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士的深度:陶淵明新探
- 鐘書林
- 2577字
- 2019-09-06 17:35:21
一 疾患與享年
陶淵明壽年的爭論,至今仍各執一詞。筆者想從陶淵明的疾患入手,為其享年六十三歲說提供一些證據。在陶淵明及朋友詩文中,涉及陶淵明疾患的史料主要有六處:
(1)年在中身,疚維痁疾。(顏延之《陶征士誄》)[2]
(2)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疾患以來,漸就衰損。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自恐大分將有限也。(《與子儼等疏》)[3]
(3)負疴頹檐下,終日無一欣。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
(4)聞君當先邁,負疴不獲俱。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贈羊長史》)
(5)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答龐參軍》詩序)
(6)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自祭文》)
為尋求疾患與陶淵明享年之間的內在關系,筆者將這些材料歸納為一組邏輯命題:(1)上述材料所載是否屬于同一種疾病;(2)哪一則材料最早;(3)陶淵明何時患病;(4)患病時陶淵明年齡多大。
綜觀陶淵明一生詩文,談及自己疾病的僅有上列的五次,而且談論的都是他年過五十得的那場大病。仔細品味《與子儼等疏》一文,該篇可稱是陶淵明患病的最早紀錄。因此《與子儼等疏》作品的系年,對陶淵明享年年數的確定甚為關鍵。陶淵明患病時間,顏延之《陶征士誄》說是“年在中身”,梁啟超先生解釋說:“此用《無逸》‘文王受命惟中身’成語,謂五十也。”[4]他解釋“中身”為五十歲。這與《與子儼等疏》中的“疾患以來”“年過五十”、《自祭文》中的“識運知命”諸語,均相契合。梁先生釋“中身”為五十歲,與對陶淵明的享年考辨相結合,成為他力駁六十三歲而倡五十六歲說的堅實憑據,后世反對六十三歲說者也多奉此為圭臬。但有一關鍵處,梁先生等力駁六十三歲說時疏忽了,即陶淵明患病具體是在哪一年。如果無法確定這個時間,就無從準確斷定陶淵明的享年年數。所以《與子儼等疏》一文的系年成為考察的關鍵。梁先生推測《與子儼等疏》為元嘉四年(427)所作,即陶淵明逝世的當年,認為陶淵明患病后不久就抱疾而終。[5]這一看法似乎有欠穩當。
我們結合上引與《與子儼等疏》有密切關系的《示周續之》、《贈羊長史》二詩來判定,即可知其中破綻。考有關文獻,《示周續之》詩當作于義熙十二年(416)。其中背景,據蕭統《陶淵明傳》記載:周續之被江州刺史檀韶苦請出州,“與學士祖企、謝景夷三人,共在城北講《禮》,加以讎校”,陶淵明因此創作此詩。按《宋書·檀韶傳》記載,檀韶出任江州刺史始于義熙十二年。又《宋書·隱逸傳·周續之傳》記載:“高祖之北伐,世子居守,迎續之館于安東寺,延入講禮。月余,復還山。”即是此事。而高祖劉裕興師北伐是在義熙十二年八月。可知周續之這年外出活動頻繁,引起陶淵明不滿,故有此詩。而《贈羊長史》詩為贈羊長史赴關中稱賀劉裕破秦川時而作,劉裕破秦川是在義熙十三年,因而詩當作于義熙十三年,諸家系年沒有異議。
而判定《與子儼等疏》的系年,不可忽略對陶集中敘述患病情況詩文的通盤考察,尤其是對《與子儼等疏》與《示周續之》、《贈羊長史》詩三者之間關系的考察。對這層關系的把握程度,直接影響到《與子儼等疏》系年的推斷,以及陶淵明享年年數的考察。
第一,《與子儼等疏》與《示周續之》詩之間有一種內在的相承關系。《與子儼等疏》云:“疾患以來,親舊不遺,每以藥石見救”,而到《示周續之》詩中則言“藥石有時閑,念我意中人”。疾病初期,親舊每以饋贈,是以藥石不斷。但隨著疾病拖延,藥石的供應出現危機,已經開始時斷時續,因而陶淵明借此向周續之發出求援信號。詩中“意中人”即《與子儼等疏》中所言的“親舊”。詩句中“老夫”與詩題“郎”相對應而提,《詩經·大雅·板》“老夫灌灌,小子蹺蹺”,知“老夫”為老年人自稱,因又與《與子儼等疏》中的“年過五十”相符。因此《示周續之》詩與《與子儼等疏》作品在意脈上前后相承。揆之生活常識,疾患情況由《與子儼等疏》發展到《示周續之》詩中所言也合乎病理邏輯。
第二,《示周續之》、《贈羊長史》二詩中的“負疴”,即是《與子儼等疏》中“年過五十”的疾患。陶淵明在其垂暮之年所作的五言詩《答龐參軍》詩序中說:“吾抱疾多年,不復為文,本既不豐,復老病繼之。”“抱疾多年”、“老病繼之”,都直接針對多年前的那場病。甚至在他去世前夕所作的《自祭文》中還說:“識運知命,疇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無恨。”意思是說,想當年如果我五十歲就死了,那樣誰能不留戀人世?到如今這次離開人世,我就無怨無悔了。可知“中身”時的那場大病,在他離世前想來仍恍在眼前,心有余悸。故而由上述兩層原因,可以斷定:《與子儼等疏》的寫作時間應早于《示周續之》詩,當在義熙十二年(416)之前。如此,距離陶淵明元嘉四年(427)逝世,其間相差十多年時間。又《與子儼等疏》中明言患病時已“年過五十”,以此推理,陶淵明的享年顯然當在六十歲以上。因此,在以往關于陶淵明享年的諸家說法中,唯有六十三歲、七十六歲兩說符合上文考述,其他說法均不足成立。
主七十六歲說者,將《與子儼等疏》系于義熙三年(407),時年陶淵明五十六歲,《示周續之》、《贈羊長史》詩系于義熙十二年(416)、義熙十三年(417)。如果是這樣的話,《與子儼等疏》與《示周續之》、《贈羊長史》兩詩在創作時間上,則相距十年,那么這三首詩文談病時的口吻語氣及其相互關系,似乎就值得重新考慮了。
主六十三歲說者,如逯欽立《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將《與子儼等疏》系于義熙十一年(415),比《示周續之》詩早一年,時年陶淵明五十一歲[6],與“年過五十”正相合。如果是這樣的話,病情從《與子儼等疏》中的描述,發展到《示周續之》、《贈羊長史》二詩中的情形,比較符合病理的自然邏輯和生活事理。而且,與五言《答龐參軍》詩序“抱疾多年”、“老病繼之”,與《自祭文》“余今斯化,可以無恨”,均能圓釋,毫無滯義,也切合詩文實際。
總之,結合《與子儼等疏》、《示周續之》、《贈羊長史》三篇詩文,可知從義熙十一年到義熙十三年(415—417)這兩三年里,是陶淵明患病最為嚴重的時期,疾患相當兇險。顏延之《陶征士誄》“年在中身,疚維痁疾,視死如歸,臨兇若吉”,描述出當時的情形。不過,從陶淵明《答龐參軍》詩序、《自祭文》等作品來看,陶淵明當時僥幸逃過死神的魔爪,又生活了十多年,直到元嘉四年(427)去世,享年六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