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一個蒼涼蕭瑟的秋日,他看見了山外那片亮亮的天。
一九一四年秋天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季節。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雷電在歐洲上空匯集碰撞,最終于初秋時節爆發。當時還是個中尉、以后成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統帥的埃爾溫·隆美爾,在瓦倫尼斯作戰中用一枝空步槍同三個法國士兵廝殺,并且取得了最后的勝利,為此榮獲了二級鐵十字勛章。在地球的另一塊地方,隆美爾以后的主要對手艾森豪威爾和布萊德雷,雖然沒像隆美爾那樣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但卻在西點軍校的球場上驍勇角逐,出盡了風頭。在同海軍隊的較量中,西點軍校隊九戰九勝。據西點軍校一份資料表明,一九一四年的全體棒球隊員,凡是留在陸軍的,后來都成了將軍。
當然,遠在中國湖北省黃安縣秦羅莊的老百姓們,對以上世界重大事件和幾名將帥的軼聞并沒有太大的興趣或者干脆說幾乎一無所知。
他們所感興趣的是本秦羅莊發生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這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日,老實厚道的秦輝顯家又生了一個兒子。
沒有祥云籠罩,沒有紫光縈繞。哇的一聲啼哭,臍帶一剪,一個貌似普通的生命便簡潔利索而理直氣壯地走進了人間。在他誕生的全部過程中,沒有任何跡像表明這將是個叱咤一方風云的龍虎之輩,會在未來歲月里是個出將入相的人物。秦羅莊的人們在談論這個孩子的時候所關注的,是秦家又生了個放牛娃,又有了一個傳宗接代的男孩子,秦羅莊又將多一個耕田耙地的好把式。
如此而已。
這是中國大別山下一個普通的村莊。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面對著一塊黑色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汗珠子摔成八瓣滲進土地,在那里結晶抽芽,長出沉甸甸的稻穗和麥粒。他們雙手捧著自己的勞動果實養育著自己和自己的子孫。他們盡管沒有多少文化,但沿襲千年的純樸民風和耕耘者勤勞善良的習性,又賦予了他們深沉的民族文化意識,他們崇尚圣賢,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歷朝歷代明君忠臣的故事。勞作之余,村口大樹的樹蔭下,常有銀須飄揚的老者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諸葛亮七擒孟獲、關云長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
那位后來成為解放軍一員猛將的人物就是在這里蹣跚學步的。他有一個不算富裕但又充滿溫暖的家庭。父親秦輝顯和伯父耕種十余畝田地,母親周氏勤儉持家,紡紗織布飼養牲口,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也都很早地懂得了日子的酸甜,能夠主動幫助大人們干活。舉家和睦,日子里沒有大富大貴的征兆,倒也樂趣盎然。
八歲時,父母把他送進本村私塾讀書,倒不是奢望他中狀元,基本的指導思想是希望他能識幾個字,念通官府的公告,知道捐稅名目,算清收成支出,當一個明明白白的種田人。
開始,對于念書他并不反感。
山村畢竟太小,道聽途說的故事和狹隘的田間風光畢竟滿足不了他那顆無限好奇的心。最初的幾課,他瞪大雙眼,津津有味地跟著先生走進陌生的遠古,去了解人之初性本善之類,但他對這一套很快就煩了,課文千篇一律地枯燥,私塾先生搖頭晃腦一成不變地乏味,學堂里黑梁灰檁死氣沉沉。而窗外陽光明媚,花香鳥鳴,不遠處的鹽店河水清見底,魚蝦分明,如此大好時光,豈能被這渾渾噩噩的死學問誤了?
于是乎,瞅個冷子,腳底抹油溜之大吉,或逮魚捉蝦,或引箭射鳥。廣闊天地真是心曠神怡。當然,挨揍是免不了的,曠課的弟子被抓住,先生是要打手心的。這又應了一個偉人的名言:“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蹦愦蛭业氖中?,我就逃你的學,你越是打得兇,我越是逃得勤。
中國農村絕大部分男孩可能都有這樣一種體驗,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最生動、最有趣的可能便是結成團伙進行“占山為王”的游戲,有些孩子模仿劉、關、張,有些則效仿水滸一百零八將的座次,也有的更加具有想象力,幻想成為孫悟空,以七十二變的非凡本領擒妖拿怪。
不知是幸抑或是不幸,中國共產黨的將軍們沒有麥克阿瑟之流的優勢,也沒有多數國民黨將軍那樣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既不知道西點軍校門朝何方,也沒見過陸軍學校,他們最初接受的軍事教育是在老槐樹下聽老者談古論今,諸葛亮曹操等人的故事常常使他們恨不得立馬挺一柄青龍偃月刀出門殺他個蕩氣回腸。并且,這種教育立即就會被運用于實踐,在廣闊的田野和神秘的山溝里,在村口巷尾,在房前樹后,他們按他們的理解做著打仗的游戲,而在游戲過程中,他們每個人都渴望扮演常勝的忠良之將,并且開始運用智慧。
當然,并不是所有參加過這種游戲的人都能成為將軍或元帥,堅持到底的,以此為生存方式的畢竟是少數。
他就是這少數人之一。小小年紀,他就顯露了一個職業軍人的兩種品質,一是勇敢,或者說叫玩命,從小打架長大打仗都是不顧一切。二是智慧,或者說叫狡詐,在軍事生活里,狡詐絕對是一個指揮員的優秀素質?,F在已經沒有人能夠憶起他童少年時代是如何玩命如何富有心計了,但我們仍然知道他在打架斗毆方面是出類拔萃的,唯一的依據是:入學兩年之后,他被勒令退學了。
那時候他沒有明確的政治意識,但他有明確的正義感,路見不平,揮拳相助,打出了威風,也打丟了學籍。
失了學,他毫不沮喪,他甚至蔑視那些兩耳不聞窗外事埋頭只做死學問的傻蛋。離開學堂,投筆務農,他反而覺得如魚得水。當然,在以后的歲月里,盡管他仍然不懷念私塾學堂,但他卻對半途失學有了重新的遺憾,特別是在抗日戰爭時期,他痛楚地認識到了文化缺少的悲哀,并敏銳地預見了由于沒有文化而埋伏在前進路上的危機。于是他發奮學習,堅持每天寫日記,常常對著鏡子練演講,而終于成為一個既有赫赫戰功同時又具有較高文化素養甚至頗有藝術細胞的軍事領導人——這是后話。
