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血往心里流
- 蔣子龍文集8:喬廠長上任記
- 蔣子龍
- 15134字
- 2019-03-27 14:58:25
上車的,送人的,背包的,提兜的,像潮水一樣從進站口涌進站臺,然后又分成許多支脈,流進各個車廂。在這萬頭攢動的人流里,我突然在我們要找的五號車廂門口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學生頭。這是一頭烏亮濃厚的美發,像黑色的瀑布從頭頂傾瀉而下。它不柔軟、嫵媚,但健美、灑脫,有一種樸素而自然的魅力。除去我的同學姚一真,別人不會有這樣的美發,不會將出奇的美發隨隨便便梳成普通的學生式。我幫著姐姐把行李送上車,安頓好座位,就急忙跳下車去找一真。她已站到遠處人少的地方,正和一個男人說話,而且兩個人的神情都不大自然。我知道她是無兄無弟的獨生女,這男的莫非是她的對象?我沒有打招呼,走過去想仔細瞧瞧。
一真頎長的身材,挺拔而豐滿,鵝蛋形臉,嬌美動人,修長的細眉,晶亮的杏核眼,似乎比以前更漂亮更招人喜歡了。但是她臉上的神色,眼里的光芒,卻表明她已經變了。我故意在她眼前晃來晃去走了好幾趟,想叫她看見我,先打招呼,可她只顧談話,目不斜視,仿佛站臺上就只有他們兩個人。我不便插進去打攪,也不忍心搶他們這點寶貴的時間,就站在一邊靜聽。他正說話:
“我以為廠里不會有人來給我送行的,沒想到你會來。這么說我在廠里還不能算是四面楚歌,至少還混下你這么一個人緣兒?!?
她說:“你不要太難過,反正就是兩年時間。”
他似乎是自嘲地搖搖頭:“難過?不,正相反,這對我是一趟美差。我像一條受了重傷的狗,需要找一個偏遠人少的地方舔舔自己的傷口。別說是到農村待兩年,要是叫我到深山老林里當一輩子和尚那才痛快哩!”
喲,這是什么話?他倆別是剛慪完了氣?我這才仔細打量這個幸運的人:他穿一身整齊的綠軍裝,魁偉健壯,頭顱碩大,額頭高聳,人長得不算漂亮,倒還有一種粗獷的男子氣,只是臉色發黃,滿眼紅絲,年歲也比一真大。和水靈水鮮的一真站到一塊兒可有點不般配,我心里有點替她惋惜。但她似乎對他蠻好,把手里提的肉松、罐頭等一大兜食品塞到他的手里。見這情景我禁不住笑了,她現在也懂這一套人情世故了。
五年前上中學的時候,一真還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嫦娥仙子”。她和我在一個學習組,常到我們家復習功課或者是寫作業。她那粉皮嫩肉的俊俏模樣,深潭似的一對眸子,嬸子大娘們誰看見誰愛。可有一樣,她不懂社會上的人情事理,不會看別人的眉眼高低。每逢我要到同學家里去,媽媽總是一再囑咐:在別人家里別待的時間長了,看人家擺桌子吃飯就趕緊出來,人家要是家里有事,大人臉色不好看也趕快離開。可是一真從來不懂這一套。有時作業沒寫完趕上我們家吃飯,媽媽讓她也跟著一塊兒吃,如果正巧她肚子也餓了,絕不客氣,坐下就吃,不是吃一點兒,一直吃飽為止。而且放下碗筷之后也不會說聲謝謝之類的客氣話。有時碰上我們家來了親戚朋友,屋里擠得插不下腳,我們倆作業如果沒寫完,她也不會自動走開騰地方。碰到這種時候,媽媽只好下逐客令:“好閨女,家里來人了,你先回家,明兒個再來?!彪m然是被攆走的,一真決不介意,第二天該來照常來,而且還是那么高興,昨天的事一點兒也沒有在心里留下影子。正因為她這個人長得挺細,心卻挺粗,不嬌氣,傻實在,自己不會虛情假意,也不懂別人的虛情假意,姐姐才說她不像是吃人間五谷雜糧長大的,倒像是在真空里長大的,純潔得里外透明,就送了她一個“嫦娥仙子”的稱號。當時她的確像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美姑娘。初中畢業后我下鄉了,她進了工廠。這五年“社會大學”,我可懂得什么叫“社會”啦!姚一真呢,她恐怕也畢業了。這位小嫦娥,現在不是已明世故,懂得不空著手來給男朋友送行嗎?
