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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學術史回顧

“皇權不下縣,縣下皆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1]這是中國傳統鄉村社會的治理模式。此模式表明傳統國家無力將政權下滲至基層社會,鄉紳成為聯結國家與社會的中介,國家通過鄉紳來控制和管理社會。換言之,國家權力在鄉村更多的是象征意義,國家不能有效動員、整合鄉村社會的資源,鄉村社會呈現的是一種鄉紳主導的自治體制。

時至清末,在帝國主義壓迫、政府財源枯竭、鄉村秩序失范等內外因素的雙重困擾下,晚清政府開創了近代中國國家政權建設的先例。雖因武昌起義的爆發中斷了晚清國家政權建設的進程,但此后歷屆中央政府都企圖將國家權力滲透至基層社會,這一國家政權下延的趨勢貫穿了整個民國時期。因此,晚清至民國時期的國家政權建設課題,引起了中外眾多學者的普遍關注,他們從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化學等多種角度進行探究并取得了一定成果。

第一,海外及臺灣相關研究

近二十年來,一批海外中國學著作翻譯出版,有關國家政權建設的各種論著異彩紛呈。由于研究旨趣不同,筆者在此不一一列舉,僅介紹與本書相關的部分重要成果。

自蒂利和他的同事基于西方現代國家的構建歷程提出國家政權建設的概念以來,海外尤其是英美國家的學者對此展開了理論論證。斯科克波在《國家與社會革命》一書中對法國革命、俄國革命與中國革命進行了比較分析,認為這三個社會革命均導致了中央集權的、官僚制的、大眾參與的現代民族國家的產生。[2]吉登斯的專著《民族、國家與暴力》,認為國家有能力對社區實施全面的監控,并且能夠構筑一個邊界明確、控制嚴密、國家行政力量得以全面滲透的社會,是現代民族和民主國家的形成基礎。[3]邁克爾·曼區分了強制權力和基礎權力兩種國家權力的性質,指出前者系指市民社會的國家個別權力,它源自于國家精英的一系列運作,而這些運作不需要與市民社會群體做例行公事式的協商;后者則指一個中央集權國家的制度能力,它或是專制的,或是非專制的,制度性能力旨在貫穿其地域,以及邏輯上貫徹其命令,是一種貫穿社會的“權力”。[4]米格代爾認為“國家基礎權力”在于它的“社會控制能力”,在于無論是民眾社會行為的自身意愿,還是其他社會組織所尋求的行為都能遵循符合國家規則的要求。[5]

不僅如此,海外學者還對晚清民國時期的國家政權建設進行了諸多的實證研究,在這方面,以黃宗智、杜贊奇的研究觀點最為突出。黃宗智依據滿鐵資料中關于河北、山東西北部平原的33個自然村的資料,認為“民國時期的國家機器不能將正式的官員和權力直接深入到縣以下的各級行政組織。因此,他們要通過地方上和村莊里的顯要人物來控制農村”[6]。換言之,國家依賴非正式的機構控制農村。同樣依據滿鐵調查資料,杜贊奇從社會文化的視角,提出了“權力文化網絡”、“國家政權的內卷化”概念來說明20世紀前半期中國國家政權的擴張及其現代化過程。杜氏認為在政權內卷化的過程中,政權的正式機構與非正式機構同步增長。盡管正式的國家政權可以依靠非正式機構來推行自己的政策,但它無法控制這些機構。在內卷化的國家政權增長過程中,鄉村社會中的非正式團體代替過去的鄉級政權組織成為一支不可控制的力量,國家向鄉村進行權力滲透遭遇了失敗。[7]

黃宗智、杜贊奇兩位學者的研究觀點引起了學術界的極大關注,諸多學者對此展開了廣泛的論證。臺灣學者沈松僑以河南省為個案,論述了從清末到民國河南地方基層政治組織形態的演變,認為“近代河南從自治到保甲的地方基層政治的演變過程,與其說是政治的現代化,毋寧說是政治的內卷化”[8]。該觀點進一步支持了美國學者杜贊奇提出的“政治內卷化”學說。

美國學者馬克·賽爾登在《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一書中,提出與杜贊奇政治內卷化相反的觀點。該書探討了“延安道路”在革命變革和社會進步的理論和實踐中所作的貢獻,以及它在日本敵后根據地的重要作用,認為“延安道路”使鄉村社會融入了中共的革命體系,由此中共實現了在鄉村秩序的建構。[9]此外,張信的力作《二十世紀初期中國社會之演變——國家與河南地方精英(1900—1937)》也對杜贊奇的“內卷化”有所修正。該著認為國民政府至少深入到了區級層面。雖然這樣的努力最終遭到了地方精英的侵蝕,但它使國家在某種程度上介入了地方社會。同時,國民政府在政權建設的過程中,著眼于加強對地方精英的國家控制,通過恩威并濟的手法,國家最終成功增強了對地方社會的控制,雖然是在有限的程度上。[10]

