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边@是《周易》對自身和人類一切知識體系的高度概括??墒侨祟愂е诘酪丫茫\如《論語》所言:“天下之無道也久矣。”當今的知識追索要么是本末倒置,要么迷失于細枝末葉,有些令人無奈。復歸于道,似乎是癡人說夢。然而,有人卻在默默地踐行。翻譯,在很多人看來算不得什么學問,而在我看來它卻是通向所有知識領域的大學之道。有哪門學科像翻譯學這樣包含更多的真理與悖論,需要研究者拋灑更多的熱情,也需要他們投入更多的理性與辯證?如果沒有道的引領,其結果必然是混亂而低劣的——理論與實踐皆如此。我在講座中回顧經典翻譯的質量問題時曾斷言以往的譯作百分之九十九不合格,聽者可能會覺得我故作驚人之語,其實這是我發自內心的真話。如果沒有道的關照或者我們崩解了形上與形下之間的張力,不諳哲學、文學之要義,情況也只能如此。我之所以還保留百分之一,這大概是由于潛意識中的客氣吧。
撰寫《翻譯學歸結論》時,我心目中的框架就是《周易》。歸結何處?歸結于道;翻譯的系統是什么?就是易。但我并沒以《周易》作為翻譯學的構架。那時人們大多覺得《周易》太玄,而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對《周易》認識還很淺,不敢貿然采用。
十年后我有幸受陳東成先生信賴,為其新著《大易翻譯學》作序。由于對《周易》還沒精研,我真覺得無能為力。但陳先生如此誠摯,我實在無法婉拒。好在我對《周易》也是一片癡情,權作是一個學習機會,說幾點自己的感受吧。
在知識爆炸的當下,翻譯是不乏理論的,但縱觀形形色色的理論,由于沒有形而上的關照,其認識是極其龐雜而膚淺的,甚至有的理論其精神竟是顛覆翻譯的本原、本質而借翻譯理論之名行解構翻譯理論之實,于是“作者死了”,而傳統的準則比如忠實、對等,乃至文本本身都被解構了。翻譯成了是其所非的荒謬和無所不是的彌散。
《大易翻譯學》是一次反動,是將翻譯拉回正軌的企圖,而且它多向度地向前掘進了。
通讀《大易翻譯學》是一次愉快的學術旅程。
該書以《周易》為哲學依據,系統地探索翻譯的本原、本質、原理與方法,進而朝外在的成分擴展,它力圖建構的是翻譯學全域與局域相照應的理論體系。
它引賈公彥之言:“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可謂一語道破天機。譯乃是大學之道,只是相對于“易”,其所謂的“譯”是譯理在翻譯中的體現。一切的“譯”均可以以“易”為關照,比如翻譯本質“交易論”、“太和”翻譯標準、“中和”翻譯批評標準、“陰化、陽化”翻譯策略、“陰譯、陽譯”翻譯方法、“生生為美”的翻譯審美觀、“利以合義”的翻譯倫理觀、“保合太和”的翻譯生態環境觀,等等,無不蘊含簡明而深刻的易理。
該書中“譯”與“易”的結合是全域的、系統的,它細化易理作為哲學依據來闡釋和推演出翻譯的要旨。它從《周易》中的“生生之謂易”推演出“生生之謂譯”,認為譯作不是原作的附庸,而是原作的再生,即原作與譯作不是主從關系,而是平等互補的關系,體現著《周易》里所謂的陰陽關系: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互存互生。翻譯之所以是“文化交易”,是因為翻譯是原文信息在異域文化中的再傳播,與其說是語言的轉換,不如說是文化的易位,是一種跨語言的文化對話,是原語文化與譯語文化這兩個體系的交際、合作或交融。原語文化與譯語文化,猶如陰陽兩種力量,兩者相遇、相摩、相蕩、相融后便產生文化交易。顯然,這種譯理的解釋超越了傳統譯論的忠實、對等,也避開了西方翻譯理論的操控論、改寫論,它以翻譯為本由此也就確立了譯者獨立的學術地位。
該書進而以“易”的“簡易”、“變易”、“不易”推演出“譯”的“簡易”、“變易”、“不易”,并指出“譯”與“易”相通。不難發現,這是很合理的定位和解釋。它從宏觀的視角探討翻譯原則,得出這樣的斷言:一是求同存異,二是守經達權?!耙字x”即簡易、變易、不易在翻譯中得到全面的體現。“不易”是體,“變易”是相,“簡易”是用。如果我們把“易”與“不易”看作兩極,則翻譯處于“易”與“不易”的張力之中?!安灰住笔恰俺5馈?,它不局限于具體的語言,是最高位的抽象,人們稱之為“經”;“易”則表現在“通權達變”上。在具體的層面翻譯可以無處不變,但所有的變又都是受制約的,這一性狀可以看作翻譯的本質?!扒笸娈悺⑹亟涍_權”是依據《周易》哲學進行的高度提煉,是從新的視角切入進行的研究,而且也以中外權威譯論加以佐證,有較強的科學性和說服力,對譯者和譯論研究者自然也有所裨益。