但那男的好像還不大情愿接過這些好吃的東西:“你呀,太幼稚,叫他們看見又該說你的閑話了。”
“叫他們說吧,我不怕!”姚一真像壓著一肚子火氣突然爆發了,“我來以前想過了,我就是要堂堂正正地做給他們看。誰想他們竟一個也不來。按理說,別人不來,車間的領導應該來,你的老同學、踩著你爬上去的人也應該來送送你。——我又把他們看錯了?!?
“不,這樣最好。我喜歡人與人之間是赤裸裸的,好也罷,孬也罷,都要出自真誠。你想,他們討厭我,恨不得我快滾蛋,心里不愿送我,如果硬要假惺惺來送行,賠著笑臉,再說上幾句言不由衷的安慰鼓勵之類的話,豈不是往我的傷口上撒鹽末!”
她說:“黑書記對你還是挺同情的,他跟我說為你的事使了不少勁兒,還擔了不小的責任,有人要給你處分,是他頂住了。他說在你走之前好好和你談一談。”
他似乎苦笑了一下:“記住,當你受了傷的時候,千萬要把傷口掩藏起來。牛受了傷,蒼蠅就叮上去吸血。人受了傷,陪著一塊唉聲嘆氣的不光是同情,還有幸災樂禍的帶刺的笑眼,這能使你的心里再一次出血!”
她急切的語氣中帶著女孩子特有的溫存,顯然是要盡力安慰他:“不管怎么說,車間里有不少工人還說你是個心地正派的老實人,也能干,你不要太寒心?!?
他說:“唉,你老是用直線式的眼光看世界上最復雜的事物,說我好話的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在他們的眼里,這年頭老實和愚蠢差不多,能干和傻子是一個概念。他們送給我最恰當的評價是三個字:倒霉蛋!這不使我寒心,寒心的是另一種人:我剛一回來當上車間副主任,周圍幾乎全是笑臉和媚眼;我被一擼到底,笑臉隨即變成陰冷、蔑視、嘲笑的毒臉。我總算懂得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這是一句騙人的鬼話?!?
他的話似乎引起了她的共鳴,使她忘記了自己應該安慰男朋友,而是火上澆油地接上說:“我也感到這一點,現在要做一個實實在在的正直人太不容易了,因為有人學得又奸又猾,到處都有詭辯術和陷阱,老實人就注定會吃虧。虛偽,純粹的虛偽,這就是一些人思想的本質。”
我站在旁邊越聽越糊涂,他們不像兩個依依不舍的情人,也不像一對話別的夫妻,倒像兩個研究哲學的書呆子在發空論。他們的談話吸引了我,我打定主意,就站在他們身邊聽下去。好在站臺上人很多,他倆的談話似乎也無意背人。但男的又似乎對剛才一真那番“共鳴”很覺不安。
一真從口袋里掏出兩本書遞給他:“在農村有時間看書了,這是上個月我心里別扭得要命,從爸爸書箱子里翻出來的,你帶去看吧。”
他看著書的封面,輕聲念著書名和作者的名字:“《判斷力批判》,康德;笛卡兒,《指導理智的規則》。好,謝謝你?!?
乘務員催旅客上車,送親友的下車。一真和她的朋友往車門口走,我也要去和姐姐道聲再見,聽到他邊走邊向一真急切地說:“小姚,你的情緒也不大對,你不應該這么消沉。……你今天不該來送我,一定是我的情緒影響了你?!彼坪踉谡覍つ軠蚀_表達他思想的詞句,“他們造了我倆很多謠言,你我心里都很明白,你無心,我無意,你是為我所累。要和你談那種事,我根本不配。我和他們比,可以算是清白老實的;要和你比,我就是很不純潔,算得上是油滑的了。你的心太純潔了。要是世上的人心地都這么純潔,而且從生到死永遠是純潔的,那有多好。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既希望你永遠這么純潔無私,可又怕你吃這心地太單純的虧。怕你學油滑,可又希望你學油滑點少吃眼前虧。一想到你被生活耍弄和教訓幾次之后,慢慢老練起來,知道怎樣處事待人,怎樣順應潮流而不使自己倒霉,兩年后我回來時你已經胸有城府,完全變成另一個人,真是不寒而栗!”
