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梵心妄斷
- 江少總是很自信
- 白玉京在馬上
- 9687字
- 2019-03-29 16:39:06
01
葉城發(fā)來的人事變動記錄顯示,白波這個假名在二零一五年十月離職,入職不過短短兩個月,這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此外再無其他記錄。
她嘗試著打給可能有所關(guān)聯(lián)的人,接電話的通常是罵她閑得沒事吃飽了撐的,要么就是秒掛斷。
許軼川擾民一圈之后,把電話一放,心安理得地睡過去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被迫的。
她的管家婆路曼舒上門,給她弄全了開學(xué)要用的課本,然后提溜著耳朵把她叫了起來。
“早安,貧民窟的小可憐!你猜我一早上遇見了什么人?”
許軼川有起床氣,睜眼一見是路曼舒,愣是憋了回去,糊里糊涂地回答:“超級賽亞人?”
“一個大叔!”
許軼川:“……”
“打赤膊,渾身酒氣,跌跌撞撞地從你樓下那扇門出來!他搖晃得就像是……那種特別搖晃的東西……”
“不倒翁?”
“眼看著會倒的不倒翁!”路曼舒滿臉驚恐,“他還朝我打招呼!”
許軼川小心翼翼地把耳朵上的魔爪扒拉下來:“那個大叔一向很有禮貌。”
路曼舒表情扭曲:“我想說的是……親愛的,你不覺得你上下左右的鄰居成分混亂得就像……往蒸餾瓶里倒了五顏六色不堪入目的化學(xué)藥劑……”
許軼川:“聽起來不錯?”
路曼舒搖頭:“不,聽起來是boom一聲。”
“……”
許軼川揉著眼睛試圖安撫焦躁不安的姑娘:“樓下的張大叔人挺不錯的,就是平時沒事愛賭博和酗酒,隔個三五天要去夜店混跡……”最重要的是她有時候手腳發(fā)涼腿疼得睡不著的時候,還能下樓討瓶威士忌喝。
然而,她在看到路曼舒臉色陰沉后及時住口。
“哦川川!你在以我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質(zhì)變!”路曼舒驚呼,“你的人腦端上餐桌給人吃了換了個豬腦進(jìn)去嗎?”
許軼川半睡半醒地坐在床上左耳進(jìn)右耳出,見路曼舒惱羞成怒要上手,連忙一個骨碌滾下床站起來討?zhàn)垺?
“成成成,回頭我有錢了就搬到市里最貴的地段去,每天在一百平方米的大床上睡覺,起床后在房子里走兩公里找五百平方米的金廁所,保證不會boom一聲,好嗎?”
路曼舒皺眉:“你怎么會這么缺錢?”
許軼川充耳不聞,轉(zhuǎn)身去洗漱。
路曼舒無奈地?fù)u搖頭,把帶過來的教材擺在搖搖欲墜的書架子上。那上頭的書倒是不少,仔細(xì)一看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校讎廣義》《24個比利》……
“嘖嘖嘖。”路曼舒把幾本數(shù)學(xué)教材往上頭一塞,朝走出來的許軼川說,“在遺失了寶貴的健全的肉身后,才選擇用精神食糧來填滿殘缺的人生,早幾年為什么沒有這種覺悟?”
許軼川頂著濕漉漉的臉:“……”
那些只是治療她失眠癥的必備品,為什么她沒能早幾年發(fā)現(xiàn)古文獻(xiàn)的繁體字對催眠真的是有奇效?
路曼舒見她用袖子擦臉,露出嫌棄的神色:“真是懷疑你消失的兩年里都見了些什么人,干了些什么事情,生活隨意得簡直和那些臭男人一樣……”
許軼川干笑一聲,繼續(xù)充耳不聞,從亂七八糟的衣柜里翻出一件皺巴巴的帽衫,湊到鼻子底下聞一聞,確認(rèn)是洗過的,才手腳麻利地套上。
路曼舒拿手撐著頭,近乎絕望地轉(zhuǎn)開視線,眼不見心不煩。
“腿怎么樣了?還會疼嗎?”