嚴酷的磨煉是從一九二五年開始的。
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最燦爛的恐怕就要算這一段既不用上學也不為生活所迫的日子了。退學之后,父親、母親和伯父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該對他怎么辦。商量的結果是,既然不是念書的料,就干脆種地。老大身體不好理當繼續上學,兄弟倆有一個人多識幾個字也就可以了。他的父親和伯父正是這樣分工的。
他于是成了家庭的后備勞動力。
不愿意讀書并不等于腦瓜子不好使,莊稼地里一應活計他很快就掌握了。耕地插秧薅草施肥,樣樣干得十分出色。他當然不甘心當一個墨守成規的鄉巴佬。業余愛好是廣泛的,首先是武打,在經過若干次較量之后,村里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伙伴們均俯首稱臣,盡管他也常常是鼻青臉腫,但了不起之處正在于此。別人鼻青臉腫之后大都撒丫子回家篩糠,而他在鼻青臉腫之后仍然生命不息戰斗不止,到了最后,打不贏他的人怕他,能打贏他的人也怕他,他于是成了同齡伙伴的首領。他的組織才能和指揮藝術最早就是在這群伙伴中練出來的。除了打架,他還喜歡哼歌,偶爾領著一幫小嘍羅村前村后嚎上幾嗓子,模仿大人唱小調,扭秧歌,其童年樂趣頗具特色。
然而好景不長。
從一九二五年開始,橫禍接踵而至,一場瘟疫,相繼奪走了父親、母親、伯父和哥哥的生命。家破人亡,半邊天嘩啦一下落下來,砸在他十一歲的肩膀上。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悲痛和恐怖鋪天蓋地而來。不久,姐姐也出嫁了,他成了徹頭徹尾的孤兒。偌大一個農舍里空落落的只剩下一個孩子,白天門上一把鎖,下田干活。收工回來,自己做飯自己吃。田里的草薅了,院子里的草又長滿了。晚上睡覺,老鼠也欺負他,諒他奈何它們不得,成群結隊,大搖大擺,穿堂而過。鼠們要是來了興致,還吱吱吱滿屋子追著打架。父親在世時曾經說過,家里有一種綿蛇,不咬人,人睡著了它就爬過來吃人的口水。可那畢竟是蛇,他怕得要命。打架不在乎頭破血流,那是因為畢竟是在與同類做著并非認真拼命的游戲,有股豪氣便是膽。而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在空洞洞的大房子里,在鼠蛇橫行甚至還有鬼神等迷信傳說的籠罩下,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能不怕嗎?十一歲的孩子果有豪氣,也是脆弱的。
害怕有什么辦法呢?沒有辦法的辦法是用被子把頭蒙起來,連喘氣都不敢大聲。蒙在被子里哆哆索索,戰戰兢兢,好容易才能迷迷糊糊睡著。
日子就這么辛酸而又堅定不移地向前走著。
每逢佳節,便是這個孩子最難捱的時光。
失去親人的第一個八月十五那天下午,他早早地鎖上門,獨自一人坐在秦羅莊對面的山崗上。這天是團圓日,有爹有娘的孩子不會來找他玩。即使來了,他也快樂不起來,他們有溫暖的家,有慈愛的父母,有香噴噴的月餅,可是他沒有。同他們在一起,聽他們的歡聲笑語,他更覺得孤獨。
由于家破人亡,這個十一歲的孩子,過早地體察了人間的世態炎涼。想當年,父母和伯父健在,家道殷實,自己一家在村中頗有威望,左鄰右舍羨慕也親近。如今只剩自己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家道一落千丈,三里開外能看見房頂上呼呼直冒的窮氣,人們再也不愿意同這個窮孩子有更多的瓜葛了,生怕有朝一日他餓昏了凍病了會賴在自己家的門口……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村里大人們的這些思想活動。他只是憑著一個孤兒悲涼而又敏感的心,本能地注意到人們異樣的目光,對他不像過去那么親熱了。于是在那個八月十五的下午,他獨自坐在對面的山上,從林縫里望著自己的村莊。村人哪知孤兒心,那秋收后的喜悅,那合家團圓的歡樂景象,像竹簽一樣刺痛了他的雙眼。
他仰起臉,把目光投向村后更遠處的老君山、天臺山,淚水順著臉腮落在腳下的草叢里,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爹爹啊娘啊,你們在哪里呢?你們知道不知道幺娃心里好苦哇,你們快回來吧,摟著娃親親熱熱過個節吧,娃不眼紅人家的月餅,也不饞人家的魚肉,娃就想倚在爹娘的懷里當一個有爹有娘的娃……
想著想著,他就進入一個神奇的境界。
他曾聽老人說過,人死之后靈魂升天。望著遙遠蒼穹下漸漸變紅變紫的山脊線,他看見那山脊在微微悸動,山坡上鮮花綻開。就在這花的海洋里,兩個身影冉冉升起,向他款款飄來。飄近了,他才看見他們正是他的爹和娘。他欣喜若狂,顧不上擦去眼淚,一躍而起向爹娘撲去——卻沒料到,撲了個空。
倏然驚醒,他怔怔地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哇地一下哭出了聲。
那天晚上,他在山上一直坐到月掛中天。
直到幾十年后,那個美麗的夢幻仍然清晰于他的眼前,戰功卓著的一代名將,憶起童年的生活,尤其是憶起中秋之夜對父愛母愛的思念,潮濕的目光中仍然充滿了神往的渴望。
他在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轉折發生在一九二七年。
在中國革命的戰爭史上,湖北省的黃安縣因其盛出紅軍將領而被譽為“將軍縣”,黃安也因之改名為“紅安”。說中國革命不能不說鄂豫皖,說鄂豫皖不能不說黃安縣。
秦羅莊在黃安縣的北部,是片風景秀麗的丘陵地帶。村莊座北朝南,背倚老君山、雨臺山,面向陽臺山,西臨龍王山,東眺光宇山,不知道是一種偶然因素所致,還是當真被中國的傳統感覺言中:鐘靈毓秀,地杰人靈。群峰競秀環繞秦羅莊,而且幾座山名又貫穿了“君”、“臺”、“陽”、“龍”、“宇”這些同君同上、同天地宇宙乾坤有著密切聯系的字眼。這些山峰裹著一個秦羅莊,方圓不過三十公里。多少年以后有人置身于這片土地,仍然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一種神秘的氛圍。
從秦羅莊最前一戶門前出發,下了崗子,走五十多米水稻田埂,便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溪橫著攔住去路。這條小溪常年流水潺潺,春夏之交,梅雨連綿,水漲溪寬,魚游蝦戲,給鄉野伢子帶去了不少新奇和樂趣。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條小溪再往東走,便匯入了稍大一點的鹽店河,而鹽店河流至七里坪,則融進縱貫大別山區的倒水河。