美國學者李懷印利用晚清和民國時期直隸(河北)獲鹿縣的檔案,在《華北村治——晚清和民國時期的國家與鄉村》一書中,對國家與鄉村社會的關系有了不同的認識。該著認為在國家政權與鄉村社會之間,除了有對抗的一面外,還有在日常治理活動中為了講求實效而相互依賴、合作的一面。如由于鄉地制的繼續存在,村莊精英跟官府討價還價,屢次成功挫敗了縣衙門增加稅款、稅種的企圖。[11]

從海外研究成果看,民國時期國家的政權建設是否取得成功,仍是一個值得爭論的問題。從中發現,研究者選取的個案不同,則得出的結論也有差異。史學研究在探討典型的基礎上,總是想得出一些共性的內容,故選取樣本以凸顯整體的研究還有待加強。

第二,大陸相關研究

大陸學者關于國家政權建設的研究,起步也較早。在20世紀30年代,鄉村建設派領軍人物梁漱溟撰寫《鄉村建設理論》一書,對國家與鄉村社會的關系做了大量的論述,認為“中國舊社會組織構造破壞,讓中國政治無辦法;中國政治無辦法,讓中國舊社會組織構造更加崩潰”。其核心觀點是中國政治無辦法,以致國家權力建立不起來,鄉村社會衰敗破產。[12]

在大陸諸多學者中,張靜、于建嶸關于國家政權建設的研究很具理論性。在《國家政權建設與鄉村自治單位——問題與回顧》一文中,張靜認為國家政權建設,并非只涉及權力擴張,更為實質性的內容是涉及權力本身性質的變化,國家——公共(政府)組織角色的變化,與此相關的各種制度——法律、稅收、授權和治理方式的變化,以及公共權威與公民關系的變化。這些方面預示著,國家政權建設能夠成功取代其他政治單位或共同體成為版圖內公民歸屬中心的關鍵,在于伴隨這個過程出現的不同于以往的治理原則、一系列新的社會身份分類、不同成員權利和相互關系的界定,以及公共組織自己成為捍衛并擴散這些基本原則、權利和關系的政治實體。張靜進一步指出,“國家”本身的性質變化——成為公共機構的角色、關系和原則轉變,以及建立一系列相應制度設置鞏固這種變化,是“國家政權建設”成功集中權力的基本原因。因此,國家政權建設看上去解決的是權力流動問題——權力從基層分割系統向中央的游動,但實質上,是國家新政治單位——治理角色和治理關系的制度(規則)改變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國家不僅是一種新的、象征主權的組織,國家政權建設還必須完成一種面向公共組織的性質轉變,使自己成為提供公共產品,管理公共財務,為公共社會服務的組織。這樣一個角色及其與公民制度化關系代表的公共性(公民)權利原則,是“國家政權建設”包含的規范性含義。[13]

在《國家政權建設與基層治理方式變遷》一文中,于建嶸認為國家政權建設作為一個學術術語,它與人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政權建設概念有很大的區別。簡要地說,“國家政權建設”就是指現代化過程中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制度與文化整合措施、活動及過程,其基本目標是要建立一個合理化的、能對社會與全體民眾進行有效動員與監控的政府或政權體系。在傳統國家,一方面,權力分散于不同經濟、社會和文化單位;另一方面,有限的國家權力并不能有效地滲透于社會,產生相應的權力效應。只有到了現代國家,權力的配置和運作才發生了重大改變:一是政治權力從各種經濟、社會、文化等單位集中到國家,形成統一的“主權”;二是從統一的權力中心發散,政治權力的影響范圍在地理空間和人群上不斷擴大,覆蓋整個領土的人口,滲透到廣泛的社會領域。因此,現代國家的建構是一個政治權力自下而上集中和自上而下滲透的雙向過程。由不同層級的國家機構構成的政權組織體系則是實現權力集中和滲透的必要條件。[14]

需要說明的是,大陸學者關于國家政權建設的歷史實證研究也取得了豐富的成果。魏光奇撰寫的《官治與自治——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縣制》,認為國民政府通過在20世紀上半期的縣制改革建立了現代性質的縣行政組織和區鄉一級行政,探索了施行地方自治的模式以及強勢國家行政與民主制度的結合。與此同時,縣制改革也呈現了紳權的擴張、縣行政組織機構的冗脹等弊端,從而導致國民政府對鄉村的控制不成功。[15]

張鳴在《鄉村社會權力與文化結構的變遷(1903—1953)》一書中,提出國民黨保甲制的實行是完全的敗筆,國家并沒有通過它實現建立軍事化統制性很強的下層組織的目標。保甲制從頭到尾充斥著遏制共產主義勢力的功利精神,只是將國家政權在形式上延伸到了每家每戶,但實際上則是將原來土豪劣紳地方勢力的惡行合法化,并且背在了國家政權的身上[16]

張國茹的《延安時期陜甘寧邊區基層政權建設研究》一文,運用歷史敘事的方法,論述了中共在陜甘寧邊區對鄉村社會的動員與改造,認為中國共產黨成功進行了基層政權建設,滿足了廣大農民的基本利益需求,并實現了對鄉村社會的控制和對民眾的動員。[17]