“易”是“譯”的本體論定位,但是如果不設定翻譯標準或勾勒出翻譯策略,翻譯也便沒有可操作性了。該書以“太和”為翻譯標準,并探討其特性和實現途徑,即“陰化、陽化”翻譯策略?!疤汀狈g標準是《周易》中“和”、“中和”、“太和”等觀念和思想的推演,“陰化、陽化”翻譯策略以易理為哲學依據,以十二消息卦作類比推出。策略與方法相輔相成,該書從“陰化、陽化”翻譯策略又推演出“陰譯、陽譯”翻譯方法。翻譯中陰譯和陽譯互存互依,不可截然分割,理想的狀態是“陰陽合德”、“陰陽和合”、“協調互補”。
“太和”不是一個玄虛的概念,作為一種翻譯標準,它具有多種特性,包括整體性、多樣性、審美性和動態性,符合且體現為語言的組合原則和格式塔效應。就審美性而言,“太和”是一種最本真、最理想的狀態。和諧即美,由太和而推及審美是符合邏輯的,其擬構的太和審美包括語言審美、文化審美、情感審美等?!吨芤住匪傅摹疤汀笔顷幣c陽的完美統一,是一種變化之美,誠如《道德經》所言:“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審美是“神以明之”的玄妙,而《大易翻譯學》給出了基于易理的解釋,把它歸結到生命,即審美本原:生命即美,生命是翻譯的本原。在《周易》文化與美學審視中,“生”是易理的根本,從宇宙自然到人類社會是一個生生不息的大系統。就翻譯而言,“譯有生生之美。” “生生”是翻譯審美的前提,也是翻譯審美的根本和理論基礎。
該書還從《周易》移植了“言”、“象”、“意”這些概念,它們同樣適用于翻譯審美。比如,“象”是中國美學的邏輯起點。象之大美,在于攝“象”以盡“意”,即“立象盡意”?!吨芤住诽岢觥傲⑾笠员M意”,把象看成表意的工具和橋梁,對語言所無法表達的某種深邃隱秘的情思進行潛移默化的顯示,以彌補“言不盡意”的遺憾。事實上,語言處于有限和無限、不盡意和盡意的悖論之中,而就譯者而言,由于受到原文的制約,其所面對的更多的是語言的局限性,而象本身則具有整體性、形象性、多義性,其中包孕著無限豐富的情趣和意蘊,能夠彌補語言相關方面的不足,能夠以小喻大、以少總多、以有限喻無限,從中體現了象征的意義,使其既具體又概括,既感性又抽象,使形而下之象能夠表達形而上之道。
翻譯涉及語言的運用,必須進行語言操作,雖說言不盡意,但必須言說,必須“譯有所為”。美的創造需要“通變”/“變通”。翻譯遵循《周易》的變革模式:窮—變—通—久—利/文。事物因窮而變,因變而通,因通而久,因久而得利/成文。
翻譯的本體、原則、策略、方法等是基于翻譯本身的考察,當然這些不是翻譯的全部。該書也放眼文本之外論及翻譯的外在因素。
《大易翻譯學》利用《周易》的語言闡釋了相關的翻譯倫理:修辭立誠、利以合義、交通成和、以同而異和進德修業,這些內容大致涉及再現倫理、服務倫理、交際倫理、存異倫理和譯者倫理。它們共存并依,彼此相互聯系,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不能彼此割裂,單獨看待。它認為,“修辭立誠”是一切翻譯活動得以進行的倫理預設,是確保翻譯順利進行的必要條件。翻譯既要講翻譯之“利”,又要講翻譯之“義”,應遵循“利以合義”的倫理標準?!吨芤住分鲝堃酝惢蛘f求同存異。在翻譯過程中,譯者應懷著一種開放的精神和寬容的心態,遵循“以同而異”原則,順應文化交流的本質,讓不同文化各美其美,使它們在相互交流中彼此從對方獲取營養,共同生長、發展和繁榮。
“畫虎畫皮難畫骨”,“意態由來畫不成”。風格的翻譯雖然不無可能卻是最為玄妙的東西。《大易翻譯學》認為,譯者風格與原作風格是翻譯中風格運動的矛盾雙方,而根據《周易》的模仿說,文本間的模仿不僅可能而且可行,可以達致“陰陽合德”的狀態。譯者能與原作者產生情感的溝通,達到心靈的共鳴,翻譯時兩者的風格便易于融合,原作的“氣韻”也易于傳達,從而達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效果。