在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中,倒水河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它是鄂豫皖革命根據地的策源地和搖籃,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就是在七里坪鎮倒水河的河灘上成立的。
水有情,山亦有意。
越過村南小溪,再往前走幾十步,就是一座平地凸起的小山坡,與村莊遙遙相對。它給這個世界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山坡上那大簇大簇的映山紅。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莊戶人清早起床,打開院門,首先撲進眼簾的,便是沐著朝陽像燃燒火焰樣的映山紅,流光溢彩,絢麗輝煌,那情景是很激動人心的。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
若干年后,將軍在回憶家鄉地理風貌時,陷入美好的神往之中:“那是啊,早起看山,太陽一照,天地間亮燦燦的,滿目都是金黃金黃的,露水反光,還水淋淋的。”
幾十年的硝煙戰火沒有洗褪他對故鄉的童年記憶,而且,這種記憶是詩化的。
但是,用將軍的另一句話說,“山美水美可是日子不美,好山好水是看不飽肚皮的?!鼻f戶人家更注重的是碗里的內容,而不是山上那些嬌嫩鮮艷的花草。
一九二七年,外面的世界已是鬧哄哄的了。
遠在黃安千里之外的歐亞大陸上空,仍是戰云密布。中國國內的農民運動也是風起云涌方興未艾。早在這年一月初,武漢老百姓在劉少奇、李立三的領導下,舉行三十萬人的游行示威,憤怒抗議英國水兵槍殺罷工工人事件;一月八日,中國國民革命軍北伐軍占領漢口;四月十二日,蔣介石發動反革命政變,數百名共產黨人被殺被捕……
遠處的槍聲沒有傳到黃安。倒是黃安、麻城等縣有一些本地人,有穿長袍的,有戴眼鏡的,頻繁奔走于城鄉之間,秘密串聯百姓,給僻偏的山野帶來許多新奇的神秘色彩。
那是夏天的一個清晨,頭夜里下了一場暴雨,露珠還在葉子上滾動。黃安北部山區的土質是紅粘土,雨水一滲,又板實又平坦。伢子們清晨照例去放牛,牛兒還是那般搖頭晃腦快活得哞哞直叫,草兒還是那般掛著雨露晶瑩柔嫩,太陽也還是以往的那個太陽,沒有跡象表明這個日子有什么特殊之處,但是,千真萬確有一件東西像鉆石一樣嵌進了秦伢子那雙機靈而又充滿憂郁的眸子里。
這是一個非常新奇的發現——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如同米面饃饃一樣大小形狀,里面有彎彎曲曲的圖案,印在地面上,紋絡清晰異常。
眾牛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印在地上的是何物。
秦伢子自然也不知道,他上前蹲在地上看,又站起來后退幾步看,然后東瞅瞅西瞧瞧,冷不丁冒了一句:“莫不是孩(鞋)子?”
“對,是孩(鞋)!”緊接著就有人響應。
“像孩(鞋)?!庇钟腥嘶杏兴?。
七嘴八舌,各自發表高見,最終統一了認識,印在地上的,是一雙不是尋常的鞋印。
這雙鞋印,可以說是一種現代文明的象征。它不僅使這幾個牛倌驚奇不已,而且對整個秦羅莊的傳統文化都是一種沖擊。它是從外面的世界來的,是從秦羅莊大山屏障之外的廣闊天地里來的。一句話,這雙鞋印是有來頭的。
秦羅莊的人是踩不出這種鞋印的,它不是線納的,也不是麻搓的,不是平坑,而是有著精美圖案的。
接著,一個牛倌又發現了一雙。
還有一雙。
再往后,就見多了。田埂上,草棵里,鹽店河邊的沙地上,到處都發現了這種鞋印。與這鞋印同時出現的,還有一些貼在墻上的標語,諸如“打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劣紳,打倒貪官污吏”之類,看了真帶勁!
消息就像投進池塘的石子,很快便在山鄉蕩漾開來。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或經過世面的私塾先生便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又有共產黨往南邊去了。
證據便是那些鞋印。
那樣的鞋子是膠底鞋,也被外邊的人們稱作“馬克思鞋”,作田人是不穿的,只有扛槍打仗的人才穿這種鞋。鄉下人傳得活靈活現,說穿“馬克思鞋”的人都是共產黨,他們走的是一條叫作“革命”的路,這種路走到頭,就是共產主義的天堂。
這種傳說是極具誘惑力的。
回溯中國社會發展的歷史,從幾百年前、幾千年前的無數次農民運動,到十九世紀前半葉的民主革命運動,雖然在性質、組織綱領和最終目標等方面各不相同,但其參與者卻有很大的相同或相似之處,那便是官逼民反,民不聊生為一切造反運動提供了最為堅實的群眾基礎。
沒有誰比這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更孤獨的了。
沒有誰比這個既無母愛又無父愛的孩子更渴望有一個家了。
沒有誰比這個一無所有的孩子更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力了。
無產階級是最徹底的革命者。
對于窮人來說,打土豪、分田地,沒有比這再好的事了。
舉首四處望望,只三間老屋,家什物件紛紛賣入他人之手,鍋碗瓢勺破破爛爛黑不溜秋,出門幾步,良田厚地均劃在他人名下,自己留下的那幾畝薄地一無水二無肥,只長草不長糧食。
天上的太陽很亮很扎眼,心卻很灰很泄氣。
左思右想,日不能靜,夜不能眠,心里像有一種東西被灶火燃著了,越燃越旺,最后燃成一片勢不可當的火焰。
他娘的,丟掉這堆破爛,離開這個窮家,穿“馬克思鞋”,走革命路去。
于是就成天癡癡地想,騎在牛背上,遙望天邊與大山的接洽處,眼巴巴地盼著過來一支灰衣灰帽穿“馬克思鞋”的隊伍。
有了明確的主張,日子就過得有條理了,心里也有了支撐,除了放牛作田,剩下的全部大事就是一個字:等。
已經是深秋了,山外刮進來季節的冷風,裝滿了他的那間稀里嘩啦的破屋子。那屋子,連冷風都不愿意久留,剛剛進來,又從四壁透亮的縫里鉆了出去。
可是,他沒法出去。這兒好歹是個家。離開這里,他連破屋子也沒有。
冷颼颼的。他在院子里堆了幾尊樹根,拎過一把斧子,把龐大的樹根劈成一截截小塊。冬天,下雪了,出不得門,窩在家里烤火,樹根是最熬得起燃的。
然而畢竟年紀太小,斧子舉得盡管很高,可落下去還是輕飄飄的,少年劈樹根,就像螞蟻啃骨頭。
正在滿頭大汗地干,虛掩的院門被踹開了。本家的一名堂叔旋風般地跌進來,驚驚炸炸地喊:“還劈個么事,鬧革命了,還不跟我打縣城去!”
