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許軼川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間少得可憐。
罪魁禍首就是江祁,不是找她吃飯就是帶她滿城瞎轉,好在從來態(tài)度和善、舉止有禮,沒再出現(xiàn)過什么強盜行徑。
許軼川心知江祁現(xiàn)在是興致正濃的時候,拒絕反倒適得其反,倒不如順著他,等他厭倦了,她自然能輕輕松松脫身。于是她也不急著甩掉這個燙手山芋,還嘗試著放慢自己的節(jié)奏,跟江祁步調一致,尋求一個和諧共處。
因為老老實實地貫徹了自己“光華職業(yè)技術學院”新生的身份,有天她被江祁以“學前教育”的名義帶去酒吧。
音樂鼓點震耳欲聾,她亦步亦趨地跟在江祁的身后。來往的服務生似乎熟識江祁這張面孔,恭恭敬敬地將他帶往包廂。剛推開門,她便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江祁后腦勺像是長了眼睛一樣抬手拽住了她。
她隔著江祁,掃到里頭一屋子的人,抗拒地想掙脫腕上的手。
這包廂里的情狀雖算不得酒池肉林,也頗為烏煙瘴氣。
喝酒的、打牌的、玩骰子的各自扎堆,賀子楠不知從哪兒找來了幾個電影學院的女學生,模樣清純,看著還未沾染社會氣,與這些人玩在一起,雖然各懷心意,倒也湊了好幾對俊男靚女。
“別怕?!苯罨厣頊惖剿?,低沉的聲音回蕩在耳郭,“都是熟人,沒人敢欺負你。”話到最后嘴角微揚,帶了點揶揄的意味。
許軼川只覺剛剛江祁離自己太近,近到嘴角幅度再大些就能碰到自己的耳朵。
她忍不住抬手去捏自己的耳垂。
賀子楠正在包房里和人熱火朝天地玩骰子,瞧見江祁進來,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從茶幾上踩過去迎接:“稀客!”眼睛一掃,又瞧見他身后被牢牢拽著手腕的許軼川。
昏暗的燈光下,許軼川一張雪白的臉分外突兀,巴掌大的輪廓此刻又掛著副不情不愿的表情,杏眼眨啊眨啊地迎上賀子楠疑惑的目光,幾乎一瞬間就將賀子楠的心給看軟了,脫口嚷嚷道:“江祁,你哪兒弄來的未成年少女?”
江祁臉色一沉,剛想警告對方少放屁,忽地又意識到什么似的,僵硬著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許軼川。
“你……”不會真沒成年吧?
只是這一米七的個頭,再怎么昭示身量已成,卻無論如何沒擋住她純凈的眼神,粼粼的一片波光,一眼就看到了底,倒也難怪別人要懷疑。
許軼川困惑地看著江祁,等他把話問完,但他轉念又想:就算沒成年,泡個妞又礙著誰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事,活該她被自己盯上了。
于是他將她帶進了包房,活像領著幼鹿進狼窩。
賀子楠好奇地跟在后頭打量許軼川,里頭的人給江祁讓開一個位置,紛紛打招呼,卻自覺地沒對許軼川多問半句。
這些極限圈的滑手大都是新人,除了賀子楠,沒人混到敢和江祁稱兄道弟的程度,更何況多看一眼他帶來的妞。
江祁居高臨下地慰問了一圈,大家便各自抱團,該玩骰子的玩骰子,該聊天的聊天,該喝酒的喝酒。江祁坐下,漫不經心地打麻將。許軼川便坐在他右手邊,似在聚精會神地看,其實思緒早就不知道飄到哪兒去了。直到一輪過了,江祁把贏的錢回手遞到眼前讓她收好,她才回過神來。
“嫌吵?”
“沒有?!痹S軼川看著鈔票,知道他們大概玩得很大,沒有接,解釋道,“我沒有口袋,不好拿在手上?!?
江祁于是垂眸抽出自己的錢夾,把鈔票塞進去,回手連著錢夾擱在了許軼川手上:“替我收著?!?
一塊打牌的三人眼神交流了一番,心照不宣地洗牌,表示這回的新嫂子來頭似乎不太尋常?
許軼川趁著江祁一輪牌大殺四方,心情正好,借故出去透風。
走出包廂門,她才覺得松了口氣。
她幾乎沒怎么來過這種烏七八糟的地方,從前一心執(zhí)著于滑板,后來又被梁松枝看得很嚴,哪里敢讓他誤會一點,恨不能上個廁所都巨細靡遺地匯報給他,以表忠心。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此間,外場正喧鬧,鼓點聲一下一下震到耳朵里,DJ在打碟,還有人在荒腔走板地唱著rap。
許軼川身處軟紅十丈,明明眼里是如斯繁華,心底偏不起半分波瀾。
02
包廂里,江祁一轉頭瞧見許軼川不見了,問賀子楠:“人呢?”
“什么人?”賀子楠輸?shù)妙^昏腦漲,回答也沒過腦子,說完才意識到江祁是在問誰,“你說嫂子?她剛剛不是和你說出去上個廁所嗎?”
江祁站起身要出去找,被賀子楠拉住了:“我說祁少,你這人太不地道,怎么能贏了就跑呢?”
江祁懶得開口,想把他甩開,卻被他變本加厲地抱住了整只手臂。
“我不管,這輪你得讓我贏回來!”
江祁回頭瞥了他一眼,說道:“我怕她出事?!?
“嫂子那么大個人,光天化日的,能出什么事?”說話間,江祁已經掙開他,推門出去。
賀子楠一臉震驚,大概是頭一次見著發(fā)小重色輕友,回頭問陪著打牌的女孩:“你說江二這是怎么了?”
