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士的深度:陶淵明新探
- 鐘書林
- 3413字
- 2019-09-06 17:35:21
二 龐遵出任主簿與陶淵明享年之關系
陶淵明享年為六十三歲,不僅可以通過了解他的疾患情況來證實,也可以通過他的朋友龐遵出任江州主簿一事來證實。
陶淵明《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詩云:
結發念善事,俛六九年。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
詩中“俛六九年”,可以作為判定陶淵明享年的一條堅實憑據。可惜不少反對六十三歲說者忽視這條材料的存在,或者有意避而不談。“
俛六九年”,是六朝人習用的敘述年歲方式,在陶淵明詩文中也多次出現。錢鍾書先生曾經結合六朝習俗和陶淵明的詩文評論說:“六朝詩文尤好用折計述年歲,如陶潛《雜詩》:‘年始三五間’,《責子》:‘阿舒已二八’,《祭程氏妹文》:‘我年二六’。”[7]因此根據“
俛六九年”,可以推斷出陶淵明創作此詩的年齡是在五十四歲時。逯欽立先生結合他的六十三歲說,將這首詩系于義熙十四年(418),認為龐遵出任的是江州刺史王弘的主簿。[8]
陶淵明《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詩題中的龐主簿為《晉書·隱逸傳·陶潛》中所載的“周旋人龐遵”、“故人龐通之”。按史傳記載,龐遵,名通之,為陶淵明故友,后出任主簿,故詩題中稱龐主簿。
《宋書·裴松之傳》記載:“元嘉三年,誅司徒徐羨之等,分遣大使巡行天下,……司徒主簿龐遵使南兗州。”據《宋書·王弘傳》,元嘉三年司徒徐羨之被誅,王弘接任司徒一職。特遣大使(結合當時的形勢,這些特使實際上肩負著監察原司徒徐羨之余黨的重任),巡行天下,角色相當重要。按照這層理解,剛剛誅滅了司徒徐羨之,他的主簿是不可能被授予巡行天下重任的。因而此處被特遣巡行天下的“司徒主簿”,自然只能是新任司徒的主簿,即王弘的主簿。
考龐遵一生,自義熙末年始,與王弘交往甚密。義熙十四年,龐遵初被王弘任為江州刺史主簿;元嘉三年,王弘升任司徒后,又被王弘委以司徒主簿之位。《宋書》陶淵明本傳云:“義熙末,征著作郎,不就。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潛嘗往廬山,弘令潛故人龐通之赍酒具于半道栗里要之。”蕭統《陶淵明傳》、《晉書》本傳、《南史》本傳均載此事。據《宋書·王弘傳》,王弘義熙十四年(418)任江州刺史,所以,《宋書》所言的“義熙末年”當即義熙十四年。清代陶澍云:“主簿、治中均為州可設官職。”故龐遵出任主簿職當在這年,其主簿一職當是江州刺史王弘主簿。據此可知,義熙十四年,龐遵不但出任王弘主簿,而且替王弘與陶淵明在廬山半道暗通情款。而王弘出任江州刺史是在義熙十四年,因而綜合這些關系斷定:這首詩當作于義熙十四年無疑。詩中有“結發念善事,俛六九年”,知陶淵明時年五十四歲,再與義熙十四年相結合,則陶淵明當生于興寧三年(365),至元嘉四年(427)卒,享年六十三歲。
因此,逯欽立先生將《怨詩楚調示龐主簿》系于義熙十四年,時淵明五十四歲。與義熙十四年龐通之為王弘主簿、義熙末替王弘邀淵明諸事均相吻合,可知逯先生系年之有根據也。不獨唯此,以上諸般事跡亦可為淵明享年“六十三歲”說的鐵證之一,不可輕易放過。
三 “晉”字與享年
陶淵明身處晉、宋易代之際,其詩文作品中多次言及“晉”字,一些前輩陶學大家多由此推斷陶淵明一些詩文的創作時間,進而提出陶淵明的享年異說。
最早根據陶集的“晉”字情況判定陶淵明詩文系年的學者是20世紀30年代的賴義輝先生。賴先生考證《桃花源記》作年時說:
《與子儼等疏》云:“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按此文為入宋之作,故云“晉時”。不然,使為晉制,則不應有“晉時”,而應為“國朝”、“我朝”或“我晉”矣。先生《命子詩》晉作也,有句云:“在我中晉”,即其例。《桃花源》首標“晉太元中”,此例與前者同而與后者異,其為晉亡后之作可知。顧抑有言者,《祭程氏妹文》云:“維晉義熙三年”,此固晉時之作也,然標晉年號,豈不與前所云相悖?但彼此文例不同,云“晉太元中”,云“晉時”,是追述之詞,云“維晉義熙三年”是直述之詞。祭文凡標國號,皆必指當代者,其方式固如是也。……祭文所標皆為當代朝號,而益信《桃花源記》為鼎革后之作。[9]
