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一棵樹的愛情史
- 劉醒龍
- 5192字
- 2019-03-22 17:57:09
桃葉橙一樣的特別芬芳氣息,在武漢上空飄蕩,果真使這座城市躁動不安起來,通往宜昌的高速公路上,沒有一輛客車不是爆滿。旅游船上人多得都成了股票交易所,大家都是去向三峽作最后的告別。
回武漢的第二天,我就給肖姣回信,接受她的邀請,要去青灘親眼目睹她筆下的那些不尋常的風情。
在動身前往青灘之前,我先回了一趟老家。
我必須弄清楚,父親與三峽之間秘密存在的故事,至少也要找到一點頭緒或線索。
我將一直沒舍得吃的桃葉橙包裹好,放進雙肩包,便上了805專線車。上二橋,過長江,再到付家坡那兒攔截到黃州的中巴車,這是我回黃州的習慣線路。車過長江二橋時,因為想俯瞰窗外的江水,我無意中碰了前面那個女孩一下。女孩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嚇了一跳。不是她的惡,而是她臉上刷的那層石灰一樣的白粉和涂了狗血一樣的唇紅。我真想告訴她,并領她去三峽見識一下肖姣的模樣,但我擔心那樣會刺激她跳入峽江,出人命案我倒不怕,我只發愁這樣的女孩會污染肖姣用詩歌和散文裝點的峽江。
父親在黃州城內可以望見長江的地點,挑了一套老舊平房,可以憑欄俯瞰那座蘇東坡進出過的漢川門,將視線向前挪一點,就可以像當年蘇東坡眺望大江東去,感慨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樣,憑吊赤壁古跡。父親曾問我可否寫一篇像《念奴嬌·赤壁懷古》或是前后《赤壁賦》那樣青史留名的文章。那時我正上高中。我說現在作家不吃香了。我實在沒想到高中剛畢業,自己就選擇了這一行。日后采訪我的那些記者,都說這樣反而更有新聞性。自從寫了第一部小說,我便一天天地強烈感受到,所謂自己的選擇,其實是中了父親的圈套。父親對我能不能考上大學從來漠不關心,但對我的作文要求極嚴,并且經常請黃州城內的報刊編輯喝酒,邊喝邊將我的作文復印件散發給他們。通常總是花兩百元錢請人赴宴,過些日子我就收到兩元錢的稿費。結果是高中畢業之后,我就再也沒有進過任何教室。父親也不急于為我安排工作,只是說如果閑得慌可以在家寫文章。就是這樣,我才與小說結緣的。父親曾在某次酒后,流露出這樣的意思,當初他挑選這所舊房子,就是感到它可以承接東坡赤壁的文氣。
如果我就此完全相信了父親,也許就要愧為他的兒子。父親一生中干過許多的事。除了他自己和組織部那一包包不會說話的檔案袋以外,連母親都弄不清,他在過去歲月中的詳細行蹤。我只記得父親一生中的幾處關鍵經歷:年輕時他曾苦苦地癡心尋找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為此他遭遇了許多意想不到的災難;后來在縣儲運公司主管業務,天南地北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年紀大了之后,父親干過一陣計委主任,依然是滿世界里為縣里張羅緊缺物資;縣改市以后,父親做了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一直認為這是自己干得最沒意思的一件事,一輩子靠兩條腿和兩只手做事,當上如此領導干部,卻要靠屁股和嘴巴辦事。
回憶父親的這段歷史,便有一種敏感浮上心間。父親說他多次去過重慶,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都曾去過。那么——峽江,便無法回避地出現在他所經歷的航道上。
在鄂城到黃州的汽渡上,隱約找到自家的房頂時,我不能不想,父親如果途經青灘,會不會遇上有江水的地方就有其美名的青灘灘姐?父親有一張舊得發黃的照片,雖然已殘損破缺,其風采仍清晰可見。我記得那照片的模樣:十幾歲的父親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站在一艘舷號為“民熙”的客輪前。父親曾說,那次是他第一次送密信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西裝領帶都是借別人的。他是穿過西服和皮鞋以后,才轉頭當船工的。
家門口的菜地里,小白菜像油菜一樣,開滿黃得耀眼的繁星般的小花,蜜蜂只有不多的幾只,嗡嗡之聲是春日里父親最愛聽的音樂。母親不止一次地在電話里對我提到這一點。父親真的在那塊菜地旁,他拄著一根拐杖站在地頭。我在武漢跑了一整天,反復咨詢比較后專門為他買的那輛輪椅,被棄在門口。
我剛走近父親,他的神情就警惕起來。
父親的鼻翼一翕一翕,像在空氣中尋找什么。
我從雙肩包里拿出那只桃葉橙。父親的眼睛里有盞小燈亮了起來,又迅速地暗淡下去。他將目光移開時,我清楚地看見那眼睛里隱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內容。
父親在輪椅邊站住。我走過去正要扶他坐下,父親又頑強地邁開了兩腿。父親進自己的房間后,從里面將門鎖上。
我叫了好久也叫不開。
母親示意讓我別叫了,我們來到另外的房間。
剛坐下母親就長吁短嘆起來。“你父親這些日子越來越反常,醫生再三囑咐,不要企望全部康復,可他一天到晚捶打著那條殘腿,白天總也看不夠長江,夜里明明睡得很熟,但江上汽笛一響,他一蹬腿就醒過來了。”
母親顯然也聞到了桃葉橙的香氣,鼻孔一下子張開了許多。
我只好將桃葉橙遞給她。
母親用手掌拂了拂桃葉橙:“這果子好多年前我就見過,那時你還很小,你父親從三三〇工地帶回了一只,整個屋子都香了,惹來許多蜜蜂在屋里飛來飛去,還將你的屁股蜇了一口。那針眼,我最后一次給你洗澡時還在。你自己當然看不見。”
我問:“他沒有說那只桃葉橙是從哪里來的?”