她冷冷地說:“我也算受過騙跌過跤了,可是偽君子無非是給我的生活里撒了點兒辣椒面,頂多不過是讓我吞了只蒼蠅。這只能使我更憎恨虛偽,而不會羨慕虛偽。我永遠記住這句話:人類最美好的品德就是誠實。”
他向她伸出了大手,兩人握住手。他又熱烈地補充說:“人一生下來,血管里的血本來是很純潔的。走上社會后,有人就不知不覺地往血里摻水,漸漸血變冷了,血色淡了。甚至有些人的血管里流的已不再是血,而是油。從靈魂到軀體浸透了投機取巧的潤滑油。照這樣一代代演變下去,人類還有什么希望!是誰促使了這種演變?這種靈魂的蛻化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到什么時候才能打住?”
鈴聲響了,他朝一真揮揮手,說了聲“再見”,踏上了火車。我看見他眼里閃著晶瑩的東西。
我走到姐姐的窗口前,囑咐她到了目的地拍個電報回來?;疖囆煨扉_動了,我和姐姐揮手道別,直到她的頭縮進車廂,我才轉頭看一看。她還在盯著他所在的車窗口,眼里似乎也閃動著淚花。我終于斷定,他們的確是一對戀人。
火車拐了一個大彎,奔向東北方,車尾漸漸被一片大樓遮住看不見了。我走近一真,站在她的對面,她才略微一驚:“啊,玉蘭,是你!”
“你還認得我?”我意味深長地沖她抿嘴一笑,等著她向我提出一連串的問題:怎么在這兒碰上你啦?你從農村選回來沒有?……
但是,她只擦擦眼角,沒有說一句話,好像我們并不是邂逅相逢的老同學。她以前對人那種真誠的熱乎勁兒一點兒沒有了,默默地任憑我挎著她的胳膊走出車站。顯然,她的心還沒有從對象身上收回來。我忍不住逗她說:
“哎,要不要我給你招招魂兒?”
她看看我沒答聲。
我故意激她:“想不到你這個小‘嫦娥仙子’一旦下凡搞起對象來,還真有股癡勁兒!”
“對象?誰的對象?”她總算沖我抬起了那一雙好看的杏核眼。
“誰的對象?說別人還能對得起你!”我挽緊了她的胳膊,“別裝傻了,我都看見了,那個大腦袋的復員軍人不是你的……”
“無聊,連你也這么說!”她從我手里抽走胳膊,生氣地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余怒未息地說,“難道在你們眼里世界上男女之間的交往,除去談戀愛就不會再有別的事?”
我見她真惱了,緊走幾步追上她,摟緊她的膀子和解地說:“別生氣,我不了解情況??伞莻€人到底是誰?”
“一個為時代所不容的人。”
“哎呀,你就別說繞口令了。一真,你可真變了,說起話來像個哲學家,叫人聽不懂?!?
“變了嗎?”她冷漠地笑笑,“生活教會了老實人,人受了傷是不能不變的,這是痛苦的事,可又多么深沉,使人一下子聰明十倍。”
“你也受了傷?”我很驚奇地問,“剛才在站臺上就聽到你談受傷的事,是你還是他?是不是出了工傷?”
“這是最厲害的‘工傷’!”
“傷在哪兒?”
“傷在心里,這是精神上的創傷,血往心里流,永遠不會收口,永遠痛苦。”
“痛苦?”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條件,怎么會和這個字眼發生聯系?我是個愛管閑事的熱心腸,何況一真又是我要好的朋友,我決心向她打問明白,也許能幫她一把。
但她仿佛還沉浸在痛苦的回憶里,或者是還在進行痛苦的思索,很不愿意多說話,不管我怎么引逗就是不搭茬兒。
我們漫步走上解放橋,一真回頭看著車站,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她問我:
“玉蘭,你看世上這么多人,他們成天說個沒完,你說他們都說些什么?”
“那么多人說話誰知道都說些什么!”
“他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還是半真半假、有真有假?”
“我看你是要瘋了?!蔽殷@異地看著她。
她眼里閃著一種尖剌剌的光,突然興奮起來:“我要搞一種機器,不,搞一種藥,讓人一吃下去就吐真情,說實話,醫治世上的撒謊病?!?
“我看你自己就有病,要不就不會這樣冒傻氣?!?