考陶淵明詩文,除《五孝傳》、《集圣賢群輔錄》等頗有爭議的作品外,言及“晉”字者凡6題7見,上引賴義輝先生已經談及四處:《與子儼等疏》、《命子》詩、《桃花源記》、《祭程氏妹文》,此為主要用例。其余尚有三處:詩題《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與殷晉安別》及詩序所云:“殷先作晉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綜觀陶淵明詩文作品,賴先生僅根據“晉”字的使用情況來推斷、劃定作品是否為入宋之作,進而得出陶淵明享年五十二歲,未免武斷,有欠妥當。
首先,賴先生說:“使為晉制,則不應有‘晉時’,而應為‘國朝’、‘我朝’或‘我晉’矣。”其實,這種習慣性稱呼在東晉時期還不是很普遍。考兩晉文獻作品,并無“我朝”的用例。“我晉”的用例罕見,似為國君專用詞。如晉元帝詔令《以譙王承為湘州刺史詔》云:“我晉開基,列國相望。”以“我晉”與“列國”相對,表示區分。同樣,“國朝”一詞的用例也不多,最早也似為國君專用詞。如荀勖《為晉文王與孫皓書》:“然國朝深惟代蜀之舉。”文中以“國朝”與“蜀”國并提,以示區分。從題名上看,仍然是晉朝國君的口吻,只是由荀勖代筆而已。總而言之,“國朝”、“我朝”等用語,在陶淵明所處的東晉時代,還不是很流行,賴先生所稱的“晉制”情形,在當時似乎并未出現。
其次,兩晉時期并不避諱“晉”字的使用。考兩晉文獻,“晉”字的用例甚多。
(1)晉朝皇帝的詔令、言語中不避“晉”字。如《晉書·簡文帝紀》:“帝手詔報曰:‘若晉祚靈長,公便宜奉行前詔。如其大運去矣,請避賢路。’”又《晉書·恭帝紀》:“元熙二年夏六月壬戌,劉裕至于京師。傅亮承裕密旨,諷帝禪位,草詔,請帝書之。帝欣然謂左右曰:‘晉氏久已失之,今復何恨。’”
(2)晉朝大臣章表、奏議時也不避諱“晉”字。如《晉書·簡文帝紀》記載:“(簡文帝)幼而岐嶷,為元帝所愛。郭璞見而謂人曰:‘興晉祚者,必此人也。’”《晉書·廢帝紀》記載:“初,帝平生每以為慮,嘗召術人扈謙筮之,卦成,答曰:‘晉室有盤石之固,陛下有出宮之象。’”郭璞、術人皆為晉臣,言語時不避諱“晉”字。
又如《晉書·裴憲傳》:“裴憲神色侃然,泣而對曰:‘臣等世荷晉榮,恩遇隆重。王浚兇粗丑正,尚晉之遺藩。’”《晉書·周訪傳》:“周虓曰:‘昔漸離、豫讓,燕、智之微臣,猶漆身吞炭,不忘忠節。況虓世荷晉恩,豈敢忘也。生為晉臣,死為晉鬼,復何問乎!’”《晉書·李含傳》記載中丞傅咸上表為李含辯護說:“太保衛瓘辟含為掾,每語臣曰:‘李世容當為晉匪躬之臣。’”《晉書·劉琨傳》記載:“箕澹諫劉琨曰:‘此雖晉人,久在荒裔,未習恩信,難以法御。今內收鮮卑之余谷,外抄殘胡之牛羊,且閉關守險,務農息士,既服化感義,然后用之,則功可立也。’”上述例證中,裴憲、周虓、傅咸、劉琨等,皆為兩晉名臣,在作文、言語之時,并不稱“國朝”、“我朝”,而直言不諱地屢屢稱“晉”字。
由此可見,兩晉時期并沒有使用晉朝名號的忌諱,當時人并不忌諱直稱為“晉”。因此陶淵明的詩文作品中,實際上也沒有這種忌諱,更不能以此作為判定陶淵明作品系年的依據。例如,陶淵明《與子儼等疏》作品中,雖然有“晉時操行人”語,但絕不可遽此斷定其寫作時間必在晉亡之后。《桃花源記》、《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等作品的系年,也同樣如此。
總而言之,自賴義輝先生以降,在陶淵明的享年爭論中,一些學者通過對陶淵明作品中“晉”字使用情況的裁定,對陶淵明的享年提出新說,反對沈約《宋書》記載的六十三說。而通過上文的梳理與辨證,這一推證顯然是不足成立的。由于當時人并無“晉”字使用的忌諱,在陶淵明作品中,“晉”字的使用情況,不可以作為判定陶淵明享年的依據,二者之間并無內在的必然聯系。
[1] 李華:《20世紀陶淵明享年爭辯得失平議》,《江西社會科學》1998年第7期。
[2]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46頁。
[3]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529頁。本書所引用陶集文本,均出自袁先生此書,除特殊情況外,不再一一出注。
[4] 梁啟超:《陶淵明年譜》,見《飲冰室合集》第12冊《陶淵明》,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27頁。
[5] 同上書,第44頁。
[6] 詳細請參閱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80—282頁。
[7] 錢鍾書:《管錐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39頁。
[8] 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0頁。
[9] 賴義輝:《陶淵明生平事跡及其歲數新考》,見許逸民校輯《陶淵明年譜》,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