“吃藥就好了。”許軼川不以為意。
路曼舒站起來舒展了一下身體,上上下下打量她:“我這邊有一個兼職的活,你要不要做?”
“什么?”
“禮儀和平面。”
許軼川沖著鏡子,面無表情地抓了一下亂蓬蓬的短發(fā):“我?算了吧。”
“你不知道自己是標(biāo)準(zhǔn)的九頭身?”路曼舒踩著高跟鞋湊到她身邊和她一起照著穿衣鏡,“你看看,你看看,你有一米七哎,我踩著恨天高才勉強和你比肩!我告訴你,我這個兼職活還是一個攝影師朋友介紹的,你不去,我就給別人咯。”
許軼川無奈:“什么時候?”
“等我通知咯。”路曼舒瞥了一眼擱在桌上的古董手機,轉(zhuǎn)身噔噔噔地朝門口走,又突然回身拿手指著她,“不許不接我電話。”
許軼川舉起雙手投降。
02
市區(qū)舊樓區(qū)也有七歪八拐的路,住著些不三不四的人。
許軼川花了一上午跑到城東市區(qū),現(xiàn)在就走在這些七歪八拐的路上,剛出拐角,就瞧見三五個混混在樹下抽煙,當(dāng)中一個光頭瞧見她,但只瞥了一眼就移開目光。
許軼川隔著幾步遠(yuǎn)定定地看著幾人,倒是光頭旁邊的人注意到她了。
“看什么,沒見過人抽煙啊?”
“呸!老五你太不會說話了!應(yīng)該是……沒見過帥哥啊?”
“哈哈哈哈……”
那幾人說著便嘻嘻哈哈笑起來。
下一刻,幾個人齊齊愣住了。
許軼川慢騰騰地走過去,學(xué)著他們的動作,刻意挨著光頭蹲在樹下。她太單薄,這樣面無表情地蹲在男人堆里,滿滿的違和感。
光頭吐了口煙,沒看她:“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許軼川沒動:“我要和您打聽一個人,方便嗎?”
話音剛落,后頭一個黃毛混混直接上手要去抓她的領(lǐng)子:“讓你哪兒來的回哪兒去聽不懂嗎?”
他手還沒碰到領(lǐng)口,忽地被纖細(xì)的指扣住脈門反擰過去。許軼川站起來,面不改色地扣著他的手往前一推。黃毛哎喲一聲,被推了個趔趄。本來在旁看熱鬧的幾人變了臉色,才要動手,只聽許軼川盯著光頭道:“六哥,我無意挑釁,只是想找白三。”
她一語喊破光頭的外號,幾人愣了一下,居然沒敢上前。
光頭呸一聲把叼著的煙頭吐了,終于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瞇著眼打量她。
“你是白三什么人?”
許軼川在心里嘆了口氣。
有過節(jié)?打斷過她的腿?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呸,這些半個字都不能說。
她的文科并不好,尤其是語文作文,所以每到這個時候,她就要嘆氣。
光頭還在等她的回答。
她又嘆了口氣,開始笨拙地編寫這次的命題作文:“我高中的時候認(rèn)識他,那時候他玩街頭滑板。有次我被人跟蹤,白三救了我,我對他一見鐘情。后來我大病一場休學(xué),離開本市,再回來,白三就不見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他。六哥,我知道你是跟過白三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去哪兒了?”
很好,許軼川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開頭結(jié)尾,覺得這次的作文完成度還是可以的。看著幾個混混一臉“你在逗我”的表情,許軼川狠狠心,下了猛料。
她忍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擠出一滴眼淚來,少有表情的臉雖然還是木木的,語氣雖然仍舊平淡,卻憑借這滴淚成功渲染了傷感氣氛。
“我真的很想他,我不能沒有他。你們幫幫我好不好?”
