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徽商與淮揚社會變遷(修訂版)
- 王振忠
- 12字
- 2019-04-02 15:37:10
第1章 徽商與明清兩淮鹽政
一 從勢要“占窩”到鹽商“占窩”——明代鹽政制度之嬗變
清代著名的小說家吳敬梓,在《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中,曾借一揚州道士之口說道:
我們這里鹽商人家,比如托一個朋友在(鹽運)司上行走,替他會官,每年幾百銀子辛俸,這叫做“大司客”;若是司上有些零碎事情,打發一個家人去打聽料理,這就叫做“小司客”了。他(引者按:指徽州鹽商萬雪齋)做小司客的時候,極其停當,每年聚幾兩銀子,先帶小貨,后來就弄窩子。不想他時運好,那幾年窩價陡長,他就尋了四五萬銀子,便贖了身出來,買了這所房子,自己行鹽,生意又好,就發起十幾萬來。
稍后提及的徽州顧鹽商和汪鹽商,落座上茶后,也“先講了些窩子長(漲)跌的話”。
《儒林外史》雖為小說家言,但作者盤桓于清代雍、乾年間的揚州,此書“頗涉大江南北風俗事故,又所記大抵日用常情”,故所述徽州鹽商靠“弄窩子”及“窩子長跌”致富,頗有可信之處,且于史有征——
(程,徽州歙縣人)相傳少年未遇時,流寓揚州,于委巷遇一婦,詰以所苦,告之,故婦出白金二百,屬以掛窩必獲利,次日攜銀掛引,獲利三倍,由是致富。……
所謂掛窩,似即《儒林外史》中的“弄窩子”。
“窩子”也叫根窩、引窩,是明清鹽政制度史上最為重要的核心問題。然而,迄至今日,有關“窩”的起源及其嬗變的軌跡,仍然十分模糊。“窩”的原始含義究竟是什么?盡管日本學者中山八郎、藤井宏和佐伯富等先生,均曾專文探討過,但似乎還沒有過圓滿的結論。筆者此處擬從語言考證入手,指出——“窩”字直接淵源于元明時期的北方俗語,鹽務中的“窩”與俗語中的含義并無多大的區別,都表示空缺;由于這種空缺而包含了權利的內涵。明代成化以后“窩”的出現,與開中制度下“搶上之法”的破壞有關。從以敕許為強有力后盾的勢要“占窩”演化為鹽商“占窩”,與徽商大規模的“輸獻”有關。
(一)釋“窩”
關于“窩”的研究,早在20世紀30年代,日本學者加藤繁博士就曾指出:
……(引窩)并不始于清代,而是于明代的某一時期起已很盛行,至明末就作為一種習慣而形成制度……
1940年,中山八郎教授撰文認為:“窩”字的出現,是隨著成化以來勢要奏請而逐漸演化成的一種中鹽的權利。不過,他又表示:
……為什么用“窩”來表示中鹽的權利?這……還需要從語言文字學的角度進一步加以考察。但“窩”的出現,是隨著成化初年以來勢要奏請而逐漸演化成一種中鹽的權利,人們才把這一權利稱為“窩”的,這一點大概沒有疑問。……
顯然,中山氏還缺乏語言文字學方面的有力佐證。有鑒于此,1962年,藤井宏先生就從“窩”字的含義入手,試圖解釋“窩”字的起源問題。他不同意中山氏的結論,認為“窩”字不包含權利的意思。他駁詰道:
……既然把“窩”當作一般的權利,那么明代鹽法之外的有關權利方面,也應該看到有相同的表述,也可以用“窩”字來表示,但這種佐證,迄今未見。因此,如果認為窩是一種權利,但又不是一般的權利,那就必須把“窩”字所包含的特殊權利的內容解釋清楚。……
經過一番考證,藤井宏先生認為,“窩”字通“窠”,表示“虛名”或“空名”。此后,這一觀點似已成定論。
不過,筆者認為,藤井宏的結論有必要重新加以檢討。
首先,他根據《辭源》、《辭海》、《中華大字典》和諸橋《大漢和辭典》等書,認為“窩”字釋文各條均未有表示權利的含義,從而遽下斷語說:
“窩”字本身并不具有權利的含義,而是在明代成化初年出觀,并僅僅限于開中法使用的概念。
殊不知“窩”字并非書面語,從上述諸辭典入手探求其含義,并不能解決問題。在我看來,研究“窩”字的內涵,當求諸元明北方俗語。《金瓶梅》第六十回:
文嫂兒道:“我猜著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
“窩兒”亦即“窩”,意謂空缺、缺額或位置;“兒”是名詞詞尾,無義。揆諸史實,明代鹽務中出現的“窩”字,有“占窩”、“買窩”、“賣窩”和“賣窩錢”等幾種形式。其中最為常見的“買窩”一詞,并不像藤井宏先生所說的那樣是“隨著窩的買賣活動”才“得以流傳”的,而是早在元代就已出現。元人李行道《灰闌記》四(甜水令)白:
小的買窩銀子,就是這頭面(婦女的裝飾品)倒換來的。
同劇一(天下樂)白:
我如今將這頭面,兌換些銀兩,買個窩兒做開封府公人去。
由此我們不難得出下列結論——第一,買個公差需要銀兩,這種做法稱為“買窩”或“買個窩兒”,也就是買個公差的空缺或位子。這與鹽務中的“買窩”,實際上意義相同。民國年間的鹽政史家林振翰曾說,根窩“殆如書吏之窩缺”,顯然是相當有見解的看法。第二,元代北雜劇崛起于今山西、河北一帶,
《灰闌記》的作者李行道就是山西絳州(今新絳縣一帶)人,其作品中使用的當即山西西南部(今曲沃、稷山、新絳、絳縣、翼城、垣曲、聞喜等縣地)的方言。在這里,不僅早在元代就有“買窩”一詞的出現,而且及至明代,開中法最早就在山西施行,九邊重鎮大同和太原也均在山西,因此,鹽務用語直接源于方言俗語,并非毫無可能。這是因為:早期的開中大商多是秦、晉富賈,如三原梁氏,山西閻氏、李氏,河津、蘭州劉氏,襄陵喬氏、高氏,涇陽張氏、郭氏,西安申氏和臨潼張氏等。
其中尤以山西商人最為重要。襄陵(今臨汾市西南)、河津(今縣)二地,與《灰闌記》作者的籍貫——絳州地望相近。上述山西和陜西各地,后來都是蒲劇(蒲州梆子,也稱山陜梆子)流行的地方,在方言分布上基本相同。
顯然,出現這種相同的表述,絕非偶然的巧合。第三,“窩”有時也作“窩子”,如《儒林外史》第十七回“說在集上趕集,占了他擺攤子的窩子”。另,同書第二十三回,“窩子”也指鹽務“年窩硃單”——當年的行鹽憑單。前述吳敬梓筆下的鹽商,一見面談的便是“窩子長跌”的話,他們整天關心的就是如何“弄窩子”。所謂“弄窩子”,也就是前述的“買窩”。這種表述的形成,有其一定的歷史背景。明代弘治年間,運司納銀制度確立,赴邊開中之法破壞,大批山西、陜西富民內徙淮、揚。所以,早期的揚州鹽商主要是秦、晉商賈。據載,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前后,在揚州的西北鹽商及其家屬就達五百名以上。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倭寇侵掠揚州,“外城蕭條,百八十家多遭焚劫者”。
“鈔部、鹺司幾不守”。
當時,就是根據僑寓揚州的陜西人何城的建議修筑新城的。
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倭寇再度進犯揚州,聽到城埤間多是西北口音,以致誤以為是三邊勁旅。
可見,在當時的揚州,山西和陜西商人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因此,《灰闌記》中所述的“買個窩兒”,完全有可能傳入揚州。在《儒林外史》中,“窩子”既在俗語中表示一般的攤位,又指鹽務中的根窩硃單,其背景應當就在于此。這再一次說明,鹽務中的“窩”和俗語中“窩”字的含義并無二致。
其次,藤井宏釋“窩”為“虛名”或“空名”,是基于明代鹽務中有大量詭名占中的記載。他認為:
……占窩現象的出現,是成化初年勢要和他們相結托的奸商等,于開中法實施之前,并不通過戶部而直接奏請,由敕許而獲得上納糧草權,這部分被敕許的上納權,卻落到勢要們所開列的空名、虛名上。
但從史料上看,最早通過敕許獲得上納權的,用的卻是實名。如《明憲宗實錄》卷三十七成化二年十二月甲寅條載——
有呂銘等八人,投托勢要奏:欲運米赴遼東,中成化二年兩淮運司存積鹽五萬五千引。有旨自中出允之。舊制:中鹽,戶部定則例,出榜招商,方許中納,無徑奏得允旨者。時馬昂為戶部尚書,不能執正,鹽法之壞自此始。