他半天沒回過神來,直到看見門外又有一群人,手里拿著梭標、大刀之類的家伙,一邊奔跑,一邊咋唬,這才恍惚明白,這就是大鼓書里說的:要起事了,要反天了,要換世道了。窮人造反打江山,水滸一百零八將,闖王李自成奪天下,天王洪秀全鬧長毛……官逼民反,民不聊生,不得不反……霎時,從大鼓書里聽的,從大戲里看的,聽老輩人傳的,那一串串轟轟烈烈的故事象鹽一樣射進了血管。
多少個饑餓寒冷的夜里做過此類輝煌的夢啊。
這龜孫日子是過不下去了。這是他的腦子里閃過的第一層思想。
反了,我不反誰反?最該反的就是我!這是他的第二層思想。
“叔,我跟你去!”不可思議的是,在這樣重大的選擇面前,在生死攸關未來莫測的嚴峻關頭,這個十三歲的少年既不顯得悲壯也沒怎么激動。
他掂了掂手中的斧頭,平靜地問:“我就帶上這家伙?”
堂叔一把奪下斧頭,說:“你這家伙管屁用,尺把長的柄,還沒等你近身,人家早一刀砍過來了。給你這個?!?
他伸手接住了,是一柄綴著麻繩紅纓的梭標。
他扛著這根梭標,并趁堂叔不注意,還是把斧頭揣進腰里,然后跟本村的鄉親們一道上路了。這是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黃(安)麻(城)起義開始了。
對于起義,他是半明白,半懵懂。但有一個原則,村里的窮人參加而富人害怕,這就是他之所以毅然跟隨起義隊伍前進的基本前提。那時候,他不可能從理論上先弄明白起義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決定是否參加。他衡量可行與不可行的唯一尺度,就是看哪些人樂意和哪些人不樂意。
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盡管這是幾年后才由毛澤東概括出來的一種行為準則,但是,在此之前,絕大多數革命分子正是以這個原則選擇自己的道路的。
當天下午,起義的群眾匯集在黃安北部重鎮七里坪,在那里編隊動員。然后于當晚子夜浩蕩南下,直指縣城。地上,萬頭攢動,梭標大刀寒光閃爍。中天之東,懸一輪豐盈的半月,冷靜地注視著中原沃土大別山麓的這支熱血沸騰群情激昂的農民隊伍,注視著這群衣衫襤褸而又手舞足蹈的莊稼漢子。
他們要干什么?
打天下奪江山去也。
一路奔襲,到了打鼓嶺,累加激動,他的小臉憋得通紅。
伢子,怕嗎?一位滿臉絡腮胡子、背扛大刀的鄉親跑前跑后,儼然是個組織者。路過他身邊,大約是看他年齡太小,便停住腳步問他。
“有什么怕的!”他答,轉動腦袋,看了一眼漫山遍野的隊伍。
是啊,跟這么多人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中國的農民運動提供了這樣一條經驗,人多不僅力量大,膽量也成倍地增加。
“知道我們這是干什么吧?”絡腮胡子又問。
“革命唄!”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嗬?絡腮胡子驚奇了。笑了笑又問:“革命是什么呀?”
這回輪到他語塞了,吭哧了半天,才反問:“你說革命是什么?”
絡腮胡子想了想,說:“什么是革命呢?革命就是打倒地主老財,讓老百姓都有飯吃?!?
“就這些?”他問。
“約莫就這些?!苯j腮胡子不太肯定地回答。
他沒說話,但他在心里并不認為就這么簡單。革命這個詞兒他聽了好幾回了,革命的理兒也有所耳聞。他琢磨,革命絕不僅僅是要打倒地主老財的問題,也不僅僅是為了解決肚皮問題,革命可能還有比這更要緊的目的。
五十多年后,將軍在口述回憶錄時曾實實在在地說出了自己參加革命的動機:“不能否認,我對黨和黨領導下的革命,最初曾寄予一種行俠仗義殺富濟貧的希望,甚至在我邁上革命道路的時候,也多少有一些行俠仗義的動機。但是,我參加革命的最根本的思想基礎,還是由于階級壓迫所產生的反抗意識。那時候還小,百事不懂。改造社會,推動歷史前進,進化人類文明,這些概念別說想了,聽都沒聽說過?!?
從七里坪到縣城,彎彎曲曲五十多里。起義的隊伍人山人海,刀槍林立,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頂著皓月直達城北三里崗。天亮時分,總指揮潘汝忠和吳光浩指揮部隊由城北角攀梯而上,一舉攻入城內,全殲縣警備隊,繳槍三十余枝,活捉縣知事賀守忠、司法委員王治平,以及十幾名土豪劣紳,收繳了一大批錢鈔物資。
一直處于國民黨嚴格控制下的黃安縣,轉眼之間紅旗飛揚。
2.杜鵑花染紅了原野,當紅軍的伢子走出了村口。
一年一度的秋天,紅紅火火地走來了。杜鵑花開的時節,他離開了自己的故土。
在山根拐彎處,他轉過身,最后望了一眼他的那幾間破舊不堪的房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絲柔情。雖然那里面已經沒有可以眷戀的人了,但是,他對爸爸、媽媽、伯伯、哥哥和姐姐的全部記憶,童年的全部樂趣,都還盛在那幾間房子里。這幾間破房子,仍然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擁有的財富。
還能回來嗎?
