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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陶淵明的仕、隱之微觀

提起陶淵明,就會說到他的仕與隱,談到他的飲酒。可以說這兩方面就幾乎代表了他的一生,因而很多人提及。陶淵明也是個普通的儒家士子,他有經世致用的理想。在這種思想不為世所納用,在他處處碰壁后,也會轉變他的人生理想,而這種轉變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也是在他內心深處日思夜想完成的。其中,肯定不乏有幫助這種轉變的媒介和催化劑,即引起他內心深深震撼的人物或歷史事件。因而從人物心理的微觀發展角度來探尋陶淵明的仕隱變化就很必要了。

一 出仕前的準備

《論語·為政》:“子曰:三十而立。”陶淵明的出仕,是按照孔子的人生要求來設計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奮斗目標,希望為社會所接納,在社會的舞臺上展現自己的才能,得到社會的接納賞識。青年時代的陶淵明也想這樣。詩人雖然出身于一個世代讀書做官的寒門地主家庭,先輩沒有留下豐厚的資產,但為他準備了豐富的精神食糧。因而,他受文化熏陶較早。“總角聞道”(《榮木》),少年時“游好在六經”到了“罕人事”的程度。植根于儒家學術思想土壤,崇拜孔子的“士志于道”(《論語·里仁》),“學而優則仕”,他在《雜詩》中曾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抒發了他輔佐明君、立業興邦的政治渴望,拯世濟民的用世思想,胸懷“大濟于蒼生”(《感士不遇賦》)的熱情抱負,充滿了理想與志氣,有一股壯志凌云的俠客豪氣。“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他渴望建功立業。同時,他一面在家躬耕,一面“歷覽千載書”(《癸卯歲十二月作與從弟敬遠》),他曾自述“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飽讀書本知識,并且“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顏延之在《陶征士誄》中稱他“博而不繁”,蕭統在《陶淵明傳》中說他“少有高趣,博學善屬文”。所有這些都體現了他青年時代身懷六藝,滿腹經綸,為有朝一日實現理想而打下了牢固的知識基礎。因為飽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他的入仕也勢在必然。

他的家庭對他影響也很大。在陶淵明心中,很想像他的祖輩那樣建一番大事業。在未入仕前所作的《命子》詩中,陶淵明歷數了先代赫赫功業,從堯舜到東晉,暗中抒發救世濟時的遠大理想,與先輩相比,慨嘆自己華發早生,功名未就。詩中借希望兒子將來成才、光宗耀祖來暗示自己,督促自己不能老死草廬之中。由此可體察到陶淵明對入仕做官已躍躍欲試了。透過《命子》詩,“很明顯,他所表彰的祖先多是輔佐‘明君’建立功業的顯赫人物。他對自己的家族是感到自豪的,這里反映出他的政治態度”[4]。就在二十九歲這一年,他入仕做官了,為江州祭酒。在“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閭”(《感士不遇賦》)的背景下,秉著“大濟于蒼生”理想,陶淵明開始實現其濟世的猛志了。

二 五次仕宦的痛苦掙扎

帶著滿腔熱忱,滿腹經綸,懷抱干一番事業的理想,陶淵明出仕為江州祭酒。然而官場不同于田園,黑暗的官場無異于給他的理想潑了涼水,于是急轉身退。《宋書》等記載的原因是“不堪吏職”,只得“少日自解歸”,他受不了官場的種種束縛和折磨。而其中緣故,陶淵明在詩文中,也曾經略微地提及。《飲酒》其十九:“疇昔苦長饑,投耒去學仕。將養不得節,凍餒固纏己。是時向立年,志意多所恥。”委婉含蓄地透露自己當時的心跡,雖然“凍餒固纏”,但要他阿諛奉承來穩住官職,他覺得是“多所恥”的。也正如《宋書》所載,詩人“不堪吏職”,只有以回家來解決這一矛盾。