許軼川看著若有所思的光頭,心想,如果要做一個課題叫“論哭戲的必要性”,這大概是最好的實證舉例。
幾個大男人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喂,你你你……你先別哭了。”光頭抓了抓光禿禿的頭,“白三哥呢,我確實有跟過他,以前也就在這一片活動嘛。后來人家傍了個白富美,早就不跟著我們一塊兒混日子了,連聯(lián)系都沒有,你說這……這么大的地方,上哪兒找?”
“你也別太傷心……男人嘛……”
許軼川拿手遮住眼睛,無聲地點頭,朝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四人齊齊讓開,許軼川于是跌跌撞撞地全身而退。
尋找白三,再一次無功而返。
許軼川疑惑自己竟然沒有特別失望,但沮喪還是有一些的。
她其實已經(jīng)忘記最初決定找人時究竟有多恨,又有多痛。那被恨折磨的時光像是她人生多面體上最不堪的一面,被怨恨和恣意宣泄的不甘充盈的時日,連嘴臉都變得恐怖起來。
后來……不知為什么,這些感覺慢慢就淡了。
兩年暗無天日的時光里,除了一個護(hù)工陪伴著她,再無他人。那漫長的歲月讓她一副玲瓏心腸蒙塵結(jié)網(wǎng),她看著什么,都覺得淡了一個色調(diào),變得無味。那被痛楚折磨到麻木的痛覺神經(jīng),那被纏綿噩夢錘煉出的不驚不悸的睡意,那被最初極致的恨穿透的臟腑……最后都成了告別時淡淡的一聲道別和感謝。
“哦,謝謝。”
“好的,再見。”
她徘徊在不生不死之間的時候,又忽然覺得活著也就這個樣子了。這樣一想,許軼川整個人脫胎換骨一般放松下來,最終選擇回來。
她沒有回家,只怕遇到故人故事,轉(zhuǎn)而在僻靜無人的五塘租了兩居室,一間儲物,一間住人。她把收藏的幾張珍貴滑板就那么扔在儲物間,很久都沒看上一眼。
路曼舒問她當(dāng)年和梁松枝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像是聽了個奇怪的故事一樣,想了半天都想不起事情的始末,末了只是木木地?fù)u著頭說:“我想一想……”
路曼舒連忙捂著她的頭說:“別別別!別想了成嗎?我嘴賤隨口一說!掌嘴!”
許軼川看著當(dāng)年一起瘋一起玩的管家婆,那心頭隱約的一點難受馬上就變成了安靜。
“這樣挺好。”許軼川眨了眨眼睛,面無表情地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著開學(xué)。白三呢,是要找的,但也不用著急。吃飯,睡覺,打工,上學(xué),考試……生活,不就這么點事兒?”
03
許軼川坐在快餐店,要了一杯冰水,想冷靜冷靜。
她剛喝了一口,兜里的手機忽然響起來。
諾基亞的經(jīng)典鈴聲引得周圍的人紛紛扭頭看她。
許軼川淡定自如地拿出古董手機,屏幕上閃爍的來電,尾號3106。
近十個未接來電。
大概是在和光頭他們對峙的時候……街頭太吵沒有聽到?但許軼川是沒有什么歉意的,她接通便道:“江祁?”
“你在哪兒?”
口氣咄咄逼人,他打了這么多次電話,顯然已經(jīng)不耐煩了。
“我在哪兒……”她站起身走出快餐店,紛亂的街道,她認(rèn)不出路牌和標(biāo)志,只好說,“我不知道。這里有一個KFC,我在門口。KFC旁邊是工商銀行……對面是暉豐百貨……”
“你在城東市里?”江祁打斷她,“我就在附近,停個車就過去。你過街在商場門口等我,不要亂走。”
電話掛斷。
許軼川輕輕皺了一下眉。
對于江祁這個人,她所知不多,但她這樣一個不高貴、不貌美、不活力四射的女生,居然也能惹得行走間有萬千擁躉的TD大神垂青,真是……
“見了鬼。”許軼川收起手機,嘴里嘟囔道。
許軼川站在商場門口,只等了十分鐘,就看到人流里一個高挑的身影徑直朝她走過來。
“怎么一直不接我電話?”