母親說:“當時他說是一個叫屈祥的人送的。我才不相信哩!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水果,大小那么合適,圓扁那么勻稱,就是當年蘇聯人刁難我們,逼中國還債的蘋果也沒有如此整齊。不是特別心細的女人,是下不了這個功夫的。”
母親的這些話,讓我找回了一些記憶。
六歲生日那天,我曾向母親提出,要吃一只蘋果。可街上沒有賣的。母親就說一定是蘇聯人又在逼債。父親當時剛從門口進來,他沖著母親說了聲胡扯,又轉身出了門。父親很晚才回,他回來時我早已睡著了。但父親還是用力搖醒我,將一只大蘋果放在枕旁,并說下次出差回來,一定要帶比蘋果還好吃的水果給我。父親真的兌現了諾言,那年臘月二十九,他從外地回來,一伸手就遞給我兩只黃澄澄的果子。我張口就要啃,父親攔住說要剝皮。盡管這種果子非常香甜,但我還是認為蘋果最好。現在想起來,那東西一定就是桃葉橙。當時,我和黃州城內的孩子們,正瘋狂地看著國產電影《奇襲》,我看了八場還不是最多的。大家見了面,一開口就是:紅蘋果,金達萊。現在,也許是我第二次吃到桃葉橙。很可惜,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當初的那份感覺。
母親正是在那個餓死人的災荒之年嫁給父親的。
作為他們的獨生子,多年以后我才出生。
談起這些往事,母親總是忍不住淚水漣漣。在那些最困難的年頭,父親干著連縣長都眼紅的事情:調運糧食。父親自己也說過,那時誰要是有一把米,別人拿一把銀子來也舍不得換。他為此特別自豪,因為那些糧食都是他親自押運的,一船糧食便是幾萬條性命。黃州范圍內六七十萬人,絕大多數能熬過來,完完全全得益于他從四川押回來的幾船糧食。幾年之后,“文化大革命”爆發了。紅衛兵想斗爭誰就斗爭誰,沒人敢出面干涉,唯獨不能對我父親為所欲為。曾有幾個紅衛兵將父親架著“飛機”拖到勝利街上游街,剛走到行署招待所門口,就被聞訊趕來的他們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一頓亂棍打得抱頭鼠竄。那些人還當街向父親鞠躬,責罵自己教子無方。
父親在那個年代的逍遙得益于糧食,他的不逍遙也來自糧食。
“文化大革命”后期的專案組,并非一群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烏合之眾,他們擔負的是從上至下“清理階級隊伍”的重大使命。像父親這樣跑了幾十年江湖的人,自然難逃羅網。況且父親確實有過難以掩蓋的重大錯誤。
一九二三年出生的父親,在大災荒來臨的那年整整三十七歲了。那一年冬天,剛剛十六歲的母親,拎著一只癟癟的包袱,從上巴河畔,步行八十多里,來到黃州城。一路餓昏了無數次,只需大半天就能走完的路程,她整整用了一天一夜。在濃霜如雪的黎明,又餓又冷的母親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對門縫后面只穿著一件短褲的父親說,城里的人我只認識你,你娶了我吧。不容父親回答,母親就倒向那道燈光昏暗的門縫。父親用一點糖水將母親灌醒后,吩咐母親,屋里的東西她都可以吃。然后他就披上棉衣,改為去倉庫里睡覺。母親用最快的速度吃光了屋里所有能吃的東西。她不知道有一種水果叫桃葉橙。她將它看了幾眼,曉得是可以吃的,便連皮帶核幾口吞了下去。
吃飽了的母親,不知羞恥地將自己脫光,躺在床上等待父親的到來。
父親在母親進門后的第七天晚上,終于沒有再去倉庫,他爬上那張被母親占據多天的床,開始為我的出生而制造他們的歡樂。
母親在做了父親的妻子以后,才曉得父親的名字,這之前她只曉得“龍主任”。她在上巴河邊的小碼頭上與父親見過僅有的一面。當時她正在水里給大食堂淘米。大食堂的米,像上巴河的白沙子一樣多,一天到晚總也淘不盡。別的人都在大煉鋼鐵,什么時候累了就什么時候來吃,大家見面都是樂呵呵的。她看見父親站在一只正向岸邊停靠的小汽輪上,身后是整袋整箱的糖果、餅干、香煙、食鹽和冰糖。岸上的人都叫他龍主任。她望著父親笑了一下。父親也望著她笑,然后從船里拿出兩件臟衣服丟在水里,要她幫忙洗一下。母親洗完衣服,父親他們還在下貨。母親拿起濕衣服正要上船晾曬,被一個船工用竹篙攔住。父親見了,連忙從船幫那兒伸出手將她拽到船上,并告訴她,船工不讓女人踩他的船頭,多少年了,都是這規矩。水上行船太危險,船上過日子的人想討個吉利。母親在船尾晾衣服時,父親又說,自己住在縣儲運公司,非常好找,進院子靠左邊第一個門就是他的家。他要母親什么時候進城去了,上他那兒去坐坐。