“你不信嗎?”她那固執而天真的“仙子”勁兒又上來了。我看她說話開始多起來,就拉她走下解放橋,沿著河邊向海河公園走。她問我:“我以前向你講過手術臺上講真話的事嗎?”我摸不著頭腦地搖搖頭。
“從頭說吧。那是上初二的時候,有一天媽媽的醫院里又有大手術,病人是一個商業局的科長,姓申。他愛人是本醫院的老護士,幾次三番找我媽媽,要讓我媽媽親自操刀。其實媽媽是外科主任,凡有大手術她都要親自動手。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只要媽媽有大手術,我都買一斤熟牛奶給她送去,怕她身體頂不住,在手術中間喝下去。那天我提著牛奶一進外科,就看見護士們全都撇著嘴議論紛紛。原來那位申科長在手術臺上演了一出‘浪子回頭’的好戲。為了他的病,他愛人跑前跑后,托人靠友,現在托到外科權威親自動刀,他的病大有希望能治好,心里感動了。上了手術臺,打完麻藥,麻醉師為了檢驗麻醉效果,故意和他搭訕。誰知這位申科長的大腦受了麻藥的抑制,突然良心覺醒。大概他多半輩子也沒說幾句實話,躺在手術臺上,肚子被人剖開,對著無影燈痛哭流涕地講起實話來了。講他愛人對他多么好,為給他治病費了多少心,他怎么對不起他愛人。還講了他搞過幾個女人,從局里撈過多少外快,受過別人多少賄賂。這一切連同他受的處分過去都瞞住了他的愛人?,F在,在手術臺上,醫生們不僅看到了他內臟里的病塊,還看見了他那顆極端丑惡的靈魂。他的愛人當時也在身邊,終于經不住這種刺激,手術沒完就捂著臉,哭著跑出手術室。這件事給我印象特別深,人做了虧心事瞞過一時,瞞不了長久。但是等上了手術臺再說實話總是有點晚了。應該有一種藥,放在糧食里、水果里、糕點里、牛奶里,甚至放在冰棍里,讓人們隨時隨地都吐真情,說實話,根絕世上的謊言和虛偽?!?
我們邊說邊走進了海河公園,我找了個清靜的椅子拉她坐下。見她話匣子有點打開,情緒也比剛才好了,就往正題上引:
“一真,說實在的,剛才猛一見到你,感到你變得太厲害,和五年前的‘仙子’大不一樣了??墒锹犃四氵@些議論,又覺得你仍然還沒有從月宮上下來,還是那么天真,喜歡空想?!?
她看著我搖搖頭。
我扳住她的肩膀頭,懇切地說:“一真,把你的事講講吧,我快悶死了?!?
她轉過臉來盯著我的眼睛,似乎真的在考慮我值不值得她信任:“好吧,我心里也憋得難受,就從頭給你講起吧?!?
“一九六九年,我當了司錘工。工廠是一個新的世界,生活仿佛在我前面展開了一幅五彩斑斕的圖畫。先說我周圍的那些好人吧。車間黨支部的崔書記,四十多歲,漆黑的大葵盤臉上長著許多黑色的小疙瘩,像核桃皮一樣很不平整。大概是個由工人提拔上來的干部,看上去很厲害,工人們都有點怵他。他對我們倒十分親切。他親自給我挑選工作服,還挑了頂大號的工作帽親手給我戴好,說話又親切又風趣:‘小姚,你這頭漂亮的頭發只好委屈它一下,用帽子蓋好,不然火烤鐵燙就會變黃。過去都管打鐵的叫黑鐵匠,鍛鋼打鐵確實也是黑臉的多。你們聽到我的外號了吧?大老黑,黑老包,黑書記……這些都是我的大名,倒也名副其實。不過這幾年,打鐵的可以摘掉這塊黑牌子了,來了一批新鍛工都是小白臉。一噸錘司錘工劉惠榮是車間第一個漂亮姑娘,你這一來她也只好退居第二位了。好吧,就讓漂亮的和美的在一塊兒,把你分到她們組去跟小劉學開錘?!?