江祁走過來,開口便是質(zhì)問,但他氣勢洶洶的姿態(tài)在看到她發(fā)白的臉色后,很快翻了篇,緩和下來,眉頭緊皺,扯過她的手一握。
“還沒到冬天,你的手怎么冷成這樣子,是不是昨天在雨里太久生病了?有沒有不舒服?”
許軼川盯著交握的手,心里泛出一點輕微的不自在,又抬頭看著江祁搖搖頭。
“沒有。”
江祁很自然地把手松開了:“中午了,吃東西了嗎?”
許軼川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江祁已經(jīng)開始打電話到飯店訂位。
她站在一個視線絕佳的角度,欣賞江祁的側(cè)臉,倒沒有因為對方的自作主張感到不快。畢竟像江祁這樣被眾星捧月慣了的男孩子,有中二病是正常的,只要不發(fā)展成中二癌,一切都好說。
可惜的是許軼川已經(jīng)決定在接下來的飯局上把事情攤開,甩掉這個燙手山芋。
江祁已經(jīng)訂好了位子,語調(diào)溫和得幾乎不像他自己,回眸問她:“杭幫菜可以嗎?”
“當(dāng)然。”
“步行大概五百米就到,我的車剛好停在那家旁邊的停車場,我們走過去。”
在江祁再度垂眸詢問的時候,許軼川嘗試著微笑了一下。
“好。”
席間,江祁彬彬有禮地為她布菜,每遇到特色菜都要介紹一番。許軼川瞟了一眼這古色古香的包廂,忽聽江祁問道:“你在哪個學(xué)校讀書?”
嗯,相互了解的橋段即將開始。
許軼川收回視線,盯著餐盤中滿滿的菜肴,面不改色地道:“光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她看到江祁拿著筷子的手頓了一下,終于有了點食欲,開始吃東西。
“小心點,那個學(xué)校魚龍混雜。”
許軼川表示同意:“嗯,是有聽說那邊亂。”
“你住那么遠(yuǎn),來城東忙什么?”
來和小混混接頭——呸。
許軼川禁不住抬手抵住了太陽穴。
“怎么,頭疼?”江祁關(guān)切地看著她,忽然失笑,“你怎么就得了個多愁多病的身,嗯?”
許軼川在心底嘆了口氣,因為一天要寫兩個命題作文,她做不到啊!
好在江祁并沒有追問,接下來的時間都在不咸不淡問她些生活上的小問題,比如五塘那里上學(xué)方不方便啊,早上都吃什么啊,平時都打什么工啊……
不用寫作文的許軼川表示完全可以應(yīng)付得來,于是又多吃了一些飯。
一餐飯結(jié)束,許軼川起身,沒留神撞到了凳子,吃痛之下坐了回去。
她雖然沒發(fā)出聲音,江祁卻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一樣湊過來,蹲在她椅子邊上,伸手覆上了她的左膝:“痛?”
久違的來自人的溫暖一瞬間從病痛處蔓延到四肢百骸。
許軼川怔怔地看著江祁的手,半晌沒說話。
這小子的套路,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江祁……”她忽然喚了一聲。
江祁抬頭看她,問:“怎么了?”
“其實我的衣服不值錢,甚至抵不上你送我回家的油費。”許軼川平靜地看著他。
“你覺得我虧了?”江祁撒開手,仍舊蹲在她身側(cè),仰頭看著她。
他的睫毛很長,落在眼底有細(xì)細(xì)密密的影子。
許軼川百感交集地想,這樣的眼睛,真是犯規(guī)。
她偏了偏頭:“你總不會平白無故地送人回家,請人吃飯。”
“我的確不會。”江祁露出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
很好,意識到對手談判技巧高超,許軼川反倒鎮(zhèn)定下來,沉默片刻:“江祁,其實你不用……”
他忽地站起身來,許軼川止住了話。
她看著他坐到自己身側(cè),一只手撐在了自己未坐滿的椅子邊緣,她下意識后撤,他卻保持著這個靠近又無侵略意味的姿態(tài),靜靜地看著她。
許軼川微微偏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而余光卻能感受到對方肆無忌憚的注視與打量,她覺得耳后有些發(fā)燙,有些懊惱陷入這樣窘迫的境地——怎么好好地說著話,他莫名其妙就開始犯規(guī)?