上述的“呂銘等八人”,是見諸記載最早直接通過敕許獲得上納權的商人,他們所用的就是真名。其實,占中用的是真名抑或虛名,只是方式不同,并不關涉“窩”字本身的含義。從鹽政史上看,明代中葉占窩多用虛名,而萬歷年間綱鹽制度確立前后,“窩”用的則是真名。對于這種現象,藤井宏先生無法加以解釋,只好含糊地說:“窩”字的含義后來逐漸擴大,“甚至發展到紊亂的程度”,“本來作為空名、虛名的窩,不知從何時開始包含實名?”這種解釋顯然十分蒼白無力。
(二)開中法與“占窩”的變遷
筆者認為,根據前引《灰闌記》諸書的表述可知,“窩”字直接淵源于元明北方俗語,鹽務中的“窩”與俗語中“窩”的含義并無區別,都表示空缺。明代鹽務中“窩”的出現,是與開中制度“搶上之法”的破壞有關。關于“搶上之法”,嘉靖中葉戶部尚書王杲在《議處鹽糧疏》中指出:
其法:每遇開中引鹽,擬定斗頭,分派城堡,盡數開出,明給榜文,揭之通衢,聽有本商人搶先上納,凡錢糧但以先入庫為定,出給實收,先后填給勘合,則商人有資本者雖千、百引不限其多,何待于買窩?其無資本者雖一、二引亦不可得,何窩之可賣?商人上納之多寡,在其資本之盈縮,郎中等官,雖欲高下其間,亦不可得,既不招怨于人,亦不取謗于己,一舉而三益,法無便于此者。
這指的是明代前期正常情況下的開中制度。當時,凡遇缺糧地方,先由戶部出榜,定出開中則例(即納糧的地點、種類、數量以及相應的給鹽場分、品種和引數),公開招標,召商輸納。當此之時,鹽商誰先上納糧料,誰就能得到相應的引鹽報酬。由于報中名額有限,故有“搶上之法”。這時競爭的機會是平等的,只取決于商人資本的多寡和動作之速緩。鹽務官員沒有什么機會從中上下其手,因此也不會得罪大官顯宦或開中大商而給自己留下徇私舞弊的惡名——這當然可以稱得上是一舉三得的“救邊良策”。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此種情況有了一定的變化。原先,明初禁止公、侯、伯以及文武四品以上官員及其奴仆、家人開中鹽糧,侵奪民利。此后,這一禁令有所松弛。宣宗時官員以其異姓中鹽謀利;到英宗正統年間官員更公然令其家人中鹽。不過,當時戶部開中奏請權并沒有改變,一般百姓上納糧草報中的自由也并沒有喪失。但到成化二年(1466年)呂銘等八人投托勢要、通過敕許獲得上納權后,官宦權貴紛紛效尤。據《皇時條法事類纂》卷十八“成化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太子少保戶部尚書馬等奏題為整理鹽法事”曰:
……近年以來,有等內外官豪勢要之家,縱容家(人)伴當,謀同在京無籍號曰打光棍游食之徒,投托勢要門下,饋送金銀玩物,巧飭(飾)奏詞,捏稱某處缺糧,要令弟男子侄或家人前去上納,以圖補報。朦朧奏希幸準,卻乃就在京城地方轉賣,與那無賴前項之人轉賣于有錢商人;或赴問(開)中處所,賣與無勢不得中客商,每一千引賣銀一百余,或七八十兩,名曰“賣窩錢”,得以滿載而歸,致使客商垂頭嘆氣而已。
客商之所以“垂頭嘆氣”,是因為權貴動輒中鹽數萬引。如呂銘等八人一次中鹽五萬五千引,馬監太監李棠家人一次中鹽一萬,……所謂“勢要之家奏請官鹽,動經萬計,以致中納者懷怨”,即由于達官顯宦的包攬,一般商人上納糧草的自由就被剝奪了。正像弘治末年國子監祭酒章懋所說的那樣:“近年以來,法久弊生,每遇開中之時,權豪勢要之家,詭名請托,占窩轉賣,商人不求于彼,無路中納。”
嘉靖后期胡松在《陳愚忠效末議以保萬世治安事》中也說:“每歲戶部開納年例,方其文書未至,則內外權豪之家,遍持書札,預托撫臣,撫臣畏勢而莫之敢逆,其勢重者與數千引,次者亦一二千引,其余多寡,各視其勢之大小而為之差次,名曰買窩、賣窩。……至于躬身轉販真正商人,茍非買諸權豪之家丁,丐諸貴幸之仆隸,則一引半緡,曾不可得而自有。”