那女孩只顧笑話賀子楠不懂風情,卻是身邊一個新出道的滑手摸著腦袋說:“我怎么覺得新嫂子這么臉熟?。俊?
“你見過她?”賀子楠倒是奇了。
“說出來有點荒唐……”那滑手遲疑地說道,“你還記得TD發(fā)行過唯一一個女滑手錄制的系列video吧,叫《地獄之行》,三年前的video了,里面的滑板動作擱現(xiàn)在也一點不落俗套。我感覺她長得有點像那個A皇?!?
“A皇?你說的不會是Ariel吧?”又有個滑手湊上來嘲笑他,“別搞笑了,都說A皇早就移民國外了,怎么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種地方,讓祁少這么隨隨便便帶過來吧?”
電影學院來陪酒那女孩是真心好奇,睜大眼睛問道:“A皇是誰???”
“你不是玩滑板的,你不知道。”賀子楠等江祁等得百無聊賴,干脆回過頭來給她科普,“那是個在滑板圈像彗星一樣的選手,做了三年職業(yè)滑手,橫掃那三年的亞洲各大賽事金獎,又受邀參加北美的巡回賽。做到這種程度的,女滑手里她是頭一個,后來她拿了Check It Out權威品牌年度滑手獎,那可是從來沒有亞洲人拿過的獎。”
“哇……”女孩捂著嘴,情不自禁地感嘆,“厲害?!?
“但是就在同年,這位女滑手出事退圈了?!辟R子楠說,“有人傳言是她在賽場上動手腳,影響特別大,之后就被封殺了;也有人說是退役后移民了,反正她所有的媒體資料在國內都很難再找到了,TD發(fā)行的相關video也被下架銷毀?!?
“但那也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說實話,除了早幾年的職業(yè)選手,估計沒幾個人記得她。”有人接茬說道。
“可是那個video我看過很多次,雖然畫質挺模糊的,但真的像新嫂子。”那個滑手非常堅持,“真的很像?!?
“嘁……”眾人紛紛白眼,各自回去玩樂。
賀子楠一臉“你愛怎么幻想都隨便你”的表情,轉頭接著打牌。
“來個人把祁少的位置補上,不等他了!”
03
許軼川穿過擠擠挨挨的人群,坐到吧臺邊上,調酒小哥湊上來問:“美女,要喝點什么?”
許軼川搖搖頭,身后卻有冷冽的聲音說道:“給她一杯長島冰茶,謝謝。”
就算沒喝過,卻也聽說過這酒烈,許軼川頭也沒回,干脆地離開椅子,轉身要走,卻被江祁抓住了手腕。
女孩被迫轉過身來看著他。
江祁說:“我最近不能喝酒。你想喝,我陪你喝一杯?!?
他的眼神很坦蕩,仿佛真的只是想陪她喝一杯這么簡單。
許軼川分明知道不是。
這小子和她兜兜繞繞了這幾天,到底打什么主意,她一清二楚,她畢竟不是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本不必上這種當,吃這么一個虧。
可神差鬼使地,她慢騰騰地坐回去,當真拿起了那杯長島冰茶。
她喝下第一口,口感冰涼,但嗓子火辣辣的。
這和她這幾年慣常喝的烈酒一般,除了燒痛喉嚨和腦袋,別無益處。
江祁坐到她的身側,問道:“喜歡?”
她搖搖頭說:“很難喝?!?
江祁偏頭凝視她。
她微微垂著眼,視線總是看向一個不確切的地方,有點渙散,永遠是在出神的樣子??照{風很涼,她喝著酒就不由自主地打冷戰(zhàn),他眼看著她把一杯酒喝完了,臉色已經微微發(fā)白。
“不舒服?”江祁問。
許軼川手還握著滿是冰塊的酒杯,聞言轉過頭來,迎上他微涼的視線。
女孩勾了勾嘴角,露出罕見的嘲諷神情,幾乎不像她了。
“你很希望我醉?”
她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已經帶了點醉意,又或許不是醉意。
她感覺自己渾身沉沉的、熱熱的,又從胃里頭開始冷,冷得她想打冷戰(zhàn)。
許軼川神志遲鈍地想,她這些年喝慣了烈酒,自詡酒量過人,怎么會敗在區(qū)區(qū)一杯長島冰茶上頭?
她搖搖晃晃地下了高腳凳,被他及時伸手扶住,再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就不記得了。
許軼川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江祁的家里。
“你燒了一晚上?!苯顑A身摸她的額頭,神色淡淡的,“現(xiàn)在好多了?!?
許軼川用手撐起身子來,四下張望:“這是你家?”停了停,她看到落地窗外淡薄的晨光,意識到,現(xiàn)在是早上。
第二天的早上。
許軼川猛地起身下床,誰料動作太猛,眼前一黑就要栽倒。江祁伸手將人擁了個滿懷,沒再放開:“想要什么?先躺著,你說,我?guī)湍隳?。?
這語調略顯生硬,對于江祁來說卻已是難得的溫存。
許軼川扶住了人,眼前還在天旋地轉著,半天也沒緩過來,慢慢能看清了,才發(fā)覺她的姿勢十分曖昧:額頭抵著江祁的胸口,手緊緊抓著人家的小臂,把襯衫都扯皺了。
而江祁正一只手攬著她的腰,緩緩扶她坐回床上。
許軼川盡量鎮(zhèn)定地松開自己的手:“我要拿手機。”
江祁拿了諾基亞給她:“有個人給你打了很多次電話,叫管家婆?!蓖A送?,他仿佛隨口提到般問,“這么有趣的名字,讓我很好奇我在你手機里的名字是什么。”
許軼川拿著手機的手微微頓住。
“有趣的都是別人存的。”許軼川笑一下,“我存號碼連名帶姓,十足乏味?!?