“我現(xiàn)在很喜歡你。”江祁輕輕笑了,“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04
醬拌,涼拌,干拌。
不知名的思緒伴隨著這個答案冒到嘴邊。當(dāng)然,她不能這么說。
許軼川艱難地思考了一會兒,才顧左右而言他:“吃完了……我們走吧。”
江祁笑了一下,極其寬容地退開,起身率先走出去。
許軼川眨了一下眼,跟著走出去。
然后她看見古色古香的紅木過道另一頭,一行人緩緩行過來。
這可真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狹路相逢。
左右的紅木上掛著一幅幅畫卷,她明明是看著對面走過來的那一行人,心里卻偏偏記了余光瞟到的畫卷名字:《松聲一榻圖》、《簪花仕女圖》、《墨梅圖》……
她跟隨著江祁的腳步,緩慢地迎向這一場無關(guān)生死的慘烈對決。
她沒有想到,她會這樣避無可避地遇見梁松枝。
梁松枝穿著一身高定西裝,從頭到腳一絲不茍。身側(cè)的幾人同樣衣冠楚楚,幾十米的距離,一行人不時冒出外行人聽不懂的建筑術(shù)語,她聽不懂,那是另一個她不知道的世界。
她忽然覺得腦子里某個開關(guān)被打開了,被刻意塵封的、刻意掩藏的記憶源源不斷地涌上來,默片般不停地在眼前串聯(lián)播映。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梁松枝,也像現(xiàn)在一樣,總有著無法企及的無力和悲哀,他好像永遠(yuǎn)在她到不了的彼岸,與她橫亙著遙不可及的歲月。那一年她十四歲,和路曼舒偷跑出去看極限運動的比賽,十九歲的梁松枝踩上滑板的那一刻,她便已經(jīng)選擇以一場熾烈而不問結(jié)局的愛來謀殺自己的青蔥年少。
那時她與他之間只隔著一塊滑板,只要她剪短頭發(fā),換上帽衫,踩著板子不怕摔跤,不怕痛,不怕累,就能越過重重阻礙艱難而又甘之如飴地跟上他的腳步。
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可現(xiàn)在,許軼川神色黯淡地想,她恐怕不會再有那樣的力氣了。
十米。
五米。
三米。
停。
對面一行人的交談戛然而止,她看到梁松枝的神情從驚愕到驚喜,而后化為克制的凝眸。
他與她隔著三米的距離,以狹路相逢之勢將過道嚴(yán)嚴(yán)實實地堵住。
來往上菜的服務(wù)生喊了無數(shù)次“麻煩讓一讓”,梁松枝才游魂歸位,側(cè)開了身子,朝自己的合伙人陳棟說:“阿棟,你帶他們先去吧。”
陳棟看了許軼川一眼,將一行人帶往包廂。
江祁輕輕挑了下眉,朝梁松枝走過去:“久仰大名。”
TD的榮耀墻上,前任大神梁松枝的照片至今掛在首位。這么久,江祁卻是第一次見到真人,也十分意外。
她看著TD的先后兩位大神握手、寒暄,只是站在不近不遠(yuǎn)的地方裝成不相干的人。
梁松枝的眼神一直落在江祁身后,專注的程度連江祁都覺出詫異,下意識地回過身看向許軼川。
“我們走吧。”她走上前,并不看梁松枝,只是輕輕碰了碰江祁的手背。
梁松枝臉上是不可言喻的痛楚和錯愕。
許軼川沒來得及看清那眼底究竟是怎樣的情緒,江祁已經(jīng)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伴隨著一聲道別,攜著她與梁松枝擦肩而過。
她眼角的余光里,是一閃即逝的,屬于梁松枝的側(cè)臉。
那側(cè)臉上的神情,一如夢境中模糊不清。
原來并不需要對峙,并不需要淚流滿面,并不需要舊事重提,那些窩心要命的橋段全是扯淡,生活哪來那么多的委屈和眼淚?給誰看呢?