“我的師傅劉惠榮,身材不高但十分勻稱俏麗,嘴角老是掛著嬌羞而迷人的微笑,她的臉就像春天的陽光一樣嫵媚可愛。她聽完黑書記的介紹,親熱地拉著我的手打量了好半天,便帶我去見組長。
“我的組長叫申富強,別看他年紀只有二十四五歲,卻老成厚道,像個老大哥。從不跟女徒弟嘻嘻哈哈,從來不湊到我臉跟前跟我一個人說話,給我講技術都是當著全組人鄭重其事。對我很嚴格,卻不過分,該批就批,該幫就幫,該護著的時候還護著我。我們組里曾出過幾回設備事故和廢品,我心里很害怕,組長卻一個人全擔起來,把責任統統攬到他的身上。因此,盡管他有意和我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卻感到他很親切。我第一次下中班,媽媽很不放心,夜里十一點多鐘還站在馬路上接我。組長不等我說話,拉著劉惠榮一直把我送到家門口,然后再把劉惠榮也送到家。以后每逢中班,天天如此。光是這一點,媽媽就非常感激。
“組長從沒有向我打聽過家里的情況,可是對我們家的事他似乎知道得很清楚。春節前的一個星期天,他帶著組里的幾個小伙子突然來到我們家,給我們的房子刷漿。他連工具都自己帶來了,就像干自己家的活兒一樣又實在又賣力。沒等爸爸媽媽下班,他們就刷完漿,連屋子都幫我收拾好了。我要留住他們,等媽媽回來好好款待他們。可組長一擺頭,領著人走了。他幫了人家忙,又決不要人家感謝,毫不做作,這更使我敬重。以后我們家凡是有動力氣的活兒,好像都由他包了。媽媽也很高興我遇上了一個好師傅。特別是見慣了社會上的那樣一種青年人:留著小胡子,斜叼著煙卷,喜好往女人堆里鉆,嬉皮笑臉,擠眉弄眼。再看我們組長申富強,更顯得正派,不俗氣。雖然他的人樣子長得并不算出色,小眼睛,尖下巴,但他心靈美好給他的外貌增添了不少光彩。
“人在順境里時間就過得快。去年秋天,我進廠四年,升為二級工,定級的那一天,師傅劉惠榮向我祝賀的第一句話是:‘你現在是自由的了’。我不大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說:‘徒工一定級就可以搞對象了?!液喼币詾樽约旱亩渎犲e了,這位俊俏靦腆的女師傅竟隨隨便便地談起了這個問題?!颇阊b得這個像,連耳根子都紅了?,F在這社會你還看不明白,早下手挑好的,晚下手抓剩的。你心里有個譜兒沒有?’我老實地承認還從來沒想過這回事。她說她倒替我找好一個,而且估計男方沒什么問題,只要我點頭就可以把關系挑明,存錢準備辦大事。她一邊說一邊沖我甜蜜蜜地笑著。這些女兒家最不好張口的事,從她嘴里卻很輕巧地就吐出來了。她等著我問男方是誰,可是我沒有問。因為我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她等了一會兒,只好自己說出來:‘小姚,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啦。他為人心好,技術上精明能干,又是黨員,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和你正般配。你猜他是誰?就是咱們組長申富強?!艺嬲×耍悬c生氣地盯了她一眼,叫她不要胡鬧,哪能開這種玩笑。她秀臉一繃:‘這怎么是開玩笑?這是終身大事,我是為你好。你覺得怎么樣?’申富強是個好人,我尊敬他,向來拿他當師傅待,當大哥哥看,要和他搞對象卻辦不到。劉惠榮叫我好好考慮考慮。過了幾天她又到家里和媽媽提這件事,照例又把申富強夸了一頓,還特別提到申富強不抽煙,不喝酒,不流氣的優點。這一點果然打動了媽媽的心,她平時就從我嘴里聽到不少關于申富強的好話,現在心活了:‘要說一真的確年齡還小,可是先交交朋友倒也未嘗不可,通過‘文化大革命’,我倒是覺得一真若找個有頭腦、正派好學的工人也不錯。’劉惠榮一聽這話非常高興,認為事情已經成了一多半。