江祁看著她不說話,她莫名有些心虛,這時候管家婆的電話再次追殺過來,她手一抖,當著江祁的面接了。
“你在哪兒?”
許軼川沒有抬頭看江祁,盡量簡短地回答:“發(fā)燒,在朋友家借住了一晚。”
路曼舒當即意會了:“朋友?是江祁?你不會——”
“沒有的事。”許軼川打斷她,“把你思想的閘門關一關,說正事?!?
“今天給你訂了影棚拍模卡,人卻跑得沒影了,你知道影棚訂一天多難嗎?”
路曼舒難得這樣滿腹憤慨。
“我的錯。”許軼川服軟,“下午去還來得及嗎?”
路曼舒緩和口氣:“來得及——等等,你剛說你發(fā)燒?現(xiàn)在怎么樣?燒退了嗎?拍一整個下午吃得消嗎?”
“我沒關系——”
許軼川話說了一半,眼睜睜地瞧見自己的電話被江祁劈手奪過去,掛斷了。
“你下午還要掛吊針。”諾基亞的舊款簡直是半擴音,江祁在旁邊聽了個七七八八,“照??ㄒ鍪裁??兼職?”
許軼川不知怎么回答。
江祁把她按回被窩里,起身拉上窗簾,坐到床邊。這一次他垂下頭來,額頭輕輕碰在她額頭上,在呼吸可聞間低喃:“還沒退燒,就敢亂跑?”
許軼川面無表情地和他四目相對,心口有點發(fā)顫,這時候他已經神色自若,直起身來:“你要做暑期兼職,為什么不來問我?”
“不想麻煩外人……”許軼川被他盯了一會兒,只覺那目光突然變得有點倨傲和嘲諷,她隱隱覺得這才是他的常態(tài),他這幾天表現(xiàn)的謙和有禮都是君子假面,隨時可能翻臉不認賬。
然后她聽到江祁嗤笑一聲說:“昨天剛被人家喊了一晚上嫂子……今天又說我是外人。許軼川,你別是‘精分’吧?”
許軼川沒開口,覺得這時候自己不該再沒頭沒腦雪上加霜,干脆垂了眼睛任人宰割。
過了好一會兒,門鈴聲響起,江祁緩和了面色,囑咐道:“再睡一會兒?!?
這句話的口氣好歹又披上了和善的外衣,許軼川松了口氣,看著他推開門走出去。
04
趁他不在,許軼川連忙給路曼舒撥回去,好說歹說賠罪認錯,表示這次亂掛電話之罪改日要三跪九叩地求路曼舒原諒,但看在她還是病號的分兒上今天就算了。
路曼舒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以前所未有的寬容用一句“滾蛋”將她打發(fā)了。
然后,許軼川心力交瘁地倒在床上,居然又有點想睡了。
她自我安慰地想:我的確還沒退燒,事已至此,多思無異。
于是她又要堂而皇之地奔赴下一個周公之約。
這時,外面忽然響起了分貝較高的說話聲。
“想都別想!”許軼川隱約分辨出來是江祁的聲音,冷得簡直要把人凍住。
似乎能想象到江祁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和人對峙的場面,許軼川下意識地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一條門縫。
江祁的確在和人對峙。
他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神情冷淡地垂著眼,似乎都懶得看對面的女人:“我在毫無興趣的專業(yè)上做到最好,就是為了在這件事上不被你們掣肘。你現(xiàn)在告訴我,我的業(yè)余愛好會危及生命,姐,當笑話聽也勉強了點?!?
江怡大概是旁人眼里絕對意義上的美女,她和江祁有五分相似,面上不帶半點鋒利,溫婉得像是五月的江南水鄉(xiāng),一顰一笑都似細密纏綿的微雨,一開口卻是噼里啪啦連珠炮一般。
“江二,我也很難做。”江怡表示委屈,每年到了賽季,江家上下都要和江祁展開拉鋸戰(zhàn),她作為長姐,非常心累,“誰不知道你主意正,想做什么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爸媽平時就盯著我要我看顧你、說教你,我不嫌煩?我下個戲馬上就要全國跑,我是被媽從排練場上一個電話硬生生叫過來的,現(xiàn)在整個組就等我一個人,回頭傳出去,媒體又要說我,哦,江怡耍大牌,江怡因私廢公,江怡拖戲……我冤不冤???”
江祁沉眉不語。
江怡起身拿起手包:“反正呢,我話帶到了,你俱樂部那個老板叫……叫什么葉城?那邊我也會抽空去打點,至于比賽,你還是別想了,回頭再惹怒了老頭,平白挨頓揍,何苦呢?”
“媽怎么說?”
“哦,原來你還惦記著母上大人啊?”江怡有點意外,“老頭子也是怕母上憂心嘛,她上回去看你的比賽,怎么就那么巧,偏那次你摔斷了胳膊,嚇得她心臟病都要犯了。你也二十好幾的人了,做事別隨心所欲的,又不是爹不疼娘不愛,養(yǎng)你那么大讓你聽話圖個安心,你干嗎三番五次甩臉色?”
“圖個安心——”江祁簡直被氣笑了,“難道我玩這個只為一心求死?”
江怡拎起手包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下:“亂說話!”
江祁生生挨著,嘆了口氣,起身送姐姐走。到了門口,江怡再三囑咐:“這次的比賽你可得掂量著點,不然后果自負?!?