一場重逢,就這樣結(jié)束,未嘗不好。
05
上車后,江祁久久沒說話。
許軼川在他的黑色滑板面前仍舊退居二線,坐在后排。她盯著那滑板,忘了要將燙手山芋扔掉的正經(jīng)事,反倒一直出神沉默。
她凝視著滑板的時間太久,以致江祁從后視鏡看了她一會兒,不緊不慢地開口:“我會開車以來,每次開車,都會把它放在副駕駛。”
許軼川“哦”了一聲,瞥見江祁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是在和她解釋安排座位這件事。
“它對你來說很重要?”她問道。
“很重要。”江祁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以前也玩過滑板?”
從上次她一眼就看出板子有問題,還有一手相當(dāng)嫻熟的裝板技巧來看,她恐怕對滑板的熟悉不是一天兩天。
可如果她是滑板選手,他卻從來沒在任何比賽場合見過她,這也不太合常理。
應(yīng)該是……業(yè)余愛好者吧?
許軼川沒回答這個問題,江祁似乎也不太關(guān)心她的答案,開口轉(zhuǎn)到別的話題。
“我本來帶了件禮物給你。”他說這話的時候語調(diào)平淡極了,可她偏偏就能聽出他話里的一點戲謔,“現(xiàn)在突然后悔了。”
許軼川愣怔的模樣透過后視鏡映在他眼底,令他嘴角勾勒出一個微妙的、介于欣賞和吃味之間的弧度來。
“你穿成這樣,都引得TD前任大神直勾勾地盯著——”
許軼川抬起頭看著他。
“要是像模像樣地打扮起來,今天是不是已經(jīng)輪不到我送你回去了?”
許軼川沒有立刻搭話,適才繃緊的思緒卻一瞬放松下來:“我……”她只說了一個字,又止住。
這反應(yīng)看在江祁眼里,便與“害羞”畫上了等號。于是江祁低笑了一聲。
下車后,江祁從后備廂中拿出精致的紙袋,交給她。
許軼川接過,知道這就是他說的禮物,接著他十分自然地攬了一下她的肩:“我送你。”
還是昨天那幢樓,離許軼川真正住的地方少說有幾百米。
許軼川目送江祁離開,垂頭看著手里的袋子。
——是我不對。
她難得良心發(fā)現(xiàn),譴責(zé)自己成天坑蒙拐騙的行徑。
就算他只想拿她當(dāng)個樂子玩玩,她還不是從一開始就要防著他騙著他不敢露出真臉來嗎?
她搖搖頭,又覺得剛才這點自責(zé)真夠矯情,于是隨隨便便把紙袋甩在肩后頭,剛才的自省很快被拋到腦后,七拐八繞地朝家走。
“有消息咯,下周就有活動,不過這周你得先照一組模卡。”
許軼川剛到家,沙發(fā)已經(jīng)被不速之客整個霸占。路曼舒手上抱著薯片袋子,眼睛盯著電視機,含混不清地通知她。
許軼川“哦”了一聲,下意識地抬手去抓頭發(fā):“什么是模卡?”
路曼舒白了她一眼,起身,這次路曼舒沒穿恨天高,比她矮了一頭,拿手在她屁股上一拍:“介紹你的臀圍……”又挪到她沒有半點肉的腰上,“腰圍,還有……”
她的手剛要朝上,被許軼川一把抓住。
路曼舒覺得沒意思,“嘁”了一聲,轉(zhuǎn)身躺在沙發(fā)上繼續(xù)看電視:“還要放幾張美照,近身的、全身的……不然單單就報個名字誰知道你,還不是要刷臉?”