首次出仕的碰壁,使詩人不禁猶豫起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先冷靜一下,遇明主即可仕。因而他的政治熱情和理想并沒有消退,而且對未來充滿希望,此時期他總的心情是比較好的。在而立之年創作的《閑情賦》,是詩人一生中唯一描寫愛情生活的作品[5]。此時的詩人并沒有嗅到官場的污穢之氣,在他的詩歌中也找不到憤恨的痕跡。正直的詩人將初仕失敗的原因歸結在自己錯投到的是個阿諛奉承的個人小環境[6],而不認為天下烏鴉一般黑,不認為自身所處是“邦無道”之世。

他滿懷理想與熱忱,等待“良主”的出現,一晃六年過去了。正躊躇滿志希望立功的他,終于再次入仕桓玄軍幕。很明顯,詩人將這次入仕作為見識社會、體察仕途的好機會。然而,任職沒多久,詩人又感到了厭倦與苦痛。因為一踏入仕途,就與詩人預想的要差很遠。他苦于行役,覺得自己的仕宦行事無暇“大濟于蒼生”。這一情感,在《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一詩中自然流露出來:“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目睹官場的種種丑行,加上行役的勞苦,詩人心情暗淡,不禁為自己的理想抱負,為自己將來而苦惱起來。詩中“江山豈不險?歸子念前途”與“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等,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但詩人處在這樣的矛盾之中,“空嘆將焉如”,除了徒然嘆息外,又能怎么樣呢?既然連自己的官場命運也無法把握,難免萌生“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之意。

雖然說“當年詎有幾,縱心復何疑”,但是想到“發忠孝于君親”,“大濟于蒼生”的壯志,還是遲疑一下,暫且將就委屈自己吧。于是詩人繼續在桓玄幕下。但在仕宦的過程中,屢屢違背自己的心愿行事,實在是他無法接受的。短短的仕途生活,他已開始感受到了其中的艱險。這一心跡,在他仕宦于桓玄軍幕時的另一首詩《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中充分體現出來。他認為自己“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世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開始留戀未出仕前的簡單生活。

在入仕桓玄幕期間,東晉政局發生了很大變化,桓玄與司馬元顯在你死我活地廝殺,全然不念國家大局,陶淵明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入仕的愿望再次落空了。統治集團上層人物所關心的不是拯民于水火,勵精圖治,而是個人的私利。詩中云:“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陶淵明感到雖然自己想成就一番事業,但決不能做像甯戚那種毛遂自薦,求官干祿的人,那就再回田園歸隱吧。正當他猶豫之際,母親死了,他就借此名義回到故鄉。

再仕的失敗,陶淵明確實對官場有點冷漠和厭倦了。《和郭主簿二首》[7]:“息交游閑業,臥起弄書琴。園蔬有余滋,舊谷猶儲今。營己良有極,過足非所欽。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詩中流露出閑適生活的愉快與美滿,并以秋菊而寄情。不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陶淵明濟世的志向仍然不減。因而他一面躬耕守孝,一面留心自己是否可以再次出仕。他畢竟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在看到自己收獲勞動成果的同時,不禁對世道表示憂慮,感慨當今沒有像孔子那樣立志治理亂世的人了。在感慨之中,他的心不由得又開始動搖起來。一旦真的離開官場,清貧的生活和政治抱負的不遂,又頗使他“懼負素心”,心神不安:“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眄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形影相吊,寡居獨處的苦悶和饑寒交迫百無聊賴的悲涼心境,不免讓人有些傷感。

