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樣,這個答案滿意么?〕
密閉的日式包廂,我和邵云斐對坐。
穿和服的年輕姑娘上了一壺清酒,跪著出去,合上門。
邵云斐手指沖我勾一下,說:“過來。”
我低頭,用筷子挑了一點海帶絲,夾到小碟子里:“你非要怎么不堪怎么來,是不是?”
邵云斐挑挑眉:“你非要怎么不聽話怎么來,是不是?”
我抬頭,突然笑一下:“太聽話,你膩了怎么辦?”
邵云斐笑:“妖精。”
我重新低下頭,細細致致地吃飯。臉上收斂了所有表情,唯有平靜,甚至乖順。
乖了半年多,我也習慣了。
這種乖順,是給邵云斐這個人的,也是給這個年輕男人身后不可測的背景、遮天蔽日的勢力以及肆無忌憚的手段的。
活在這樣一個圈子里,我的付出和獲得如此地成正比,甚至還有盈余,幾乎要謝天謝地。
邵云斐第一次向我提議這場交易的時候,所說的話仍舊在我耳邊。那樣漫不經心的語調,放肆到可惡的話語,事到如今,自我厭棄的時候,卻幾乎變成了我生存下去的辦法。
那是半年多前,一個與現在所處的日料店差不多同樣隱秘的高檔會所,我的狼狽不堪在幾乎還是陌生人的邵云斐面前顯露無遺。
昏暗迷幻的燈光里,他饒有興味地把酒醉昏沉的我逼陷在沙發的角落,抬手將我臉頰上汗濕的發絲別回耳后,打量我的臉孔。
在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認真的凝視之下,我被藥物侵襲之后的喘息和神志越發混亂。
邵公子從來都是漫不經心的,他從不認真。
這樣的反常,不論針對誰,都讓人有種大難臨頭的不祥預兆。
而我,沒有承擔這樣反常的能力。
我費力地別開臉。
他切近,笑:“何必呢?蘇白。你看,生存都有代價。不管是自愿還是被迫,你進了這個圈子吃飯,長著這樣的模樣,又不比路爰自帶背景,有些事情遲早都會發生。剛才的事情你肯定不是沒經歷過,以后也不會少。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今天,我護你周全,明天照舊會有各式各樣的人用各式各樣的辦法逼你就范,你肯定不喜歡他們的辦法,也不會喜歡他們這些人。”
說到這,邵公子歪著頭笑起來:“所以,與其時時刻刻躲著這些人,或者為了自保,和這些人周旋,不如,只跟著我。”
我怔忡抬頭,被藥物和酒精蒸騰,身心疲憊,一塌糊涂。邵公子的食指指背拂過我臉頰:“我這個人,你看到了,名聲再差,總好過外面那些。”
我努力平靜著喘息,一字一頓問:“好、在、哪兒?”
“好很多。”邵云斐身上慣有的那股邪氣侵犯過來,“至少,在床上,好得不能再多。”
“想什么呢?”日式包廂里,邵云斐問。
“沒事。”我放下筷子,“有點累了,想早點回去休息。”
“這里樓上我的房間空著,你先去睡一覺,晚上去看戲,國家大劇院。溫小儀來北京了,唱全本的牡丹亭。”
“我想回家。”
邵云斐擦了擦嘴巴,臉上表情沒動:“我這半個月就今天下午有時間,不打算花在和你爭執上,所以配合一點,行不行?”
我蹙眉:“你能不能講講道理?”
他才要說話,電話響起來,屏幕上顯示的是“邵曉楓”三個字。
他接起來:“什么事?”
“我被老頭子攆出來了,你狡兔三窟,借我一個地方住。”邵曉楓清脆的聲音傳過來。
“自己想辦法。”邵云斐想也不想地拒絕。
“OK。”邵家二小姐利落地掛斷電話。
他放下手機,我的電話立刻響起來,同樣三個字。
我直視著邵云斐的眼睛,冷笑一聲,接起來,不等邵曉楓寒暄,說:“我那里空著一間屋子,你就過來住。我在東四這邊的盛唐安,你開車來接我,下午先去幫你搬家。”
邵曉楓就答了一個字:“行。”
我放下電話,抬頭,邵云斐臉上似笑非笑:“舒服了?”
“不知道你說什么。”
邵云斐也不糾纏,再次撥了曉楓的電話:“在你公寓等著,我和蘇白一會兒過去。”放下電話,看我,“滿意了?”
我低著頭,不說話,心里艱難地松了一口氣。
我和邵云斐開車到了邵曉楓西三環的公寓,富麗明亮的樓下大堂,真皮沙發上,兩只碩大的LV皮箱旁邊,邵曉楓墨鏡遮住半張臉孔,厚密黑亮的卷發披肩,一身明橙色的緊身套裙,左腳高跟鞋細細的鞋跟離地,側身蹺腿而坐,明艷不可方物,氣場強大不可侵犯,宛若女王下凡。
邵云斐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問:“怎么回事?”