翻譯風格的達成涉及翻譯距離。由于時空距離、語言距離、文化距離、心理距離等客觀存在,翻譯距離不可避免。翻譯是一種調和,它要“適當”,要“致中和”,因此正確調整翻譯距離的原則和方法必不可少。該書根據《周易》的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的道理提出了“變通”/“通變”的翻譯思想,而且依據《周易》的“窮—變—通—久—利/文”變革模式提出了翻譯的變通途徑,即為取得最佳美學效果,譯者調整翻譯距離時應以“致中和”為終極目標,遵守“適旨、適性、適變、適度”的原則,靈活運用各種翻譯技法,創造使人知之、樂之、好之的理想譯文。
由于譯即易,即變,而譯的變是無窮盡的——變文之數無方,所以該書基于《周易》原理對于復譯現象進行了解釋。它認為文本的意義總是處于未定狀態,文本具有開放性,因此其解釋不是單一的,而是多元的。主體不同,理解不同,選擇不同,翻譯就不同。另外,對于歷史上同一個作家、同一部作品的理解和接受,不同時代的譯者往往不盡相同,甚至有很大的差異。前人有言:“易無達占,從變而移。”就是說,易卦沒有固定的占斷,因人、因事、因時而異。文無定詮,言人人殊,人以群分,言隨時變……種種不確定因素決定了復譯的必然性。
翻譯批評是翻譯的重要一環,但批評不是任意的,它與翻譯的標準互為表里,所以該書提出了“中和”翻譯批評標準?!爸泻汀笔恰爸小迸c“和”的結合?!爸小迸c“和”的關系可以說是體用關系或因果關系,事物因“中”而“和”,“中”是體,是“和”的前提,“和”是用,是“中”的結果。翻譯批評應以“中和”為終極目標,“中和”可作為翻譯批評的標準?!爸泻汀狈g批評標準的特性可以概括為:整體性、多元性和動態性。翻譯批評方法在總體上呈現開放性系統的特性,不能只從一個方向、一個平面、一條直線上去研究。我們可以從不同層次、不同視角、不同側面等進行相關研究。但無論怎樣,翻譯批評應不斷朝著“中和”這一目標努力。從大易的視角著重研究翻譯批評標準、原則和方法,可以說該書折射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智慧。
通觀全書,《大易翻譯學》并不局限于文本而涉及與文本相關的因素,涵蓋“科學學”所關注的范疇。翻譯伴隨翻譯生態環境而生。這種視角有別于懸置法則,但有其合理性,因為生態和環境,猶如陰陽兩種力量,相摩相蕩,相生相克,交感成和,生生不息。翻譯生態環境的“太和”狀態是動態的,它隨宏觀環境因素、支持環境因素、作者因素、譯者因素、讀者因素等的變化而變化。此所謂“圓滿調和”,即中國哲學上的“和合之境”或“太和之境”。
當然,任何理論都無法對翻譯這個宇宙進化史上最為復雜的事件進行窮盡性的解釋。《大易翻譯學》可以看作一個總綱,具體的問題還需要專書來細化。
翻譯處于悖論之中,既可以看作飛矢不動也可以看作萬物皆流,那么其制約條件是什么呢?目前書中提到的標準是彈性的,還沒有量化或難以量化,其操作性還有所欠缺,在此意義上作者還可進行更深入的探討。
翻譯的本原涉及翻譯的本體論定位,而作者在此方面也著墨不多。其說明、描述的成分偏多,而解釋、推導或推演的步驟等方面還不夠充分,比如“簡易”、“變易”、“不易”之間的關系,在翻譯中如何體現如何操作等都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就翻譯批評而言,它著墨的重點是批評所涉及的倫理,似乎還缺少翻譯批評的客觀依據和理性的推導。
通觀全書,其論述是系統而全面的,涉及翻譯本體與本質、翻譯標準與策略、翻譯原則與方法、翻譯審美、翻譯倫理、翻譯風格、翻譯距離、復譯原因與策略、翻譯批評標準與原則、翻譯生態環境等諸多方面。
該書融易學與譯學為一體,既弘易道又弘譯道,是作者多年來從事譯學、易學研究之結晶。翻譯相對于道而言是用是器,而翻譯學本身也具有翻譯的本體論地位,在此意義上《大易翻譯學》將翻譯研究從對“器”的探究上升至了對“道”的求索。
綜觀之,《大易翻譯學》以易治譯,拓展了翻譯研究的途徑,為中國傳統譯論灌注了新的血液。
趙彥春
2015年9月10日
于天津馬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