史書敘事及詩詞文賦戲曲小說等敘事個案進行了深入分析。他坦言:“深潛于我國豐富的歷史文庫,僅就敘事傳統而言,我們可做的題目實在太多。”見該書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