媽媽向她打聽申富強家里的情況,劉惠榮說:‘小申的父親是商業局一個業務科的科長,他母親是個老護士,和您在一個醫院,說出來您可能也認識,叫李玉珍。’我差點沒喊出來,媽媽趕緊用眼色止住了我。由于我平時不愛打聽事,特別是不愛打聽師傅和男同志的事,在一塊兒工作好幾年竟不知道組長就是手術臺上懺悔的申科長的兒子。雖然有其父未必有其子,兒子不能替父親的錯誤負責。但和申富強搞對象的事是絕不可能了。媽媽囑咐我不能把手術臺上的事傳出去。劉惠榮不知內情,還一再催我快表態。有一次把我催急了,我告訴她說不同意,她卻不相信,嘮嘮叨叨又開始夸申富強的好處。我反問她:‘你把他說得這么好那么好,你為什么不跟他搞?’她不僅不生氣,反而有幾分得意地說:‘我早就有了,過幾天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果然,幾天后車間里分配來幾個復員軍人,有個叫胡友良的,是劉惠榮、申富強的老同學,也是一塊兒進工廠的。胡友良這次回來被提拔為車間副主任。當兵以前他是我們組的副組長,那時申富強還是普通組員,也就是在那時候劉惠榮和他搞成的對象。那天下午車間里開歡迎會,大老黑先講了一陣客氣話,無非是說胡副主任一來,車間面貌一定會變個樣。然后請胡副主任講話。他邁著出操的步子,并不推辭地走到前邊去。我這才認識胡友良,他長得倒是威風凜凜,英氣外露,一雙眼睛雖不太黑,卻像一對信號燈似的閃閃逼人。他的臉是熱烈而吸引人的,是那種有理想、熱愛生活的人的臉。他一說話立刻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他氣沖,聲高,不說那種新官上任都說濫了的客套話:‘不用介紹大家也都認識我,我是這個車間的徒弟,以前大伙兒都叫我愣頭青?!彼膽鹗啃愿癜汛蠹叶盒α?,‘徒弟在師傅面前要說真話。我回來以后心里老覺著不是滋味。一九六九年我走的時候車間是這個樣子,四年過去了,還是這個樣子,甚至更破更亂了,設備也損壞得更不像樣子了?!@種狀況可真嚇了我一跳,叫我摸不著大門。我在部隊上天天看報紙,講工廠企業在路線斗爭上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群眾覺悟一天比一天提高,我原以為廠子變得會使我不認識了,鬧了半天這生產和覺悟成反比……’
“申富強悄聲對劉惠榮說:‘他說這個干嗎,這不等于挑崔書記的眼嗎!’劉惠榮臉漲得通紅,不知是興奮,還是心里也稍稍有點不安。她的對象可是越說越熱烈:‘九九歸一,原因還是領導不力,用軟腳踢刺猬。生產上是一本糊涂賬,干多干少,干盈干虧沒人管,生產計劃更是孩子不哭娘不哄,沒有預見性、法律性。我伸耳朵一摸,哪兒都有問題,用工人編的順口溜說,就是擇不完的線頭,扯不完的皮,抓不凈的虱子,脫不下的棉衣。我再加上兩句:打不完的官司,生不完的氣。搞生產跟打仗一樣,手軟心活干不了。我在部隊當的是炮兵,喜歡準確、干脆。要不咱就別干,要干就像個干的樣子??赡苡腥苏f我是吹大牛,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有火就能燒開水,心熱總比心冷強?!衣爲T了領導講官話,聽了胡友良的‘就職演說’,覺得很痛快。他看出了問題,也敢指出問題,沒有用‘形勢一片大好’把一切責任都掩過去了,他倒是個有魄力的人。
“確實不假,胡友良一來,真像一股山洪沖進了車間,圍著他形成一股激流,這激流沖到哪里,哪里立刻就緊張起來。他每天早晨七點以前進廠,到晚上八點多鐘才走,一周至少要在廠里住三天。早晨往門口一站,把遲到的人全記下來,第一次遲到不理你,第二次沖你點點頭,第三次就要狠批一頓。他六親不認,不管是老師傅、老同學還是新徒工,犯在他手里一視同仁。他開會不講官話,可是抓著犯紀律的人,要想找他求個私情,他就開始打官腔,擺大道理,想叫他通融通融是太難了。人們一看見他來了,就趕緊說:‘大胡來了!’有人在工作時間想坐下聊聊天,先看看大胡來沒來。有人想在廠里干點私活兒,想往家里捎點東西,也都嘀嘀咕咕怕叫大胡看見??傊?,‘大胡’這兩個字成了大家頭上的緊箍咒。溜奸滑蹭的人一聽到這兩個字就像聽到了警報器。車間的生產還真叫他抓上來了,從他上任以來月月完成任務,一九七三年提前三天完成全年任務。