不知道。
天上一朵云彩飄悠悠,
地下一枝竹笛脆溜溜;
秋天的風兒刮進了山坳,
樹上的果兒掛上了枝頭。
外面的光景熱辣辣的亮,
當紅軍的伢子出了村口。
水往低處流哎,
人往高處走哇,
何時才能把家轉呀,
革命不成不回頭,
哎嗬革命不成不回頭……
歌是誰唱的,他記不清了。但歌詞他記清了——革命不成不回頭。
終于,回過身來再也看不見秦羅莊了,那大片大片綠色的樹海和漫山飄蕩的氤氳覆蓋了他的留戀,他于是放開了腳步,先是大步流星,然后一路小跑,跑著跑著,就撒開丫子,就瘋了。同村的幾個小伙伴,你追我趕,你斗我鬧,趕到紅三十一師駐地,差不多都是汗流浹背了。
參加紅軍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事。那張由鄉蘇維埃出具的證明是軟纏硬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
不幸地是,剛參加紅軍就暴露了小農意識。更不幸地是,這種小農意識剛剛露頭,就被潑了一瓢熱水。
當兵之前,幾個人商量好了,離開家了,隊伍上的事一竅不通,難免紕漏。好歹是一個村的,鄉里鄉親的,分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所以,排隊集合時這幾個人就千方百計擁在一處。
豈知弄巧成拙。
“一二三報數!”分兵的紅軍指揮員喊。
報完數,指揮員又喊:“報一的,向前一步!”
他向前走了一步。
指揮員又喊:“報三的,后退一步!”
指揮員又喊:“第一排的去某某團!第二排的,去某某團。第三排的,去某某團?!?
他看看熟識的伙伴,全傻了。原以為站在一起就能分在一起,沒想到這么個分法。這下可倒好,別說一起了,連一個團都不是,各奔東西了。
他被分配在三團機槍連當戰士。
紅軍生活就這樣開始了,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耕田耙地之類的活計,它需要力氣,但又不完全憑借力氣,需要勇氣,而有勇無謀也不行。它對人的要求是多方面的,甚至是苛刻的。如果說,人是一種區別于其它動物的高級動物的話,那么軍人又是這種高級動物中更為特殊的動物,特殊之處就在于職業的性質要求他盡可能全面地具備所有動物的特性。一個優秀的士兵應該是這樣的——具有老虎的勇猛,狐貍的狡猾,猴子的敏捷,犬的警覺,豺的兇殘,而當需要溜之大吉逃之夭夭時,則又需要兔子的速度,優秀的軍人尤其是處在野戰狀態中的優秀軍人,應該具備所有野生動物的長處。
當然,這只是一種理論設想或者說是一種理想。在人類幾千年的戰爭史上,我們曾經發現過這樣的士兵嗎?
實在是太苛求于人了,再優秀的人也不是機器或者神。
話又說回來了,達不到這個境界,并不意味著就能放棄向這個方向努力。
早期的中國工農紅軍,其生存狀態可以說是野生的。沒有軍餉,沒有補給,沒有營盤。所面臨的,是夏暑冬寒的磨礪,是國民黨軍隊沒完沒了的圍剿捕獵,是動蕩不定的奔襲和跋涉,是一場又一場殘酷的格斗和廝殺,是一次又一次從大刀和牙齒的砍殺撕咬中掙脫而生。
沒有比中國紅軍的生存條件和野生動物更為相似了。于是乎,論勇猛,論堅強,論靈敏,論吃苦耐勞,論生存能力,論餓飯缺水……無論何論,中國紅軍在古今中外的軍隊中,都當推首論。
太陽已經偏西了,前肚皮已經貼在后脊梁骨了,汗珠子干在額頭上,粘出了一臉臟乎乎的灰漬。
自然很苦。但是,眼睛必須瞪大,不得露出半點苦相。腳尖繃直,從腳面到小腿到大腿,繃成一條剛勁的直線,呈四十五度踢出去,懸在空中,上下不能顛簸,左右不能搖擺。固定成這樣一個姿勢,除了呼吸尚在允許范圍,其它的運動,甚至包括腮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都可能會招致一頓訓斥,甚至更為嚴厲的懲罰。
十分鐘、二十分鐘、三十分鐘……他感到貼在地面的那只腳,在喀喀嚓嚓地顫動,似乎有一縷熱而且硬的氣流穿過腳心,滲過腳踝,越過膝蓋,一直注滿了全身。連每一根毛發都被注滿了鋼的顏色,并攏的五指在膨脹中畢剝抽節。他咬緊了牙關,嚴格控制隨時都可能噴涌而出的淚滴。盡管只有十五六歲,但他從來沒在公開場合下哭過。在這長時間的凝固中,他感到他的全部記憶全部思維像稻穗一樣束成一把,放在一個指定的位置,他的血液由上而下由下而上按照教官的意志涌動。到了最后,他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全部融進在訓練場此起彼伏的心跳聲中。
終于休息了。教官下了一聲口令:“解散!”
他沒有動。周圍還有幾個人沒有動,沒有今天我們往往見到的那樣,一聲“解散”之后,隊伍會雀躍散去。
“解散!”教官重復大喝一聲。
凝固的思維為之一振,他這才試著用腳趾摳了摳地,將并攏的五指試探著向外張馳,一點點,一步步,好了,通了,全身終于放松了,有了知覺,然后撲通一聲,幸福地倒在地上。
不要以為中國紅軍都是泥腿子,都沒受過正規訓練。遠不是這樣。至少,在他從軍的那個連隊里,嚴格的訓練往往如同酷刑。
不是軍人,不會有這種體驗。沒有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也不會有這種體驗。一九九三年秋天的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將軍接見了解放軍出版社的幾名工作人員,當他準時出現在會客室門口時,客人們的眼前頓時一亮:嗬,好精神的老頭!筆直的腰身,高昂的頭顱,穿透力極強的雙目,慈祥中仍不失威嚴的微笑。幾步跨進來,滿屋風動。
那天他沒穿軍裝,套在上身的是一件毛衣??蛇@有什么關系呢?這樣的人,決定他身份的不是他的著裝或其它什么標志,而是他的氣質。哪怕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一句話不說,甚至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中你根本看不見他,但是,憑感覺你也知道你的對面坐著一個虎虎生威的軍人。
軍人就是軍人,軍人不是天生的,但軍人的秉性一旦形成,就與生命同在與日月共輝了。
真正的軍人就像金子,是從無數沙礫里熬煉出來的。
山溝里走出來的中國工農紅軍,的確很少有人接受過正規訓練。他恰好是少數人中的一員。有意思的是,訓練他們這群新紅軍的教官居然是個國民黨軍官——當然是俘虜過來之后經教育愿意為革命效勞的“同志”了。不知他在國民黨軍隊里是否這樣嚴格,或許他為了表白自己真心實意投身革命,所以才在訓練場上變本加厲地狠訓這群新戰士,也或許他是想給這些泥腿子一個下馬威,顯示正規“國軍”的作風,再或許……反正,用將軍話說:“訓練累極了,開小差的念頭都有過?!?