許軼川想立刻拿鏡子照照自己的臉,以舉出一個完美無瑕的反例來駁倒路曼舒。
路曼舒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一樣,猛地偏頭瞪她。
于是許軼川了,她不言不語地把紙袋子擱在一旁,接受了自己可以刷臉的設(shè)定,默默換了衣服到浴室洗澡。
她剛洗了一半,浴室門被人呼啦一聲拽開。
“許軼川你老實交代,你今天出去究竟是干什么去了?是去釣金龜了還是中彩票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
許軼川站在嘩啦啦的淋浴花灑下,慢騰騰地取下浴巾小心翼翼地圍住自己。
路曼舒手里拎著剛剛江祁給她的“禮物”,一臉“你不說實話,老娘今天就弄死你”的架勢。
許軼川和她對視了片刻。
“事實上……”她清了清嗓子,用有些沙啞的聲音道,“釣金龜和中彩票這種事……”
路曼舒高貴冷艷地看著她。
“似乎聽起來都不太適合我?”
“也是……”路曼舒表示認(rèn)識許軼川以來對方的確和幸運這個詞不沾邊兒,但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抖開袋子里的衣服,那質(zhì)感極佳的裙子流水一樣從她手里傾瀉下來,墨綠的色澤端莊古雅,看得許軼川怔了一瞬。
“你知道這條裙子有多……”路曼舒用無法形容的手勢和表情演繹了其珍貴的程度,然后又意識到了什么似的,“喀……你知道我可沒有亂翻你東西的習(xí)慣,但粗糙如你忽然幡然悔悟,開始了精致的生活并且提著這種……香氣四溢的袋子回來,我有理由懷疑。”
許軼川嘆了口氣:“你先……讓我洗完澡,好嗎?”
路曼舒:“嗯……”
她們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彼此一會兒。
門被啪地合上。
06
“所以,來讓我們簡單地回顧一下。”路曼舒盤踞在主臥的床上,掰著手指頭算,“幾天前,江祁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強行送你回家,并在這短暫的與你相處的過程里表現(xiàn)出挑逗行為……”
“他想泡你。”路曼舒簡單粗暴地總結(jié)道,“除了他想泡你,我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許軼川保持沉默。
“然后,在他泡你的過程中你重逢了你的前任梁松枝……啊——”路曼舒贊嘆,“多么感天動地的一幕,完美地合乎‘三一律’,一天內(nèi)同個場景新歡舊愛輪番轟炸,我預(yù)感到堪比《雷雨》的偉大著作就要誕生!這是文學(xué)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我簡直快要落淚了!”
許軼川嘆了口氣,抬手捂住眼睛。
“親愛的川川,抓住機會。”路曼舒扒開許軼川的手,深深地凝視著她。
“江祁,背景雄厚,年輕有為,現(xiàn)任TD滑板大神,說是風(fēng)靡全城也不為過,就算你欲拒還迎地敷衍一段時日,往后有機會結(jié)交這個人也是好的,對不對?”
許軼川點頭:“聽起來有些無恥。”
路曼舒淡定地評價:“我從來不知恥為何物……”
許軼川:“……”
“我的智慧真是和莎士比亞悲劇一樣感天動地。”路曼舒臨走前這樣感慨。
當(dāng)晚,許軼川站在簡陋的陽臺上吹了好一陣風(fēng),才渾身冰涼地走進(jìn)屋。
客廳的沙發(fā)上還攤放著那條價值不菲的裙子。
許軼川走近,抬手將它折好,放回禮盒。這禮物近乎輕率,也顯露出男孩待她是如何的漫不經(jīng)心,目的昭然。
敷衍逢迎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她現(xiàn)在偏偏沒有這樣的耐心。
許軼川知道路曼舒的意思,這損友雖然滿嘴跑火車,卻是真心為她考慮,即使她從沒有對路曼舒解釋過自己的消失和回來,中間究竟經(jīng)歷了怎樣的故事。
路曼舒是她兩年來所見的第一個故人。
許軼川回來那天,飛機一落地,天便陰云滿布,開始下雨。
她獨自拎著行李,隨著人流艱難地走到出租車排隊區(qū)域。
前方隊伍蜿蜒幾折,雨水打濕全身,最終涼意沁入皮膚,緩慢地傳到心口。從機場到五塘的路途是那么漫長,她從手機里翻出路曼舒的號碼,卻遲遲沒能撥出去。
許軼川花了三天時間辦好復(fù)學(xué)手續(xù),在出了教學(xué)大樓,緩慢走下臺階的時候,抬頭瞧見了路曼舒。
女孩穿著米色的碎花長裙,站在臺階下,眼眶通紅地望過來。
周遭人潮來去,許軼川屏住呼吸,不敢動一步。直到路曼舒奔上階前,將她狠狠摟住了。
“許軼川,你這死丫頭。”路曼舒哽咽著罵她。
而她忘記骨骼被勒到生疼,只是平靜地回手?jǐn)堊Ψ健?