“雖然大家見了他都賠著笑臉,甚至說幾句言不由衷的奉承話。但他一轉身,后邊就有人罵他。特別叫我生氣的是,我們組的人也跟著罵,申富強聽到有人說他好朋友的壞話不但不阻攔,有時還成心引逗大伙兒,在一旁敲邊鼓。這使大胡的未婚妻劉惠榮臉上一紅一白,在中間受了不少夾板氣。我很替她抱不平,每逢遇到這種場合,我就站出來替她說話,替大胡解釋?,F在人心真是不好猜,過去生產上不去,大伙兒也著急,發牢騷,罵領導無能?,F在來了個抓生產的硬手,管得嚴一點,大家又受不了,罵爹罵娘。叫當頭的怎么辦?大胡黑夜白天長在車間,嗓子啞了,舌頭爛了,嘴也起泡了,他為了什么?為什么就沒有人理解他?別人不理解,劉師傅、申師傅應該理解。我勸劉惠榮別光埋怨他,要給他鼓勁兒,不能泄他的勁兒。我一講這些話,申富強就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別的人也都不愛聽,不等我說完,大伙兒都撥頭走了,晾我的臺。
“有一次我又和在背后說大胡壞話的人擺起了大道理,他們不僅不聽還挖苦我說:‘人家劉惠榮都不管,你倒護著胡友良?!B劉惠榮對我的話都挺反感,我又氣又不理解。大胡正走過來看我一個人生悶氣,就笑著說:‘小姚,你真是個大孩子。往后你也得學著點,說話時先看看對象,看看人家臉色,你犯不上為我惹氣生。’
“他自己從來說話不看別人臉色,也不怕得罪人,卻叫我學這一套。我對他說:‘胡主任,我聽幾句閑話沒關系,你是領導,說話辦事可真得注意點態度和方法?!樕幌伦訃烂C了:‘是啊,你提到點子上了。我的脾氣不好,自己也想控制,可是一進車間,一看到這個爛攤子,一見到有人嘴上一套,干起來一套,火氣就壓不住。不動肝火,不動真章程沒法組織生產。當然,不吵架更好,可是辦不到。說輕了,皮松肉緊不頂用,說重了又顯得態度不好。我也知道,車間里的人叫我得罪苦了,可是有什么辦法?誰叫我是個共產黨員,誰叫我挑起了這副擔子,對黨問心無愧就得了?!?
“我聽了這話很感動,勸他保持部隊的作風,別光聽信個別人的話灰心喪氣,一個人的優點和缺點往往緊挨著。他說:‘你放心,我這個人可以被撤職,不會躺倒不干。工作就是拼命、激動、失望,隨你說什么都行,可就不是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一杯茶、一支煙、一張報?!?
“聽完大胡這些話,我趕緊去找劉惠榮,把大胡的思想告訴她,更證實她的對象的確是個好同志。誰知我師傅不愛聽這些話。我也真傻,人家劉惠榮對自己對象的思想不是比我更清楚嗎,還用得著別人介紹。
“說也怪,每當我和劉惠榮一談論大胡的事,組長申富強就像影子一樣從背后插進來。他說:‘看來小姚對胡主任倒是十分了解啦?’我聽不出這是好話還是壞話。他臉上閃著一種奇怪的微笑,叫人很不舒服。他又說:‘大胡倒霉就倒在你這樣的人身上了。他本身沒跌過跤,愛出風頭,加上有些勢利眼的人再一捧,就把他捧得云山霧罩,頭大得沒處放了。’
“我不滿地反駁他:‘你把他當成了出風頭?’
“他說:‘這是說輕了。工廠是出機器的,可是一個工廠、一個車間本身就是一架由人組成的機器,管好這個有思想、有感情的機器比操作任何一架鐵機器都更困難。大胡恰恰是不懂這個,他把人都當成死機器管。歷史已經走到了一九七四年,我們在搞批林批孔,他卻用四十年以前資本家的辦法搞生產。你知道工人們罵他什么嗎?罵他是工頭!’
“我又驚又氣,也是頭一回當場頂撞了他:‘這是誣蔑!別人這么說,你是他的好朋友、老同學,也這么說?’
“他突然笑了,但笑得很陰沉,兩眼像鐵鉤子一樣,看看我又看看劉惠榮。我以前還從沒見過他會有這副神態。沖著我又說:‘一談起大胡你干嗎這么激動?’