詩人這顆積抑的心一旦被“大濟于蒼生”的儒家志向所觸動,其火焰自然會熊熊燃燒起來。所以,當守喪期已滿,年齡已近不惑之時,他積極用世的激情再一次猛烈迸發起來,《停云》、《時運》、《榮木》等系列詩歌,就充分抒發了他此時期飽滿的政治熱情。尤其在《榮木》詩中表現尤為突出,詩中以榮木喻人生短促,認為“晨耀其華,夕已喪之”,“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行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時不待人,功業未就,經權衡比較,陶淵明暫時選中了當時以整頓朝綱面貌而出現在政治舞臺中央的劉裕。劉裕此時正乘戰勝之余威而被擁為都督八州軍事的鎮軍將軍,陶淵明于是便出仕做了鎮軍將軍參軍。陶淵明先后出仕桓玄、劉裕,都是抱著很大的政治期望的。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說:“(陶淵明)選擇了東晉政府最動蕩的時候,又選擇了最足影響東晉政局的兩個軍府,這說明他還是關注于政治,并想在政治上有所作為的。”[8]但是劉裕和桓玄完全是一丘之貉,嚴酷的政治現實使陶淵明認清了劉裕的偽善面目,其正當熾熱的政治熱情,猶如熊熊烈火被潑了幾瓢涼水,他只得在濁流中勇退。在作于此時期的《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詩中,他回憶說:“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讓自己再次“暫與園田疏”,原本希冀政治上能夠有所作為。但他在這污濁的官場里,開始對自己年輕時的抱負頗感懷疑,內心矛盾極了,世道偏與他相違,但真要隱居不出,實也有悖于自己最初的理想與壯志。他感到唯一能做的是再次等待命運的安排。因而無可奈何地說:“聊且憑化遷,終返班生廬。”他好像隱約感覺到了入仕的時間不會長,終歸是要返回田園的。雖然離開劉裕的原因,正史傳記和他的詩文中都沒有記載,但當陶淵明意識到劉裕不是他政治理想中的明主時,決定不再輔佐他,而另棲良木,這在陶淵明的官宦歲月中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或許真的是“風波未靜,心憚遠役”,陶淵明旋即出仕為建威將軍劉敬宣的參軍。這一次入仕是帶著最大希望的,是他一生中五次入仕的最高峰,也是他仕與隱的分水嶺。從雄心勃勃,“大濟于蒼生”到“復得返自然”,從這以后,他入仕的政治熱情明顯弱化了,再也沒有猛烈迸發過。劉敬宣以破桓歆功,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地位可與劉裕相抗衡。可就是這位功勞赫赫的將軍,卻遭人無端排擠,不得不借安帝復位之機“自表解職”。這一事件對陶淵明觸動很大,他由劉敬宣想到自己的遭遇,體會到若想建功立業,欲“大濟于蒼生”,是何其艱難!身居高位、功勞赫赫的劉敬宣,尚且落得如此結局,更何況一名小小的參軍呢?陶淵明想到自己雖然先后四次出仕,政治理想卻依然無法施展。他認識到正直的人不僅受謗,且隨時有墜入“密網”而喪失性命的可能,而阿諛奉承的無恥之徒則步步高升,他感到世道與己頗不相容,昔日的凌云壯志很難實現了。隨著劉敬宣的解職,陶淵明也回到了故鄉,意味著他汲汲仕宦的政治生涯基本結束。

最后一次出仕彭澤令,并非出自本心。《歸去來兮辭》:“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為酒,故便求之。”是為公田種秫而“足以為酒”而去的。剛上任不久,從“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思想又有了波折。“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再加上督郵的到來,使他積于胸中多年來政治抱負未遂的憤怒與痛苦,徹底爆發而出,“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既是扔給官場的訣別書,也是五次入仕思想的總結。以前抱定“大濟于蒼生”的政治理想,認為“邦有道”才出仕的;現在既然深知“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衛靈公》)。在欲作賢臣而無路,“欲有為而不能”的情況下,他只能退而“獨善其身”,“守拙歸園田”了。