這件事在黃州幾乎人人皆知,它同父親運回的救命糧食一道成了大家的傳說。
傳說的另一部分是,母親做了父親的新娘后僅僅半年,我只是在墓碑上見過的外公、外婆和小姨,全都被活活餓死。我那僅存的舅舅,從此發誓,既不認也不見我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對舅舅一家犯下的最大罪惡是見死不救。
母親跑上門將自己推銷給父親的主意還是舅舅出的。
舅舅覺得父親是個好人,不會拒絕他那美麗出眾的妹妹的。舅舅同時還有別的企圖,希望這個妹夫從倉庫里或運糧船上偷偷拿出十斤糧食救救他們全家。父親也證實過這一點,舅舅只開口要十斤糧食,最后甚至減少到只要半斤八兩就足夠,卻被父親斷然拒絕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來家里,父親讓母親將所有能吃的東西都給了舅舅。第三次,父親只能將自己從食堂里打回來的一份粥,分做三份,母親吃一份,舅舅吃兩份,他自己只喝了一碗白開水。舅舅家里的人,這時已到了生與死的分界線上,再沒有糧食,全家人便只有等死。
舅舅在他的妹妹和妹夫面前號啕大哭,母親也哭。
父親低聲吼著,他不會當蛀蟲,永遠不會。
在一片號啕之中,父親看見縣委機要員出現在門口。他什么話也沒留下就隨著那個背著手槍的年輕人走了。母親以后才曉得,只要機要員一出現,那必定是與運糧有關。舅舅在絕望中走了以后,父親讓那個機要員送了三兩糧票回來。母親一直等到父親歸來后,方才弄清糧票是縣委書記給的,讓她送回家去。
父親這次出門用了三十多天,他一進門就將門反鎖上,然后便動手寬衣解帶。母親以為他要做那交歡之事,躲在墻角里用雙手將自己抱得緊緊的。父親脫光了上衣,從腋窩里取出一只小布袋,里面裝著兩斤被水浸泡得發脹的大米。母親已聽說這是從船上拿的,給舅舅家救命用。她大叫了一聲苦哇,兩腿一軟,人便昏了過去。父親如果早回來三天,外公、外婆他們也許就不會死。特別是小姨,她是嚼著自己的長辮子死過去的,臨死之前還羨慕姐姐,說自己為什么只有十歲,如果多幾歲,她也要到城里,嫁個吃公家食堂的男人。
父親如何不想盡早回家哩,可是他押送的運糧船,出乎意料地在青灘江面上沉沒了。
這船糧食讓父親承擔了此生最大的一次處分,他被撤銷一切職務,黨籍也被開除了。現在的黨籍,是兩年以后重新給他的。
因糧食而在父親母親之間爆發的冷戰,將我的出生推遲了幾年。
幾年中,怨恨一直主導著這對夫妻的感情。他倆夫妻生活的重新開始,其功勞完全歸于專案組的那幫人。專案組極想為全黃州六十年代初的那場災害做個結論,他們的明確目標是找一個蘇修社會帝國主義在本地區的代理人。父親沒有運回的那船糧食,的確加深了黃州人民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中的災難。對這一點,父親在他的書面檢查中反復懺悔過。父親的自責是發自內心的,絕對不是想蒙混過關。在我出生后不斷成長的歲月里,他無數次同我說起這件事,特別是當我亂扔食物時。父親離休之前,一直想讓市人大通過一項餐飲業的管理辦法。父親看重的只有一條:若有剩飯剩菜,將按所剩物品實際價格的十倍對進餐者處以罰款;并且,相關餐飲業主,必須當眾將顧客無法消費完的物品吃光,否則將停業整頓。這項議案討論時大家都說好,但表決時從未超過半數,甚至連三分之一的贊成票也沒有達到。
父親在檢討中交代了從沉船上帶回的兩斤大米。專案組給他定性為偷竊而不是貪污。母親坐在批判會場中間,猛地聽見“偷竊”二字時,冰冷了幾年的心一下子熱了起來。接下來她又聽見專案組的人批判父親,說他階級立場有問題,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他放下正在吃苦的貧下中農的女孩不娶,而去娶一個富農的女兒,甚至還用自己的血到醫院里換三兩糧票,接濟那個富農家庭。
聽到這里,母親從座位上站起來,孤零零地遙望著父親。
三兩糧票的真相使母親在父親歸家的那天晚上,獻上自己幾年中欠下的所有溫柔。
接下來就有了我。
然而,父親并不太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