秦基偉在一寸寸熬過最初的訓練時光后,終于發現,紅軍就是紅軍,一切都是光明的,又是溫暖的。大約是孤獨已久,凄涼的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他就比別人更加珍惜這份溫暖,更加愛護這個大家庭的利益。
第一次戰斗,是跟國民黨第二十軍郭汝棟的部隊交手。這回可是真刀實槍地干。地點在麻城縣的城門崗。敵人是一個團,被紅三十一師團團圍住,但由于紅軍的武器差,未能全殲,只是殺傷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跑了。
他當時沒有太多的想法,一個集中的問題是如何在這次戰斗中搞到一枝槍。那時候沒有發槍這一說,參加紅軍了,想要槍,就得自己去奪。他太渴望有一枝步槍了。革命軍人還成天扛著根梭標,臉上實在有些掛不住。要是打過兩仗還扛著梭標,那就太慘了,不說你怕死,至少是笨蛋。
戰斗一打響,他就顧不了那么多了,老戰士趴在土堆上射擊,他看得干著急。打了一陣,敵人退了,這回輪到他一顯身手了,挺一根半丈梭標,一聲大吼,張牙舞爪往前沖,如同餓虎下山。
果然,他繳了一枝大槍。雖說只是個漢陽造的單套筒,比捷克式和大蓋式差點,但終歸比梭標強。對著太陽拉開槍栓看看,槍膛好好的,那兵也真熊,一槍沒放就撒丫子了,槍膛里還亮錚錚的呢。
嘿嘿,你不要,老子可不客氣了。
一揚手,那枝土拉巴嘰的梭標被拋出十丈開外,又來一個優美的轉身,漂亮的老套簡便灑脫地左肩右斜了。
這次戰斗,他嶄露頭角,被提拔為副班長。
有這么一個公式,大致能說明早期紅軍基層部隊的用人標準:
不怕死+嗓門大=紅軍下級指揮員
這是否太簡單化了呢?不。這個簡單的公式其實有很大的內容含量。不怕死往往體現政治覺悟,關鍵時刻能沖上去。嗓門大就更有學問,它不僅指音量大,在戰斗中,能喊出來,并且喊在點子上,實際上就是能力。別人篩糠你高喊,是件了不起的壯舉。你有沒有指揮藝術,有沒有軍事天才,有沒有奇韜異略,那都是往后的事,是軟指標。而戰斗在即,你敢不敢站出來、敢不敢喊出響亮的幾嗓子,往往是馬上就能定勝敗的。
不怕死,他以自己的行為證實了,嗓門大,他是當之無愧的,一聲吼叫,山林呼嘯。
況且,他還上過一年私塾,比起那些目不識丁的純粹無文化的農家子弟,他還要算是個小知識分子呢。
副班長是個多大的官呢?以后當了國防部長的將軍開玩笑說:“可別小看了副班長,官不小呢,比三人戰斗小組的組長大,比日本鬼子的伍長大,管好幾個人呢?!?
確實,他很珍惜這個職務,管理起來很大膽,硬是把副班長當出了八面威風。正是在副班長的位置上,他顯示了組織能力,不久就被保送到隨營學校去學習。
七個月后,當他從隨營學校畢業時,他所在的三十一師已被整編成紅一軍第一師,他被分配在軍部經理處監護連擔任排長。沒過幾天,紅一軍和紅十五軍又整編為紅四軍,部隊來了個大調整,他又被調到軍部手槍營二連當排長。
排長當了好幾個月,他才發現一個問題。排里好幾個戰士都是共產黨員了,而他這個排長居然還是“黨外人士”。天哪,那時候的黨員光榮得要死,在共產黨的軍隊里擔任指揮員竟然不是黨員,那工作怎么開展呀?有許多事,黨員們悄悄商量,根本不通知他。
他感到很惱火,于是找營教導員,要求入黨。
教導員的答復有兩條:
第一,你是中農成份,中農要用更長的時間考驗。
第二,你政治上還不成熟,好打不平,愛提不同意見,需要改正。
對第一條,他毫無辦法,中農成份不是他掙的,也不是他能夠改變的。對第二條,他也是毫無辦法。俗話說,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從小到大都是一根腸子通屁股,直來直去,想改,但改不了。改了幾天還會再犯,一犯就更厲害。
一九三一年,蘇區大肅反。
肅反,不是中國共產黨的發明創造,也不是中華民族的發明創作。自從人類有了政治集團之后,清除隊伍內部的異已分子,就一直是各政黨或政治集團的經常性工作。然而,在現代歷史上,把這項工作推向極致的當首推前蘇聯。不幸的是,早期的中國共產黨,特別是在王明上臺之后,置中國革命的實際情況于不顧,對蘇聯完全是亦步亦趨,蘇聯的一切原則包括十分荒謬的理論,都被奉為中國革命的經典,其中也包括慘絕人寰的大肅反。
軍長撤了,師長抓了,團長、政委抓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營連干部抓了,再往下,不偏不倚地該小排長們倒楣了。
還好,秦基偉沒被殺頭。運動由上而下,到了最底層,風勢就弱了,再說,連小排長都殺了,還靠誰來打仗呀?同那些被殺掉被撤掉的人相比較,他確實算是萬幸了。
他被調整了工作,從一排長的位置上調成了二排長。
這只是個小小的變動,但這個變動中有一個意味深長的奧秘,也算是中國紅軍獨有的特色之一種。如果按新的眼光看,從一排長到二排長,應該說屬于正常的工作調整調動范疇,然而在六十年前的紅軍時代卻不是這么簡單。那時候的一排長人稱“大排長”,作戰時緊跟連長指導員,相當于副連長,而且是連長的當然代理人。
可是二排長就不同了,甚至可以說,二排長在連里的地位往往還不如三排長。紅軍連隊,往往是這樣,先鋒是一排,后衛是三排,二排夾在中間,不說信不過,至少可以說,二排的力量相對弱些,使用起來也自然靠后一些。
為什么要“降職”呢?
沒有人告訴他為什么。他也沒有想到要去問個水落石出,同時也不敢,沒殺你的頭就是天大的運氣,你還問什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不成?
但自己心里難免要犯嘀咕。我沒犯錯誤呀!打仗時沖鋒在前退卻在后,這都是沒什么問題的。雖說性子直了點愛提個意見,可從來沒出格呀,怎么稀里糊涂就給“涮”了呢?