在五次仕宦的過程中,陶淵明抱著滿腔的熱忱,要“大濟于蒼生”,就不能沉湎于酒,“玩物喪志”。因而在這段時期的詩文中不太提到飲酒之事,可能僅為一種應酬,一種禮儀之交,跟年輕時的飲酒并沒有很大區別,即使自己對仕途有此冷漠和厭倦,但飲酒心情仍是十分愉悅的。“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自斟自飲而不醉,也無牢騷之氣。在出仕桓玄失意后,也只是“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完全是禮儀上的飲酒。他等待時機,以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因而心情并不苦悶,“試酌百情遠,重觴忽忘天”(《連雨獨飲》),“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停云》),“揮茲一觴,陶然自樂”,“清琴橫床,濁酒半壺”(《時運》),雖然貌似在平靜飲酒,實際上苦于“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雜詩》),而且發出“黃唐莫逮,慨獨在余”(《時運》)的感嘆。人生短促,當有所作為,“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榮木》),志向一天也沒有放棄。因而他要“脂我行車,策我名驥”(《榮木》),準備再次入仕,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奮爭,“邦有道則仕”,他無暇閑逸地飲酒了。因此,在出仕劉裕到真正徹底歸隱前,這段時期的詩歌中不見了酒的影子。這個時期,他的思想也正處于激烈變化之中,出仕時間也相對較長,次數較密集,行役的勞苦和極高的政治熱忱,讓他沒有閑情飲酒,哪怕是借酒來抒發一下內心的矛盾和苦悶。因而,在此時期內,他沒有獨斟獨飲,而是應酬公務飲酒,更沒有情致因酒作詩。

總觀這段時期,陶淵明為實現政治理想,滿腔熱情,雖然時隱時仕,但心情大多是愉悅和閑逸的。其飲酒也只是借酒言志,要求積極入仕。但是,經歷過四次出仕,到劉敬宣解職事件的打擊后,陶淵明的人生與酒的聯系便開始密集起來。出任彭澤令,他便公然說是為酒而去的,實非出于他的政治本心。自此之后,陶淵明積極入世的政治熱情便逐漸消退,堅定了選擇了“邦無道則隱”的歸隱之路。

三 “邦無道則隱”與壯心漸息

陶淵明找了個“程氏妹喪于武昌,情在駿奔”的借口,從此與仕途分道揚鑣,抖落一身世俗的塵土,帶著“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欣喜開始躬耕田園,也開始反思他前半生十三年的政治生涯,“覺今是而昨非”,原本“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他,只可惜“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于是借“游不曠林,宿則森標”(《歸鳥》)的詩句,來表示自己不敢再作離開田園的設想。即使“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被大火焚燒一空,家庭生活陷入貧苦后,還是堅定自己“安貧樂道”的自足生活:“既已不遇茲,且遂灌我園。”

在這一時期,他對人生、對命運有了很多感慨。慨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歸園田居》其四),“總發抱孤念,奄出四十年。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感悟“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劉柴桑》),“萬物相尋繹,人生豈不勞?從古皆有沒,念之中心焦”(《己酉歲九月九日》);“既來孰不去,人理固有終”,“遷化成夷險,肆志無窳隆”(《五月旦作和戴主簿》)。思索愈多,感悟愈深,對人生的看法愈加淡然平靜。他在矛盾與苦惱中不斷思索,最終凝結在一點——《形影神》組詩上,神批評形、影“營營惜生”,“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勸形、影聽任自然,勿以人生短促、立善無成為念,正視現實,熱愛人生。正因為這樣,他才有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灑脫,擺脫了歸田園初期的苦悶和“有志不獲騁”的吁嘆。這是他歸隱田園初期的思想。

雖然歸隱田園,但他還在眼觀政治,也害怕卷入政治漩渦。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旱稻》詩中表現明顯:“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心中盼望“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他非常欣幸“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雜詩》其四)。他也與政界人士相往來,與之“負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與殷晉安別》)[9],關系甚密,讓他的情緒非常歡快,這一點在《酬丁柴桑》一詩中也體現明顯。