“這兩年你去哪里了?”
“在國外。”
路曼舒松開她,看著她蒼白的面容,想要開口,卻又只得啞然。
那個記憶里驕傲恣肆的女孩消失了,變得這樣平靜,平靜到幾乎有一股死氣。旁人無法從她的眼中窺見任何情緒,悲喜皆無。
她十歲時與許軼川為鄰,那時的許軼川是什么樣子來著?
十幾歲的許軼川眼里總帶著一股堅定和自信,對自己夠狠也夠瘋,打游戲要打到霸服,為了通新副本熬夜帶隊刷經(jīng)驗做攻略,學(xué)習(xí)也很努力,數(shù)學(xué)常年奇跡般地保持年級第一。
曾經(jīng)的許軼川大概就是旁人嘴里那種要活到極致的人,天分不夠就用努力湊,她臟腑里跳動著一顆隨時要澎湃而出的心,只怕活得不夠熱烈、不夠清楚。
就連愛情也是這樣。
許軼川第一眼見梁松枝就認(rèn)定了他,使出孫悟空七十二變的本事給自己大換血,將頭發(fā)剪成板寸,第二天來上學(xué)的時候好幾個同學(xué)把她當(dāng)成了男孩,險些不認(rèn)得。她一邊忙著學(xué)業(yè)一邊苦學(xué)滑板,沒有別的技巧,只是照著訓(xùn)練視頻一遍又一遍地練,每次頂著一身烏青回去,都要被老爸堵在門口訓(xùn)好久。
最后她成了TD最好的女滑手,還成功泡到了高嶺之花梁松枝。
那時候葉城一直不太看好這段眼皮底下發(fā)生的戀情,經(jīng)常在聚餐的時候沒眼色地奉勸他們且行且珍惜。后來有一回她喝多了,才敢揪著葉城的衣領(lǐng)子質(zhì)問:“你憑什么不看好我和梁松枝?”
沒人敢對葉城這樣無禮,葉城主某一瞬間的臉色實在稱不上好看。
梁松枝和其他人哭笑不得地上去拉她,向葉城道了歉,才把醉鬼弄回家去。梁松枝是見過許軼川家長的,那天送她回去的時間很晚,差點被許父兜頭暴打一頓。
許軼川渾然不知男友被罵得狗血淋頭,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等到四下安靜,才突然想起來,葉城其實是回答了她的。
在一片混亂里,她朦朦朧朧地聽到葉城說:“你活得太用力了。”
她那時候不懂什么叫作“太用力了”,是她太恣意,還是太不懂分寸?她想了很久也沒有想出一個結(jié)果來。后來她被逼到狼狽不堪的境地,在拳打腳踢下掙扎著爬向垃圾箱,翻出梁松枝送她的那塊滑板,白三手里的棍子就是在那個時候敲了下來,一下砸斷了她的左腿。
她猛地抱著滑板趴在地上,劇烈的痛讓她連思緒都恍惚了,卻不知怎的偏偏想起葉城的那句話來。
她像是突然開了竅,一下子明白了——
你太用力地去奔赴極致,太莽撞而不懂經(jīng)營;你太天真地自以為愛情牢不可破,世界美好如初。
這一課,你早該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