江祁煩不勝煩:“姐——你不是還要排練嗎?這會兒倒不怕媒體說你耍大牌了?”
江怡似嗔似怒地又給了他一下,忽然瞟了瞟他的身后:“又十日上壘?”
江祁一怔,回身和透過客房門縫看他的一雙杏眼狹路相逢,登時臉色微變,先是打開門將一臉促狹的江怡推出去,再回身大步朝許軼川走過去。
許軼川被抓了個正著,卻也不慌,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把門打開了。
江祁一時要興師問罪的念頭沒能繼續(xù)下去,再開口已經變了另一套說辭:“讓你睡覺,閑不???”
許軼川面無表情地垂下頭,理虧地退了一步,表示她現(xiàn)在就去睡,卻被人抬手捏住了后頸。陡然被扣著要害,許軼川下意識想彎身提肘,可一股溫熱的呼吸裹挾著淡香湊近,將她的反應能力燒成渣,她似乎聽得到自己快速運轉的CPU已經過熱,而那人還不依不饒地貼在她耳朵邊上問:“這么精神,想暗示我什么?”
許軼川燒還沒退干凈,第二輪熱度就襲上全身,運作系統(tǒng)連通著智商中樞一塊癱瘓,只好逼不得已干了件非常可恥的事情,佯裝柔弱。
“頭暈?!?
不管像不像,反正江祁如她所愿松了手,把她重新按回被子里去了。
“再睡一會兒?!?
05
她這次再醒過來時,天已經黑了。
許軼川動了動手,發(fā)覺手上正扎著吊針,稍微偏過頭,渾身僵硬了一瞬。
江祁就在她旁邊和衣而臥,離了一拳的距離,眉眼明晰,長睫靜垂。許軼川心道:色可惑人心智??伤€是不自覺地盯了他許久,才默默閉上眼睛。
這一閉,她又睡了過去。
后來她被叫醒,只覺得渾身黏糊糊的,被子里蒸騰的熱氣幾乎要把她焐熟,吊針已經被拔下去,她手拽著被子坐起來,還不肯放開。江祁低聲讓她松手,見她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只好上手扒開被子,指揮她進浴室洗澡。
許軼川夢游般進了浴室,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穿著江祁的男款睡衣踢踢踏踏地走出來,卻沒看見江祁。
許軼川骨子里到底還留著先前的無所顧忌、不拘小節(jié),干脆沿著樓梯直上二樓去找。
二樓空無一人,她一時有些心悸,只覺得周圍安靜得似要將她溺斃。
嘗試著推開一扇門,許軼川看著眼前的景象微微怔住。
琳瑯滿目的滑板,恍若一個小型的滑板陳列室,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合上門,回身要走,卻直接撞到一個人胸口。
“又不是鬼屋,嚇成這樣子?”江祁也是剛洗完澡的樣子,渾身帶著柔和的水汽,頭發(fā)濕漉漉的,見許軼川默不作聲,他干脆將她扳回身,重新推開了滑板室的門,一樣一樣給她介紹,這塊滑板的創(chuàng)作者、這塊滑板的工藝、這塊滑板對他的意義……
許軼川默不作聲,像是聽了,又像是根本沒聽。
末了江祁搭著許軼川的肩頭嘆氣:“第一次見面你給我裝板子的時候那么專業(yè),怎么到了這會兒就一問三不知?”
“我在滑板場工作過一段時間,只知道手頭的粗活?!?
這話當然能聽出來是敷衍,江祁也沒戳穿,只是幾不可聞地輕輕一笑。
就像他看到她手機里,自己的號碼根本沒有存在通訊錄里一樣,她對他,恐怕早習慣了這般敷衍。
雖然明明是他居心不良,他卻還是生出了一點惱火和不甘。
許軼川還不自知已經露出了些許兔子尾巴,好聲好氣地安慰他:“雖然我不懂,但往后說不定你能碰到一個懂的呢?”
江祁瞥了她一眼:“往后?”
許軼川覺得自己說了句不能說的話,于是閉上了嘴。
江祁看著她忍俊不禁,拿手揉了揉她的短發(fā)。
兩人一同下樓去。
江祁試探許軼川:“我和江怡說話,你聽到多少?”
許軼川老老實實地答:“聽到令姐說十日上……嗯……”
江祁抬手從她腦后捂住她的嘴,掌心觸碰到柔軟唇瓣的一瞬兩人都有些蒙,齊齊站在樓梯上好一會兒,江祁才松開手,一臉無奈:“別說了,我知道了?!?
說著他率先走下樓去,又覺得不對勁,回身看著許軼川,一臉探究:“你知道什么意思?”
許軼川點頭,表示這種基礎的語言知識對自己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
江祁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會兒,她才后知后覺地汗毛倒豎,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返身上樓,沒上幾步就被攔腰抱住,有力的手臂環(huán)在腰間,一瞬間陌生的呼吸落在耳后。她一聲驚呼未及出口,便被劫持到一樓,按在沙發(fā)上坐下。
“你跑什么?”
他問她,呼吸有些不穩(wěn)。方才他幾步跨上去只顧把奓毛的兔子擄下來,但抱著一個尚在驚慌掙扎的人走這樣一段距離再小心放下,的確也是件消耗體力的事情。
江祁兩只手按著她膝蓋,隔著一層睡衣,掌心的溫熱與手指的力度都如此分明。許軼川只覺周身的毛孔微微張開,她知道自己剛才智商掉線居然慌不擇路,她渾身不自在,這樣的窘迫,已經很久沒有過。
她居高臨下地垂眸望進他眼底,發(fā)現(xiàn)自己分明處于一個要被宰割的境地,她不敢輕易動手,怕帶出更多無法解釋的過去,只好結結巴巴:“我好像落了東西在樓上?!?