如果說歸田園初期,陶淵明在“放歡一遇,既醉還休”(《酬丁柴桑》),在“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領悟“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形影神》)那么在他步入五十的知天命之年以后,情形就頗有不同了。

由于傷感歲月的蹉跎易逝,特別是政治形勢的變化,劉裕此時已經完全握有政治實權,原來暢所欲言、淡然閑靜的陶淵明為了“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不得不吞吞吐吐,言而未盡,滿腹苦悶了。這在《飲酒》詩中體現明顯。

五十歲的到來,未酬的壯志,使他不得不感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雜詩》)。這種憂思隨著他年齡的增加,疾患的加重[10],而不斷加劇。他多思多慮,悲嘆自己年華衰老,“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尤其與當時政局聯系起來,這種感情更為明顯。他在《歲暮和張常侍》中說“市朝凄舊人,驟驥感悲泉”,自嘆“撫己有深懷,履運增慨然”。嚴酷的政治形勢使他對政治抱負的施展不再抱任何幻想,堅隱不仕,非但如此,他還諷勸周續之等人跟隨自己繼續隱居。他認為“道喪向千載,今朝復斯聞;馬隊非講肆”,雖然“校書亦已勤”,但那完全是虛偽作勢的。詩中“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以“老夫”的口吻,督促他們繼續歸隱。在《贈羊長史》中,他也含蓄地諷勸羊松齡歸隱,“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紫芝誰復采,深谷久應蕪”,“言盡意不舒”等,均道出了詩人此時的心境。

在陶淵明五十六歲時,晉、宋易代,詩人心情又發生了很大改變,內心充滿了憤懣,他把這股憤懣之情化成了《詠荊軻》、《讀山海經》等充滿豪情斗志的詩篇。但他深知自己無力扭轉局面,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完全破滅了,為了躲避現實,他開始教授生徒,在經籍、史傳、奇書中尋求慰藉。在《感士不遇賦》說:“余嘗以三余之日,講習之暇,讀其文,慨然惆悵。”正如魯迅先生評價時所說,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他對政治失去了興趣,因而也并沒有長久地沉浸在憤懣之中,而是更冷靜地看待這個社會。年近花甲之年,幾十年的坎坷經歷,對人生不斷的思索,生活的實踐,特別是長期與勞動人民躬耕一處和他那敏銳的思維力,使他的思想由量變到質變,產生了一種超脫,超脫前人,超脫時代,在他的思想里產生了一個超脫于“小國寡民”又不同于“大同”社會的“桃源”世界。可以說,這是他一生思想的精華與頂峰,正是他不斷對人生、對社會思索和實踐的結晶。也正因為他的思想已不為世俗所累,因而他對自己的一生遭遇,自己的生死安危也能泰然處之了。在“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挽歌詩》其三)與“人生實難,死如之何”(《自祭文》)的豁達爽朗的自歌自吟的贊歌中,將自己的一生推向了頂峰。

四 晚年飲酒之微觀

歸隱田園后的陶淵明與酒的關系更密切了,他飲酒以澆愁,以避禍,以泄憤。也有“家貧無以致酒”的困窘到晚年淡于飲酒的“返璞歸真”。

從四十一歲到五十歲左右這一時期他飲酒主要是澆愁,其次才是逃避政治迫害。“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歸園田居》其五),是對他剛剛歸園田時放肆發泄愁緒的寫照;“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責子》),是對理想未成的自我麻醉,自我解脫;“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千載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歲九月九日》),飲出了自己的無限傷悲之情;“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雜詩》其八)“拔置且莫念,一觴聊可揮”(《還舊居》),透出的是有志難酬的苦痛與無可奈何。置身那樣的時代,他內心相當孤獨,越孤獨越飲酒,像“負杖肆游從,淹留忘晨宵”,“放歡一遇,既醉還休”這樣的友朋歡飲畢竟是很少的。在“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飲酒》其四),“孟公不在茲,終以翳吾情”(《飲酒》其十六)中,吁嘆知音不存。“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雜詩》其二),終年“長獨醉”,“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飲酒》二十首序),透過這些詩句,獨自醉酒,陶淵明內心的苦痛是不言而喻了。