從上述的記載可以清楚地看出,由于每年鹽引數量有限,也就是說納糧名額的空缺有限,一旦勢豪搶先將這些名額空缺填滿(無論是以何種形式),一般商人就無從上納錢糧,只得向他們購買,于是出現了“買窩”、“賣窩”的現象。這種“買窩”與《灰闌記》中“買個窩兒,做開封府的公人”一樣,實際上就是買個空缺或位子。由于這種空缺代表著中鹽的資格,因此包含著權利的內涵。萬歷年間綱鹽制度確立以后,通過登記在冊的形式,將這種行鹽的資格授予了政府特許的商人。當時有“窩本”之稱(后來也稱窩根、根窩、引窩、窩底和商人缺底),其含義與最早“窩”的意義一脈相承,絕不像藤井宏先生所說的那樣是“占窩”的一種變態。其中,所謂“窩底”或“商人缺底”,與前述林振翰先生所比喻的“書吏之窩缺”恰相對照,也正是其含義的最佳注腳。
至于說早期占中的形式多用詭名,完全是因為權貴們奏請敕許上納的目的在于轉手倒賣,而不是由自身販運,所以隨便湊上幾個人名以作掩蓋,目的是為了搶先將納糧名額空缺占滿,以阻止一般商人“搶上”,從而獲得轉賣納糧權資格的權利。及至萬歷年間,在綱鹽制度下,占窩用的是實名,則是因為當時鹽商已獲得了販鹽的壟斷特權,因此毋須采用虛名。這些都說明,占窩用的是虛名還是實名,與“窩”字本身的含義無關。
以上是我對“窩”字的新詮釋。然而,有關“窩”的遞嬗軌跡,至此并沒有完全解決。在《開中法和占窩》一文中,中山八郎教授就曾指出:“窩的制度,至明末經過種種變遷,由最初官員勢要的中鹽權利轉化成為商人的特有權利,這個轉換過程,尚有待后考。”
1962年,藤井宏先生也曾指出:
在明代中期,邊境方面的占窩,是以敕許或者以敕許為偽裝前提,但在萬歷中期以后,兩淮鹽場所成立的窩和占窩現象,敕許的痕跡幾乎看不到。因此,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以敕許為強有力后盾的勢要占窩演化為鹽商占窩,這兩者之間又有著什么樣的具體聯系?這依然是今后需要加以研究的難題。
他在1986年撰寫的《明代鹽商的一考察——邊商、內商、水商的研究》中譯本序言中再次強調了這一點。筆者在前述考釋的基礎上,進而提出了一個初步的看法——從以敕許為強有力后盾的勢要“占窩”演化為鹽商“占窩”,與明代中、后期徽商大規模的“輸獻”有關。
關于“輸獻”,《明神宗實錄》卷三六一記載,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兩淮稅監魯保“進銀內庫”,其中“稅銀一萬六千九百三十九兩,引價銀五萬六千兩,補解銀七百五十兩,輸獻吳時修等銀九萬兩”。吳時修為徽商,其“輸獻”占當時進銀總數的一半以上(55%)。類似的例子并非僅見于此。譬如,萬歷年間歙人吳士奇稱:
近國有大役,(歙西溪南吳氏)宗人有持三十萬緡佐工者,一曰而五中書之爵下。
對此,民國時人許承堯所著《歙事閑譚》提供了更為詳細的資料。他指出,所謂五中書,《歙志》作“六中書”,“言萬歷間師征關酋,吳養春上疏,愿輸納銀三十萬兩,詔賜其家中書舍人凡六人:吳時俸、吳養京、吳養都、吳繼志、吳養春、吳希元”。其中,從時間及輩分上看,吳時俸與前述的吳時修當為同族同輩人;而帶頭“輸獻”的吳養春則世業兩淮鹽筴,“資雄一鄉”。
明代的“輸獻”,與清代前期習見的“捐輸”、“報效”極為相似,其用途主要是開支軍費和大工程等。清代綱鹽制度的發展,與徽州鹽商的頻繁“捐輸”、“報效”有關;而晚明綱鹽制度的確立,顯然也與徽商的“輸獻”密切相關。故《清史稿》卷一二三《食貨四·鹽法》曰:
……引商有專賣域,謂之引地,當始認時費不貲,故承為世業,謂之引窩。
萬歷四十五年(1617年),為了疏理鹽引,挽救日益嚴重的鹽政危機,袁世振和李汝華共同創行綱法,將先前分散認銷的內商組織成商綱,這是明代鹽政制度的一次重大變化,它標志著商專賣制的最終確立,為清代綱鹽制度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