江祁失笑,冷峻的眉眼一瞬破冰:“十天還沒到,我喜歡留著東西慢慢吃?!?
她分不清這句話究竟是打趣還是認真,一時屏住呼吸。這副表情卻莫名取悅了江祁,他心里癢了一下,也顧不得會不會嚇到對方,站起身,忽地彎下腰在她唇上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
許軼川直接傻眼。
她被那深邃浩渺的眼波豁然淹沒,灼燙從觸碰過的一點蔓延到周身發(fā)膚,過了半天才覺得眼眶瞪得發(fā)酸,心道糟了。她幾乎是心灰意冷地想:萬一他是認真的,我怎么辦呢?
許軼川二十年的人生是從厚顏無恥出發(fā)的,她不在乎任何旁人的眼光,手里抓住的就牢牢握著不肯輕放,哪怕千夫所指她也能冷笑置之,她面對過太多的白眼和惡意,諳熟應對之道,知道怎樣的漠然能使對方深感無趣,因此輕易不肯施人顏色。
唯獨面對溫暖和善意,她常常像面對著著昂貴玩具的孩童,既天真無邪又不知所措,那一切都太陌生,她能夠駕輕就熟地掌握與陌生人、戀人、朋友之間的關系,進退都不致失據(jù),但這一切都是自己追來拿來的,沒有旁人費盡心機送到眼前來的。
她的人生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種生物叫作“想泡她的人”“平白無故獻殷勤的人”“對她好的陌生人”……
江祁如果只拿她玩玩,她尚且能將他劃歸獵物,等同于“用得著的人”,可以無恥地敷衍下去,但江祁要是從一開始便是認真的,她簡直想落荒而逃,立刻和這個人一刀兩斷,相忘于江湖。
于是許軼川在極度混亂中,腿又開始疼了起來。她表面鎮(zhèn)定地起身表示自己要告辭,江祁拗不過她,只好道:“我換個衣服就下來?!?
許軼川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男人睡衣,也的確不好獨自逃走,于是如坐針氈地等待著。
江祁再下來時,手里拿了件長風衣。許軼川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那風衣裹住,完完全全地擋住了里面的睡衣,雖然看起來不倫不類,好歹沒有那么奇怪。
許軼川再一次因這體貼感覺到了避無可避的心慌,幸而江祁沒再做什么去考驗她如履薄冰的神志,一路將她平穩(wěn)送達。
臨走前,江祁說:“我這邊有一個還算輕松的兼職,你先休息兩天,等身體好了,到這個地址找我?!彼f給她一張名片。
許軼川看也不看便收了,低聲道:“再見?!?
她一腦門子官司地回去,關上家門才覺得到了安全地帶,松了口氣。她覺得心情大好,踏踏實實地睡足了兩天。
然后路曼舒駕到,喊她去拍模卡。
作為一個不修邊幅的人,許軼川的鏡頭感幾乎是零。攝影師讓她笑,她扯了扯嘴角,笑得一臉僵尸相。攝影師讓她性感,她站在鏡頭前表演了滿分的手足無措。攝影師最后絕望地讓她干脆展示生活常態(tài),這回她就找到感覺了。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垂頭拿了手機玩《貪吃蛇》,時而皺眉時而平靜。過會兒攝影師把手機拿走,她就側躺在椅背上閉目小憩,總之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攝影師沒再說什么,只顧抓拍:她和路曼舒說話,她拎著自己的裙子一臉嫌棄,她忽然想到什么兩難的選擇,黯然失神……
總之成片出來后,居然效果喜人。
圍觀了全程的路曼舒表示,骨架好的人怎么拍都不會丑,真是羨慕不已。
許軼川一身華服從燈光下走出來,用慘不忍睹的表情不遺余力地展示她此刻的想法:老子有生之年再也不想干這種事了。
于是兼職模特這種想法,就此告終。
路曼舒揉了揉她短不拉幾的頭發(fā),嘆氣。
卸了妝之后的許軼川其實更有種純凈的美,換回習慣的帽衫長褲,她渾身散了架一般呼了口氣,馬不停蹄要打道回府,忽然一個電話又把她似箭的歸心兜頭攔住。
3106在屏幕上閃爍。
江祁問:“怎么不接我電話?”
許軼川如實回答在睡覺,消失兩天,這個理由也實在牽強。
江祁似乎是嗤笑了一聲,卻沒難為她,問道:“現(xiàn)在休息好了嗎?來我這兒?!?
許軼川慢騰騰地想到,哦,那張名片哪兒去了?
好在江祁似乎知道她早就把地址弄丟了,重新報了一遍,讓她過去。
06
“97”算是整個A市比較專業(yè)的私人滑板場地,巨型的U形池材質上等,價格昂貴,無論是街滑道還是平地,都是經過國外請來的專家精密測量,細致打造的。
場地旁擠滿了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大家都在仰頭看著U形池上飛速躍起的身影,腳下翻騰的滑板讓人眼花繚亂,引得旁人連連驚呼。
女孩出了U形池,走到教練的跟前:“老師,您看我的水平,在TD排得上號嗎?”
這教練叫李元亨,也算是TD的開國功臣,以前是職業(yè)選手,二十七歲退役后就一直跟葉城做滑板俱樂部,TD每年的選拔都要先過他這關。
李元亨瞧她半天,偏頭和身邊的助理說:“叫下一個。”
女孩臉色一變,抬手啪地按在助理將要打叉的本子上:“老師。”
李元亨不妨女孩的無禮舉動,一時想要發(fā)怒。
“你踩著85A的輪子遛大街?”