劉裕篡晉步伐加快,詩人無疑感覺到了。政治的黑暗高壓手段,使陶淵明欲訴不能,欲吞不得,劉裕對與他不合作的文人,均采取殺戮政策。與陶淵明同時代的文人殷仲文就被劉裕以“謀反”為名而殺害,陶淵明《感士不遇賦》中用“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來形容當時的氣氛,即體現出當時緊張情形。陶淵明希望“親戚共一處,子孫還相保”,不得不效法阮籍,借酒避禍,為自己添加一層保護的煙幕。他對劉裕政權既懼又恨,因而終日飲酒,借酒醉作詩,以泄不滿。蕭統所云“有疑陶淵明詩,篇篇有酒,吾觀其意不在酒,亦寄酒為跡者也”,就是此意。他將飲酒的心境用詩表現,酒與詩直接聯系起來,因而杜甫有詩贊:“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詩人為了逃避政治迫害,在《飲酒》二十首的詩序中,首先申明是醉后題詩,預留后路,在末篇詩中再次申明:“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蘇東坡也洞悉他的隱衷,在《書淵明詩》中說:“此未醉時說也;若已醉,何暇憂誤哉!”[11]晚年的陶淵明,多半過的是“家貧,無以致酒”的日子。在《歲暮和張常侍》中說“屢闕清酤至,無以樂當年”,即是這一反映。在《九日閑居》中也有體現,詩序說:“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這在《宋書·隱逸傳》和《晉書·隱逸傳》中均有記載。也可能正因為酒資匱乏,陶淵明才有將顏延之所留二萬錢,“悉遣送酒家,稍就取酒”(蕭統《陶淵明傳》)之舉。

在晉、宋易代之際,在憤寫《詠荊軻》諸詩的同時,詩人因劉裕毒酒逼殺零陵王(東晉末代皇帝)而作《述酒》,含蓄地表達內心的憤懣之情:“流淚抱中嘆,傾耳聽司晨。”“天容自永固,彭殤非等倫!”這是繼《飲酒》二十首后詩人感情的聚集與凝結,其憎惡、詛咒的情緒較《飲酒》詩又大大推進了一層,恐怕也算是他飲酒詩作的絕筆,他已使自己的心境與酒的結合達到了極致。

文人與酒[12],酒與音樂是連在一起的。阮籍酒醉不知歸路,能嘯,善彈琴;嵇康“彈琴詠詩,自足于懷”;陶淵明“少學琴書”,“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中年“樂琴書以消憂”,晚年“載彈載詠”,“和以七弦”。而《宋書·隱逸傳》則記載:“陶淵明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在《晉書·隱逸傳》中記載他的話語:“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在他心目中,無論是有弦之琴還是無弦之琴都跟飲酒一樣,借以“寄意”抒懷。

晉、宋易代之后,陶淵明晚年的思想再次發生變化,他不再寄興于酒,顯然已超脫于酒之上,不再為酒而純粹放肆飲酒,他把人生與社會、生與死當作甘釀或苦酒,自斟自飲,這個酒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酒了。《宋書·隱逸傳》說:“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后代,自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所著文章,皆題其年月,義熙以前,則書晉氏年號;自永初以來,唯云甲子而已。”永初,即劉宋新王朝的年號。由此可見陶淵明對劉宋政權的態度及其晚年的思想政治心態。

《論語·為政》記載:“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縱觀陶淵明二十九歲出仕,四十二歲歸隱,其或仕宦,或歸隱,這些重要的人生經歷,大體都是參照孔子的人生設定來踐行的,體現了他作為一介儒生,堅定的“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閭”(《感士不遇賦》)的人生奮斗目標。這成為我們打開他思想深處的一把心靈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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