后來聽人傳說,是被人“張冠李戴”了。因為他幼年時出過天花,臉上有幾顆麻子,被大家喊作“麻子排長”。紅軍時代職務稱呼比較隨便,由于戰斗中變化大,有的干部互相之間甚至只知綽號不知姓名。恰巧,本連三排長也是個“麻子排長”,曾經對肅反說了幾句風涼話,可能是被連長和指導員(已先被抓走了)供了出去,于是保衛局就來找“麻子排長”的事。又因為三排長是雇農出身,比他的中農成份好,所以沒懷疑三排長,稀里糊涂地把他給收拾了。好在他才是個排長,又沾了工農干部的光,腦袋才沒有搬家。
張國燾有一個歪理:“工農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黨可原諒三分,倘是知識分子犯了錯誤就要加重三分?!彼行页闪恕包h可原諒三分”的人,腦袋沒掉,當起了二排長。
留心觀察一下中國紅軍指揮員留下來為數不多的紅軍全身照片,或許會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紅軍那身軍裝實在是比較寒酸的,要么是黑不溜秋的要么是灰不拉嘰的,然而,紅軍戰士穿在身上,沒有那種黑黢黢灰溜溜的感覺,而一律是昂首挺胸,又幾乎都有一個不約而同的動作——雙手卡腰。
可別小看了這個動作。站在訓練場上,面對一群或比他年長或比他年小的或者老兵或者新兵,秦排長就這么雙手卡腰昂首挺立著,流利而宏亮地教授步兵戰術條例。
部隊的成份實在太亂了。排里有些老兵,參加過幾次戰斗,似乎多了一些經驗。但更多的人,昨天還是工人農民,今天就是紅軍了,連槍都不會放。
而他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他曾經在心里暗罵他最初的教官是“狗日的白匪”,但正是那個“狗日的白匪”以無情的嚴厲將他磨礪成材了。在以后的歲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從心里真誠地感激那個“狗日的白匪”。
況且,他還上過隨營學校,單兵戰術那一套受過相對正規的訓練。進攻時利用地形地物比較靈活,懂得側面接敵,善于運用匍匐和躍進相結合的沖擊方法。
姿勢好看與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實用,減少傷亡可能性。
他先介紹自己參加了哪些戰斗,遇到了哪些艱險,克服了哪些困難,獲取了哪些戰果。然后扯開衣襟——
“同志們請看——”他喊了一聲。
大家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排座赤裸的胸膛,不禁有些發蒙。白白凈凈,搓衣板式的胸膛上任啥沒有,有什么可看的?
他笑了。“我參加過那么多戰斗,每次都往前面沖,遇到過那么多危險,槍林彈雨里一次次闖出來,汗毛都沒掉一根,你們說為什么?”
老兵新兵面面相覷。為什么?走運唄,難道是神仙保佑不成?排長也別吹,你是碰巧了,不信你刀槍不入。
“告訴你們,我就是刀槍不入。刀槍不入的竅門只有一個,那就是訓練,練出一身機動靈活的戰術動作?!?
老兵新兵恍然有悟:繞了一圈,原來是動員啊!有些老兵撇撇嘴,罵一聲:毛頭小伙子盡搞歪門邪道。心里卻不得不服,這個伢子不賴,練起兵來有板有眼。
大家的認識提高了,他就自己做示范。
定好目標,首先在前方選好隱蔽物,計算好時間,然后開始沖擊。什么時候躍進,什么時候匍匐,什么時候正面猛跑,什么時候側身接敵……這一套做得從容利落,看得大家都很服氣。
在早期的紅軍隊伍里,能夠這樣有板有眼地練兵,實在是難能可貴的。有理論講解,有現身說法,有具體示范,有歸納總結,形象直觀,生動通俗。
只是,這樣的好苗子竟然被涮,心里實在有些窩火。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在一個多霧的早晨。
太陽還沒完全爬出云端,晨曦初露,南方的山崗上濕漉漉的,氤氳繚繞,宛如飄帶。
連隊統一操練之后,各排帶開進行戰術訓練,此時東方已是朝霞滿天。他和他的二排沐著一身燦燦的金暉,開始了新的戰術課目訓練。
嗓門出奇的大。參加紅軍之前,在秦羅莊當小農民,跟著大人學唱山歌,一嗓子亮出去,這山響了那山回音。
訓練中,隱約看見場地外有幾個人向他們指指點點,因為隔得遠,加上霧大,沒怎么看清,所以也沒怎么介意,依然夾緊腚溝子使勁下口令,喊得山響。
第二天,卻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那天也是訓練,正在興頭上,來了兩個人,挎著駁殼槍,同連里干部連招呼也沒打,徑直走到場地中間,問:“誰是二排長?”
一看這陣勢,他有些發虛:這兩個人都不認識,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又都挎著盒子槍。
心里咯噔一緊:壞了,莫非是保衛局抓人來了?
當時肅反還沒有結束,本連三排長剛被抓去。掰著指頭算,再往下,除了自己,沒誰可抓了。
怎么辦?四處看了看,練兵場上喊聲震天,各訓各的,沒誰注意這邊。保衛局抓人是家常便飯,沒什么大驚小怪的。被抓的走了,坐牢或者殺頭去了。沒被抓的照樣訓練。
跑,跑脫是有可能的,可往哪里跑呢?又憑什么要跑?老子參加紅軍就下了決心要革命到底,不做虧心事,不怕鬼上門,一股血氣涌上來,他挺身而出,鏗鏘回答:“我就是二排長。”
那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他以為是要下他的槍,但沒有。來人中的一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跟我們到軍部走一趟?!?
到了軍部才知道,是軍長徐向前召見。軍長一口山西侉腔,開始聽得不大明白,后來終于聽明白了,軍長是在和他拉家常,上問父母,下問土地,再問理想,又問決心。
家常聊完了,軍長說:“行啦,你回去收拾一下,到手槍營二連當連長?!?
他“啊”了一聲,半天嘴巴沒合攏。
直到徐向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回過神來。
哎呀,我的個天啦,緊張了老半天,原來是升官呀。心里直怨那兩個挎盒子槍的同志,干嗎不早說呢,嚇得我差點跟你們動家伙。
不久就知道,“肅反”并非是黨的本意,只不過是被黨內一些人利用了,搞極端化,錯殺了許多人。徐軍長是個軍人,他是堅決反對那種過激行為的,部隊搞完了,他這個軍長指揮誰去呀?