那低沉倨傲的聲音太具標志性,眾人甚至不用抬眼細看,就各自收斂了神色。
江祁雙手插著兜站在門口,說完緩步走進來。
這時候大家才注意到,江祁身后居然跟了一個短發(fā)女孩。
他今日沒有穿黑,白襯衫、牛仔褲熨帖合身,很合他二十出頭的年紀。那短發(fā)女孩穿得極為隨意,清湯掛面,神情淡淡,似乎沒感覺到四周的眼光。兩人走得很慢。場子里熟悉江祁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江祁是在放慢速度等身后的人跟上。
李元亨看了一眼女孩,才朝門口迎去。
“祁少,咱們借您的地方選新人,沒有打攪吧?”
這滑板場的地皮原也是江家還沒開發(fā)的廢地,地段有些偏,在一處不出名的景區(qū)山腳,離了商圈十萬八千里,因此一直擱置著。江祁十九歲拿了全國滑板騰躍冠軍,獎金都砸在滑板場上頭,還好說歹說問姐姐借了不少。
因此像TD這樣的大俱樂部,有時場地不夠,也要厚著臉皮來借。
江祁抬手和李元亨擊掌,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走到那來考試的女孩跟前,劈手奪過女孩手里的滑板,翻過來,指尖彈了彈輪子,面無表情。
“外行犯的錯誤?!?
女孩之前敢對著教練無禮,這時候反倒面紅耳赤起來。
江祁瞧著她半笑不笑地道:“技巧不錯。事先沒測板,倒能踩出幾個花兒來?!?
“學長……”女孩垂著頭囁嚅道,“我是A大一年級的新生,我高中的時候就……”
“就喜歡我?”
江祁話一出口,周圍正噤聲看熱鬧的人頓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許軼川無語地在一旁看著,心里在和自己默默道歉:我錯了,他不是中二病,是癌。
女孩被當場戳破心思,手足無措,持續(xù)臉紅。
江祁面不改色地道:“進了TD以后,輪子別亂安,話也別亂說。”手上一拋,那滑板在空中翻了個個兒,女孩手忙腳亂地接住。
圍觀的候選人臉色各異,女孩一聲驚呼沒敢喊出來,但大家都聽懂了江祁的意思。
這位TD大神,三言兩語間就欽點了一位新人。
然而這位大神,泡過的新人也不在少數(shù)……
李元亨的臉色不太好看,拿著本子要說什么,江祁一句話又把他堵回去了。
“告訴葉老板,下個月我忙,沒時間來看著,要是再不打招呼就來白蹭地方,我一定收錢。”
這回李元亨就不好說什么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待江祁和許軼川完完全全走出去,李元亨才轉過頭來正眼瞧那被欽點的新人女孩,上下打量一番后,發(fā)出一聲冷笑。
“叫什么?”
“顧珊?!?
教練轉頭向助手道:“給她記上。”說完甩手便走。
顧珊急忙跟了兩步:“老師,我真的可以進TD了嗎?”
教練腳步頓住,跟到身側的女孩正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我曉得你們這些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心里都在打什么主意……”李元亨有點不忍似的奉勸,“但都沒用!像你這樣的,那位經手了沒十個也有八個,人送外號,十日上壘,沒看人家身邊現(xiàn)在就跟著一個嗎?要來,就好好練,別起什么不該起的念想?!?
顧珊站在原地,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失望的神色。
過了半晌,她說:“我知道了?!?
07
江祁在辦公區(qū)占了不小的一塊地方打造專屬休息區(qū)。
從復古大鐵門進去,里頭簡直是現(xiàn)實版的地下街區(qū),磚塊圖案的墻壁、鐵鏈吊床,還有棚頂上幾可亂真的蜘蛛網。
江祁遞給許軼川一份合同。
許軼川細細看了一番,表情有點奇怪。
“有什么問題?”
許軼川看著高得離譜的時薪:“我想一想。”
“不急,你考慮一下?!?
江祁垂睫沒有看她,手擱在桌上轉一支筆,發(fā)出輕微的響聲。過了好一會兒,江祁才抬頭看著她補充:“不單是工作。”
許軼川疑惑地偏頭看向他。
他露出一個極淡也極自負的笑來,卻只一瞬就消失了。
江祁說:“連我一起,考慮仔細了。”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她都聽得懂,偏偏連在一起,字里行間都是心機。許軼川“哦”了一聲,轉身告辭,手里捏著那薄薄的合同紙頁,等出了門才輕聲笑了一下。
她心里忽然覺得厭倦,居然想起小時候課本里讀過的閏土抓鳥。
許軼川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是那只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犯糊涂自投羅網的雀兒,而江祁恰好是隨時等在旁邊拽線的閏土,按部就班地布好一個局,開始一段關系,嫻熟老到,連分寸冷暖都把握得恰到好處。
許軼川往外走的時候,還維持著一個面無表情的神態(tài),出大門的時候撞到了賀子楠身上,兩人抬頭打了個照面。
許軼川對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男生頗有印象,那次在包房里打牌,他坐江祁下家,牌品壞得世間罕有,抖腿、怪叫不說,還時常站起來走一圈偷窺別人的牌,難為江祁居然一直忍著沒說話,最重的責備不過是“別吵”,簡直是十分寬容。
她很是怔了一下,才艱難地回憶起他的名字:“賀子楠?”
賀子楠張大嘴巴拿手指她:“新嫂子?”四下望了望,“怎么江祁沒送你出來?”