王春英的博士論文《民國時期的縣級行政權力與地方社會控制:以1928—1949年川康地區縣政整改為例》,將縣政整改作為近代國家權力深入基層社會的主要標志,認為國民政府通過在川康地區的縣政整改,建立了以縣政權為核心的權力結構,并且這種權力結構基本上控制了縣以下的基層社會,基本取代了地方精英的傳統權力結構。[18]

黎瑛的《權力的重構與控制:新桂系政府行政機制和政府能力研究(1927—1937)》一文,以20世紀30年代新桂系政府的行政機制和政府能力為研究對象,勾畫出當時的行政網絡特點和社會實態,認為新桂系政府在廣西構建了一個“強政府,弱社會”的政治生態系統。[19]

李巨瀾的《失范與重構:1927—1937年蘇北地方政權秩序研究》一文,認為整個20世紀的中國社會發展道路是一種“規劃的社會變遷”,隨著國家權力不斷向社會進行擴張和擠壓,社會自主空間日益顯得狹窄,蘇北地方政權的秩序化進程正是這一社會變遷的反映。[20]

吳素雄在《政黨下鄉的行為邏輯:D村的表達》一文中,提出了社會權力的官僚化、原子化和精英化三個核心概念,認為社會權力的官僚化導致社會權力的精英化過程中斷,進而導致社會權力原子化,最終造成權力結構失衡。這一失衡表現為組織化的國家權力與原子化的鄉村社會權力之間的不平衡性。[21]

關于國家政權建設的專題論文有很多,限于篇幅,本書僅選取一些與研究主題密切相關的論文簡介如下:王先明的《辛亥革命后中國鄉村控制體制的演變——民國初期的鄉村演變與保甲制的復活》(《社會科學研究》,2003年第6期),揭示了20世紀30年代保甲制在與自治體制的對接和整合中,表現出體制理念和政治實用上的重構性。沈成飛的《國家權力和鄉村勢力間的調適與沖突——抗戰時期廣東黃岡保甲示范鄉透視》(《中山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認為黃岡保甲示范鄉的建立不僅是對地方原有管理模式的一種否定,而且壓抑了鄉村的固有勢力。魏本權的《基層政制與鄉村社會結構的錯離:以近代華北區制的變動為中心》(《中國農史》,2008年第2期),提出鄉村治理的區位與鄉村社會結構的疏離與錯位,是造成民國時期區制不斷調整的內在深層動因。李君的《抗戰時期國共兩黨山東鄉村社會控制管窺》(《東岳論叢》,2009年第7期),論述了抗戰時期國共兩黨采取不同的政策以加強對山東鄉村的社會控制,而共產黨的社會控制顯得更為強勢。曹成建的《試析國民政府基層社會控制與建設的政綱》(《歷史教學》,2008年第20期),認為國民政府的管教養衛給民眾的感受是更多的負擔與義務,而非利益。翁有為的《國民政府縣政問題探析》(《史學月刊》,2011年第1期),認為縣級政權在國民政府的政權體系中被置于邊緣化的地位,國民政府對縣政的敷衍,最后得到的是毫不留情的歷史懲罰。

第三,萬載區域研究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地方史志機構、學界已經注意到萬載地方史的研究意義。中共萬載縣黨史辦公室編寫的《萬載人民革命史料》[22]和《萬載人民革命史》[23]曾對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萬載蘇區政權建設做過一些粗淺的梳理。應該說,謝宏維的博士論文《和而不同:清代及民國時期江西萬載縣的移民、土著與國家》和羅艷春的博士論文《祠堂、宗族與地域社會——以十六世紀以來的江西萬載為中心》是目前涉及萬載區域地方政權建設篇幅較長、分析較深刻的論文。謝文通過對移民與土著、移民與國家、土著與國家、移民內部、土著內部、國家官員內部,以及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等各種關系的探討,揭示了國家視野下萬載土客關系演變的機制與邏輯。[24]羅文則通過對清嘉道時期萬載宗族祠堂的發展、地域社會的堂構競立,以及諸種權力集團的發展壯大等的論述,認為19世紀初的萬載社會具有“地方主義”的典型特質。[25]

關于萬載區域研究的專題論文簡介如下:施由明以萬載辛氏宗族為例,闡述了清代江西是一個宗族勢力很強大的地區,又是一個農村社會穩定傳續的地區。這種宗族勢力與農村社會的穩定有著緊密的關系,因為宗族有著一套很完備的自治機制,而鄉紳掌控著這套自治機制,從而控制著農村社會穩定地傳續與發展。[26]楊永俊以江西萬載客家東洲書院“樂輸”材料為依據,論述了東洲書院巨大的經費投入與全民樂輸的形式,給捐納戶造成普遍的壓力。羅艷春以萬載縣書院為考察對象,認為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嘉道時期,萬載宗族、族群、士紳等地域社會中的諸種勢力集團的活躍與人口的增長、經濟的發展以及市鎮的興起等諸多因素息息相關,體現出明顯的時代特性。[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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