可是,在紅軍隊伍里,政治委員有最后的決定權,可以說法力無邊。許多事情他這個軍長是無能為力的,甚至連他的妻子程訓宣都被當成反革命悄悄地殺掉了。在十分艱難的情況下,徐向前還是盡最大努力保護了一批干部,其中就包括秦基偉。
這以后,他就跟定了徐向前。
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七日,是中國革命史上又一個重要的日子,地處中原大別山麓的黃安縣七里坪倒水河畔,紅旗招展,歡聲雷動。清澈明亮的河水映照著藍天白云下那一張張因亢奮而漲紅的臉頰。
經過幾年轉戰,這支起義而成的農民隊伍由小到大,由亂到齊,由弱到強。有了基本的武器,有了統一的灰布軍裝,有了嚴謹的編制序列。
一句話,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集團中,鄂豫皖紅軍已經發展為能夠獨當一面的重要隊伍。在遍布全國各地的起義紅軍中,它的地位僅次于中央根據地。于是,在這個秋高云淡的下午,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成立了。
三萬多名來自鄂豫皖的農家子弟,排著整齊的隊伍,佇立在為紅軍準備的天然廣場——遍布鵝卵石的倒水河河灘上。方圓數十里的赤衛軍和老百姓也紛紛匯聚而來,為這莊嚴的場面平添幾分壯觀。
掐著指頭算,他剛滿十七周歲。
連隊像一片灰色的樹林,整齊地排列在他的身后。他的肩上斜挎著一根皮帶,胸前是一排面積頗大的子彈匣,駁殼槍柄上的紅綢子在秋風的吹拂下輕輕飄動,麗日下嬌艷醒目。
兩年多的紅軍生活,就像旋轉奔騰的激流,已把他那身窮酸氣和鄉野散漫習氣蕩滌一盡。嚴明的紀律,殘酷的戰斗,緊張的訓練,條理分明的生活秩序……,軍隊的一切規章制度和戰斗要求,就像一柄鋒利的鋼刀,在他這個毛坯子身上又砍又削,一點一點地琢磨修理,終于雕刻出一個年輕英俊的紅軍指揮員。
兩腿夾緊,小腹微收,胸脯前挺,兩眼平視。這個小連長站在那兒就像一棵巍然不動的松,他的連隊清一色的灰布軍裝,那綁腿,那鞋帶,那領扣,都是經他親手檢查過的,嗬,那才叫齊!
好精神的連長,好精神的連隊!
當閱兵式指揮王樹聲策馬巡視路過此處時,不由得翻身下馬,向隊伍注目良久,照他的肩上擂了厚實的一拳。
他刷地抬臂敬了個禮,放下臂后臉上表情依然嚴肅,但心里很得意。他從王指揮的眼睛里能夠看出明顯的贊許,也能感受到來自兩側兄弟連隊小小的醋意。他平視前方,其實是從鏡子般的鄉親們的眼睛里監督自己的部隊——河灘上,田坎上,山坡上,一片接著一片,密密麻麻,吵吵嚷嚷,看熱鬧的群眾匯成了一個彩色的世界。大姑娘小媳婦一反平常羞澀,紅軍哥哥站在隊列里動不能動,笑不能笑,當然更不能跟她們斗嘴了,這下她們可算逮住機會了,盡情地看,隨意地說,笑意飛出酒窩,放開膽量指指點點嘁嘁喳喳。
他的得意之處在于,那些熱乎乎的似嗔似怒、似驚似喜或俏皮或詭秘的目光,多半是沖著自己的連隊來的。這可是手槍營的兵啊,一個個全是挑來的,年輕、健壯,而且也都很漂亮,每人一長一短兩枝槍,外加一把大刀,那氣派,實在是出類拔萃的。
情竇初開的連長很重視自己連隊的“磁”力,他感到那些彩色的目光像溫柔的絲綢,拂在心上很滋潤,美美的。自然,這只是一種美妙而短暫的體驗,還沒等他細細地品嘗剛剛滋生的一縷溫情,胸腔里馬上又充斥了一種更為熱烈的亢奮的情緒。
閱兵開始了。
總指揮徐向前和政治委員陳昌浩騎著高頭大馬,在閱兵指揮王樹聲的陪同下,繞場一周,檢閱部隊。他在隊列里人站得筆直心也站得筆直,莊嚴肅穆地向首長行注目禮。
他永遠記住了那個下午,永遠記住了回蕩在倒水河畔的他所敬仰的徐向前總指揮的聲音:
“親愛的同志們:今天,我們紅四軍和紅二十五軍,合編成了中國工農紅軍第四方面軍,這說明什么呢?說明革命的火種是反革命撲不滅的,革命的火種是越燒越旺的。從黃安起義,到今天我們四方面軍成立,差不多有四周年了,四年里,我們同反動派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斗爭。我們的許多優秀同志都犧牲了,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我們活著的同志,已接過了他們的旗幟,繼續英勇戰斗。共產黨人是殺不絕的,紅軍是打不垮的,我們一定能夠取得勝利!”
天高云淡,山青水秀,徐總指揮的聲音越過空曠的河灘,在大別山麓久久回蕩。
他為這個日子激動不已。
3.“這個崗老子不站了,老子的連隊要打仗!”
十一月十日夜,也就是紅四方面軍成立后的第四天,黃安戰役的槍聲打響了。
那幾天里,方面軍總部氣氛異常緊張,參謀人員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秦基偉作為負責首長安全的手槍連長,雖然與參與決策距離尚遠,但他有幸地目睹了大戰在即總部首長的風采,也親身感受到了首腦機關的指揮作風。
他尤其喜歡注視那些長時間伏在地圖上工作的人們,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里便充滿了深深的敬意和向往。那幾天,除了吃飯和當面詢問、布置任務以外,徐向前總指揮很少離開地圖,他趴在地圖上,就像一個饑餓的人趴在又香又甜的白面饃上。那專注的神態和虔誠的表情,讓十七歲的秦基偉領略到了一種崇高的神圣感。
戰爭,也是一種藝術,而且是內容生動、情節精彩、過程激烈的藝術。
戰爭,是另一種宗教。
當初參加紅軍時,他對于戰爭這個概念可以說是十分陌生的。參軍就要打仗,這是天經地義的。然而,打仗是否就是戰爭呢?問題恐怕就不那么簡單了。在經歷了時間和各種社會生活滲透之后,戰爭的含義已在不知不覺中延伸了,它不僅僅再是打仗,它還包括有政治、經濟等方面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