許軼川心道,人家拽著抓鳥的繩要扯呢,冷一冷理所應當。這話她自然沒說出來。她只是緩和了有些索然的神情,打起精神,站在原地上下掃了他一眼,抿唇提醒:“你鞋帶松了。”
賀子楠下意識地低頭一看:“喲!我沒注意……”蹲下身去系,不妨聽見許軼川在上頭低聲問:“有事找江祁?”
賀子楠系到一半,狐疑地仰頭看著她:“是啊……你不知道下周三是江祁生日?”
許軼川眼神一閃,隨即微笑:“當然……知道。你是為了這個來找他?”
賀子楠站起身來,湊到許軼川的跟前表忠心:“你不知道,江祁拿到外卡賽名額以后,滿腦子都是練習,哪還記得要過生日。我呢,今天肩負重任來探探他的口風,看他最近喜歡上哪兒玩兒,哥幾個好給他慶祝一下嘛?!闭f到這里,賀子楠猛地一拍腦門,恍然大悟地指著許軼川道,“要說江祁這幾天……好像一直和你在一塊??!快快快!有什么好主意?”
許軼川推托:“新官上任才三把火,我還沒到任,哪有資格亂出主意?”
這話說得俏皮,賀子楠聽了哈哈一笑,伸手想在許軼川的肩頭拍一把,拍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手不高不低地頓在那兒,拐了個彎繞到自己衣領子上扯了扯。
“新嫂子你真會開玩笑,據(jù)我觀察,江祁對你已經算是另眼相看了,上回見你一個人出了包廂,他特別緊張你。要我看,到任是遲早的事兒,說不準你給他個生日驚喜,他一高興,你就從試用轉正了呢?”
許軼川眼底沒半點笑意,面色溫和:“哦,這樣啊。”
賀子楠沒看懂她臉色:“是??!”
許軼川沉默了一下:“我沒什么創(chuàng)意?!?
賀子楠嘁了一聲:“人多力量大,咱們聊一聊說不定就想出來了?!?
08
賀子楠好說歹說把她拉到常去的地方坐下,一股腦地說想法,她只是聽著。后來賀子楠打了個電話回來,興高采烈地說:“一會兒有個朋友過來?!?
外間的夜場十分喧鬧,許軼川坐在包廂里,正有些走神,冷不防聽到走廊的人在喊:“池先生晚上好。”
“池先生……”
“池先生怎么過來了?”
大堂經理推開這間包廂的門,微微傾身,十分恭敬的模樣,隨即他身后的人走了進來。
這男人瞧著要比賀子楠大一些,一副斯文的模樣,氣質稱得上雅致。
許軼川莫名感覺到了不可言說的氣場,當賀子楠站起身喊出“池霽”這個名字的時候,她有一瞬是恍惚的。
池霽。
過去一段時間里為了白三的下落,她混跡市井,也曾接觸過不少像光頭那樣的混混流氓,但無一例外地,都聽他們說起過池家。
池家父輩是行伍出身,幾十年前遷入A市做生意,站穩(wěn)腳跟后幾乎風頭無兩,稱得上黑白通吃,到了池霽這一輩,明面上漸漸洗白成了企業(yè)家,但暗地里聲威猶在。
許軼川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母親早逝,父親是公職人員,鮮少有機會接觸池家這樣背景復雜的上流門戶,更別提是名聲在外的獨子池霽。
他和她所有的交集,都停滯在兩年以前,她還是極限圈前途無量的天才女滑手時。
那一年她十九歲,剛剛拿下了北美權威品牌授予的年度滑手獎,載譽歸來,一度成為媒體追捧的耀眼新星。
當時她還稚氣未脫,卻像大人一般作為嘉賓,出席池霽名下滑板公司的剪彩儀式。
剪裁結束后,在慶功宴上,他問她:“Ariel,你想轉到我的公司嗎?”
她心向TD,卻到底年少輕狂,不懂婉轉,笑了笑說道:“我想池先生還沒有足夠的本錢吸引我離開TD吧?”
池霽并未因這忤逆而生氣,不以為意一笑,就此揭過。
而她沒想到,自己會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迎來前所未有的變故。
那時候她名譽掃地,猶如過街老鼠,再見到池霽,是在電視上。
池霽出席自家承辦的滑板公司發(fā)布會時,被記者問及賽場上出現(xiàn)的惡劣手段,他沉默片刻,提到了“許姓選手”四個字,并表示,這樣的選手,希望所有極限運動相關的公司都不要贊助,所有的賽事、協(xié)會永不錄用。
這番表態(tài)后,各大公司很快在官網發(fā)布公告,生怕誰的響應落了后。
可他大概不會想到,今時今日,這位“許姓選手”,會陰錯陽差地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這是池家大少,池霽。”賀子楠毫不見外地拍拍池霽的肩,為兩人介紹,“這個是江祁新認識的……朋友。”
許軼川站起身,朝池霽伸出手。
她的手纖瘦而蒼白,池霽握住的時候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她抬起頭,視線卻是微垂的,并沒有與他對視。
江祁的……朋友?江祁和身邊的異性絕不會有什么純潔的友誼??梢f眼前的女孩是那一類的,又太素了,不像是江祁的口味。
池霽打量了她一番,只是說:“坐吧?!鞭D頭又問賀子楠,“我奉你家老頭子圣旨要捉你回去,這個賽季你別想再去滑板場了,不是在準備出國讀研的材料嗎,還天天往外面跑?!?
賀子楠就要被發(fā)配到加拿大讀書,自知沒幾天好日子可過,才在臨走前拼了命玩樂。老爺子終于看不下去,讓池霽過來抓人。
“池霽!”賀子楠面紅耳赤,“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
池霽笑一聲:“你原來還要面子。也行,那我等你們聊完,先不打擾了?!?