“不知道。”邵曉楓摘了墨鏡,挑著眉毛看了看我,滿不在乎道,“我前天聽到風聲,說老爺子跑來抄家,就把恩雅一個人扔在日本了。今天早上回來發現門打不開,問了物業的人才知道老頭子叫人把鎖換了,還挺人性,留給物業一把鑰匙讓我進來收拾行李,還有四個字‘趕緊滾蛋’。”
邵家兄妹三人,邵家大小姐邵曉榛知書達理,如今已經漂洋過海嫁為人婦,夫家是北美東海岸銀行業的世家,結了門當戶對的一門好親。只是她走之后,邵家剩下邵云斐和邵曉楓兩個混世魔王再沒人能約束得住。邵曉楓上個月不知道為什么和家里大吵一架離家出走,搬到公寓住,之后約了許恩雅出國玩了一圈,這是才回來。
我和邵曉楓、路爰、傅霓、赫曼依、許恩雅六個人,大學時是一個寢室的同學。
這個寢室當年在藝院很有名氣,除了曉楓、路爰、傅霓家境不凡,曼依二十歲就已經獲得影后桂冠,恩雅畢業前執導的幾部習作已經在業內廣受好評,其中一部還獲了當年的大學生短片最高獎,我當時在電視臺和廣電也有了幾檔固定的節目,小有名聲。
女生之間相處久了,難免有彼此不滿意的地方,但我們始終算得上一團和氣,畢業之后,幾經波折,重聚北京,也時常聚會。真真假假難以說清,彼此幫襯的地方倒是不少,這其中也虧了路爰。
路爰性情矜貴溫雅,不似傅霓尖刻、曉楓放肆,她們三個人身后的關系更是盤根錯節,容不得翻臉相向。四年下來,六個人相處中有路爰從中柔緩,再加上大家在寢室住的時間都不多,所以即便談不上多友愛,但絕對足夠熟悉。
只是,再熟悉,我和邵曉楓都不想以今天這樣的方式更加親近起來。
這個逼迫我和邵曉楓不得不更緊密地聯系起來的人此刻正站起來到一邊講電話。
我和邵曉楓互相看了看,她撇撇嘴,道:“阿白,我是真沒弄明白,你這是唱哪一出?”
“我忙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哪有心思唱戲。”我笑笑。
邵曉楓“嘖嘖”兩聲:“得,都出雙入對了還不承認。你和寧澤這是徹底斷了?我怎么聽說你上個月還被攪和進赫曼依和寧澤那點破事里呢?”
“你也知道是‘被’攪和了。”我面不改色。
邵曉楓眉眼一動,笑:“行!那我就不多說什么了,反正邵云斐什么德行我可提醒你了,我也不知道沒見過面的侄子侄女有沒有、有多少。不過他要是玩什么手段,讓你為難,你別忍著,還有我呢。但話說回來,這事呢,你倆要是你情我愿,我也懶得管。”
我還是笑笑:“本來也沒什么事。”
曉楓又是嘖了一聲。
正說著,邵云斐回來道:“行了,一會兒有人來接你。我青年路那邊有一處房子還沒人住過,你直接搬過去。”
“您好意思就這么把我打發到四環外么?哥哥。”邵曉楓最后兩個字拉著重音問。
“你不是搞了個娛樂公司么,現在混娛樂圈的都住青年路。”邵云斐頭也不抬。
“我那就是個宣傳工作室,怎么就變成混娛樂圈的了?”
“越夏也住那兒吧,我聽說他出道了?”邵云斐面無表情地問。
“不知道。”曉楓的臉瞬間僵硬,不再答話。
邵云斐也不再窮追猛打,轉身又打了一個電話,安排好了曉楓的住處,又跟到青年路,看著人幫她搬家,安置妥當,才開著車帶我出來。
此刻已經是傍晚,我也無力再推脫離開,兩個人簡單吃了點東西,又去看了戲。邵云斐倒是好觀眾,整場的演出,也不曾和我說上幾句話。
散場之時,后臺見到溫小儀,他的妝還沒卸。
柳夢梅狀元得中,紅袍加身,裝扮正是喜氣洋洋,面目卻禪凈無雙,丹鳳眼瞟了瞟遠處被劇團領導握住手寒暄的邵云斐,問我:“老師最近可好?”
我點點頭。
他又問:“寧澤也還好?”