池霽站起身來,才注意到坐得極遠的女孩仍舊垂著眼,身體似乎有些僵硬,她見過他?她的反應不太像是第一次見他的人,可他為什么沒有印象了?
他走過去試探著道:“還沒問這位小姐的名字?”
賀子楠忙不迭地起來推他出去:“許軼川,叫許軼川,行了你快走吧?!?
池霽被推到門邊,像是從記憶里抽出了極細的一條絲線,剎那間將許久前的因果串聯(lián)起來。
許軼川,那個因為他的一句話,被極限圈子封殺的滑板選手。
那個一度名聲大噪,卻又轉瞬由天堂掉落地獄的天才滑板少女,Ariel。
他回過身來,恰與她抬起的眼對視。那眼神蒼白空洞,卻又平靜。池霽站了一會兒,才說:“那我先走了,你們聊?!?
池霽推門離開。
賀子楠松了口氣,回頭抱怨:“他就這樣,成天老氣橫秋的,就知道教訓人,其實沒比我大幾歲,裝得和我家老頭子似的。哎,你不舒服嗎?”
她的臉色確實有點蒼白。
許軼川站起來說:“我去個廁所?!?
09
這夜場樓上都是VIP私密區(qū),回廊眾多,七歪八拐才瞧見廁所。她拐進兩旁都是包間的過道,廁所就在最里頭。
忽地有只手斜拉里伸出來扣住她肩頭,竟是極嫻熟的擒拿手法。
許軼川僵了一瞬,迅速壓低身體卸開對方的力道,回身一掌切去,映入眼簾的竟是池霽面無表情的一張臉。她掌刀一頓,便已失了先機。池霽一只手壓下她掌刀,反扭在手中,一只手拳勁抵在她的膻中處,中指指節(jié)虛虛頂出,卻并不發(fā)力。
幾乎被置于死地,許軼川卻面不改色,微啞的聲音低低命令:“放開?!痹捯舨怕洌绘i的手腕痛覺加倍,她抿唇變了臉色,不顧穴位受制,另一只手居然毫無章法地去扇池霽耳光。池霽冷笑,偏頭躲過,提膝重重地頂了過去。許軼川被那力道擊得踉蹌著倒退兩步,隨即兩臂受制,背過身去,被壓制在凹凸不平的墻面。
她半張臉緊貼在墻面,雙手被池霽反扭在背后,忍住一聲痛呼。
池霽斯斯文文地問她:“你想干什么?”
許軼川居然覺得好笑,池霽在短短幾分鐘內就換了張臉,而這張臉大概才是他身為池大佬的面目。她沉默了片刻,才說:“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女人,又想干什么?”
池霽停了停,低笑一聲:“倒打一耙?!?
許軼川嘆了口氣,問他:“你懷疑我什么呢?江祁身邊的朋友你都要這樣拷問一遍?”
“別以為我不知道。許軼川,或許我該叫你Ariel?”
池霽不為所動,接下來的話,幾乎一字一句,字字誅心。
“或許你曾經是所謂的天才滑板手,但現(xiàn)在你不過是一個腿腳不便、連滑板都上不了的污點選手,進入了賽場黑名單。許軼川,消失的這幾年,你通過地下交易買到白三的黑料,前陣子還從葉城那里調了人事檔案,你經手這些不見光的東西,又湊到江祁的身邊來,難道還要我祝你們幸福?”
他有心查她這幾年的情況,也不過一個電話的工夫。
池霽感覺到掌心的手腕有微微顫抖,卻只是冷笑:“你最近在江祁的身邊晃悠得太多了?!?
池霽說完,終于放開了手。
許軼川狼狽地轉過身來,靠在墻壁上,垂眸沉默。
這一刻許軼川有些恍惚,那些曾讓她痛苦無比的過去,被人以輕描淡寫的姿態(tài),兩三句便說盡,不管中間夾雜了多少她曾想痛哭著祈求對方相信、嘶喊著要證明清白的誤解,在今時今日,她都覺得,原來是這樣無所謂。
她已經不在乎了。
是或不是,在別人眼里,沒那么重要。
許軼川怔怔地站在原地,抬手摸了一下眼角,指尖落下來,居然有一絲血跡。
適才她的側臉在墻壁上硌得生疼,那經過造型的裝飾有尖銳的石料,她撞到上面的時候似乎弄破了眼角,她怔了一下,才意識到池霽一直在打量自己。
“我知道你的意思?!痹S軼川看著指尖淡紅的顏色,過了半晌才開口,“你答應我一件事情,我立刻消失。”
池霽似乎覺得好笑,詫異地看著她:“你哪兒來的資格談條件?”
許軼川抬頭看著他:“池霽,你以為我憑什么能在江祁的身邊晃?你心里清楚,江祁把妹圖的是什么,他根本沒興趣知道我是誰、我過去做了什么,你總不至于要擔心他對我動了真心。那你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么呢?”
許軼川停了停,接著道:“因為你嫌我礙眼,池霽。你覺得這樣一個不干不凈的人憑空在你的圈子里插一腳,你厭煩惡心,所以巴不得我走遠點?!?
她說這話的時候面色淡然,仿佛那些話不是說自己而是他人。
“這很容易,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對你來說不過是指甲蓋兒那么大點的事情,你不會覺得吃虧?!?
池霽定定地瞧了她一會兒,不怒反笑:“你倒說說,你要什么?”
她在池霽深沉的眼光里,一字一句地道:“我要白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