我便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嘆了口氣:“蘇白,以后別來看我唱戲了,你和寧澤都別來。”
我愕然抬頭。
他似有不忍,和看過來的邵云斐勉強互相點點頭,抿著唇,加了一句:“至少,別帶著這個人來。”
我和邵云斐離開劇院,車窗打開,夜風溫存,深夜的長安街,燈火成線。
我問:“你什么時候認識溫小儀?”
邵公子單手握著方向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聽戲的有幾個不認得他,這幾年紅得跟混娛樂圈的小明星似的。”
“我說的不是這種認識。”我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
“怎么?”邵云斐這才意識到我的認真,轉頭笑,“突然對我的社交生活有興趣了?”
“不想說就算了。”我坐直身體,頭撇向車窗。
邵云斐哄笑的聲音傳過來:“行了行了,我招了不就得了。早幾年他還不紅的時候在盛唐安唱過晚上場,賺點外快。就是那幾年玩的噱頭,弄個二層樓一般大的包廂,里面有個小戲臺,請些紅的不紅的,總之就是唱得好的去那兒唱戲,只給這一桌子吃飯的聽。你還別說,氛圍正經不錯,也有不少從那兒唱出來的,溫小儀就是其中一個,也是現在混得最好的。我那時候總在那兒陪我們家老爺子宴客,見過他,后來吃過幾次飯,還……”
邵云斐說到這停住,胸腔里笑了一聲:“反正就是認識了。”
“還怎么樣?”
他轉頭,挑著桃花眼,看了看我:“你說怎么樣?”
我怔了怔,轉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心內說不清的惡心憤怒。
邵云斐進了輔路,把車子靠在一邊,一條手臂搭在我的座位上,湊在我耳邊,笑:“聽那些無聊的事情做什么?你不是最煩別人八卦?”
“本來也沒想知道什么八卦。”我奮力想要躲開他。
邵云斐鼻子里笑一聲,不為所動:“就是嘛,聽八卦有什么意思。況且,他怎么紅起來的,你不是比我清楚?他和寧澤的哥哥那點兒事也不是什么新故事,你還問我做什么?還是你想知道些別的?”
我身心收緊,抬手要推開他卻不能。
“你想知道什么呢,我猜猜,哦,難道是想知道我有沒有在這里面插一腳?你在意這個?”邵云斐笑嘻嘻地問,“嗯?不過,蘇白,你為什么在意這個?”
“我不……”
“是良心未泯,不想枕邊人和自己的師兄有染?要不然就是潔癖作祟,看看我是不是男女通吃?還是,想知道,我就算花花草草再多、再渾蛋,但是不是只花了獨一份的精力在你身上?”
我一把推開他:“你別自說自話……”
邵云斐順勢和我分開,眉目疏懶,緩緩靠回駕駛座位。
“呵,你不在意,我也可以告訴你。”這個人痞笑了一下,“沒有,我跟溫小儀沒那層關系,還有,我對男人也沒興趣。至于別的花花草草,放心,我的蘇主播,迄今為止,都沒人越過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怎么樣,這個答案滿意么?”
我厭煩地別開頭:“你還開不開車?不開車我就自己回去。”
邵云斐吸了口氣,挑了挑眉毛問:“不去我那兒么?”
我冷著臉,回看他一眼,邵公子審時度勢,笑嘻嘻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才驅動車子。
一整天奔波,雖然不曾勞動身體,竟更覺疲憊。我忍著困意,強撐著不在邵云斐的車上睡著,到了小區門口便要下車。
邵云斐也不堅持,痛痛快快放我下車,車門一關,揮了揮手,絕塵而去。
我緩步回家,隨便沖洗一下,頭發沒擦干就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聽見外面喧嘩的聲音,我被吵得難受,卻再睡不著,強撐著起床,推開門,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幢房子的二層。樓下大廳里漆黑無光,空空蕩蕩,只有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俄式家具高聳肅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窗口,禮服在身,蒼白消瘦。男人似乎感受到我的視線,抬起頭,酒窩深深陷進笑容里,招手:“他們都走了,別怕,阿白,下來啊。”
我茫然無措,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就在此時,我身邊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絕艷的臉孔,冰冷的氣息,白色的睡衣上盡是暗紅的血漬,猙獰恐怖。我瞳孔放大,卻喊不出來。
那女人冷笑一聲,對著樓下的男人說:“她下不去!我下去,我陪著你。”
緊接著,二樓所有的圍欄都突然消失了,那女人眼睛緊盯著我,迅速后退,當著我的面,跌了下去。
我驚叫出聲,半坐而起,夜色沉沉,床上的時鐘才將將過了兩點。
手機亮著,我顫抖著手拿起來,查看剛剛收到的一條微信:我出院了,昨天回北京,你什么時候有空,咱們聚聚。
發件人是:赫曼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