“‘無聊!’我差一點把這兩個字說出口,扭過頭去不再答理他。他又向劉惠榮講起昨天大胡和人吵架的事。昨天下午,一個青年工人在車間里擦自行車,支部書記老崔從辦公室出來正要往車間里走,抬頭看見有人工作時間擦車,裝作沒看見轉身進了模具間。不一會兒,胡友良也從辦公室走出來,一見有人工作時間擦車,火氣就頂上腦門子,走過去批了一頓。那個人一貫吊兒郎當什么都不在乎,就當場和大胡吵了起來,吵得全車間都知道了,還是黑書記出來解了圍。申富強講完了過程歸納說:‘什么叫領導水平,老黑這就叫有水平。現在會裝啞巴的人才是最聰明的人。咱們那個大兵就是唯恐別人把他當成啞巴賣了,把人都得罪苦了。古代法家還懂得天時、地利、人和,現在當領導也都懂得新官上任三把火,頭一把抓生活。先給群眾來點甜頭,樹起威信,往后就好辦了。大胡上馬就是生產、生產,什么背時他抓什么。背天時、丟地利、失人和,總有一天要倒霉?;輼s,我說他幾回,他根本不往耳朵里去。人嘛,地位一變,感情肯定也變。你好在和他還有那層關系,要多勸勸他。’
“‘我也說不了他,隨他折騰去吧,我跟著他挨罵也挨夠了!’劉惠榮說完氣呼呼地走了。她只要一聽到有人談論大胡,立刻撥頭躲開。申富強見只有我們兩個人,態度馬上變得非常親熱,用一種叫我很不自在的奇特的眼光盯著我問:‘一真,我可是一直在等你的回信呀,你不是說要考慮考慮嗎?已經考慮了好幾個月啦??紤]的結果怎么樣?’
“我心跳得連自己都聽到聲音了,兩頰火燒火燎。劉惠榮沒跟我說實話,我還真的以為申富強什么都不知道,原來他什么都知道,也許就是他叫劉惠榮找的我。今天既然逼到這兒了,索性就把話談明了吧。告訴他我不同意。他問我是什么原因,我告訴他什么原因都有,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他臉色立刻變得非常陰沉,可是嘴角還掛著帶刺般的微笑,眼光又像鐵鉤一樣把我緊緊勾住。我躲開他的眼光,心里一陣陣發涼,又驚又怕。他那張臉在我的印象里是又老實又厚道,真不知道還這樣敏于反應,變化多端,令人琢磨不透。沉了好一會兒,他仿佛咬著后牙根,一字一頓地對我說:‘這么說,是我配不上你這個干部的女兒嘍?’
“我也繃下臉來:‘申師傅,說這個多無聊!你也知道我一向很尊敬你?!?
“他撇撇嘴笑了,一雙小眼睛盯著我不放,似乎要用眼睛把我吞進去:‘我也一向認為你很清高,現在明白了,你不過是個高級一點的勢利眼。你現在崇拜的是胡主任,可是你除去看見了他的職務,并不了解這個人。你不要把機舍當成才能,人走時氣馬走膘,機會能造就英雄也能造就賊。咱們等著瞧,往后有好戲讓你看?!?
“我氣得渾身打顫,真想大哭一場。我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傷害,而且這樣惡毒下流的話又是從我的好師傅好組長嘴里吐出來的,更加倍地刺痛了我的心。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從那次談崩以后,我們的關系變了。他從不放過一個機會向我施加壓力,叫我難堪。因為他是組長,這種機會很多。他有時冷笑熱哈哈,有時又一連幾個星期不答理我,組里什么事也不找我,‘淡’著我。我還不懂得什么叫愛情,可是我以為若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又不能獲得這個人的愛,應該是痛苦的??墒巧旮粡姾臀艺劚酪院?,看不出有絲毫痛苦,反而比以前更愛說愛笑了。越是有我在場,他的話越多,笑聲也越高。和劉惠榮上班一塊來,下班一塊走,似乎故意做給我看。
“沒過多久,上夜班的時候出了一件事,使我在小組里更孤立了。過去上夜班,工人們總要睡幾個小時,自從大胡一來,他夜里抓住睡覺的按曠工論,大部分人不敢明目張膽地睡了,還有人偷著睡。那天夜里一點鐘吃完夜宵,正是人最困的時候。組里有人說大胡白天干了一天,上半夜又在三噸錘上拼了好幾個小時,他精神頭再大下半夜也拾不起個來,不會再轉悠了。說完都躲到更衣室去睡覺,錘跟前只剩下我自己。不一會兒,大胡竟真來了,據說他有個毛病,錘聲越響他睡得越香甜,錘聲一停,車間一靜下來他立刻就醒。他問我小組的人都干什么去了,我只好實話實說。大胡自然把他們狠批一頓。自那以后,組里人都用白眼看我,說我給大胡報的信,罵我是‘主任的情報員’。第二天再上夜班,申富強就想出了主意,吃完夜宵以后,他叫我開錘,他一個人掌鉗子打些根本用不著的小工具。劉惠榮和其他人都可以安心去睡覺。大胡聽到錘響就不大會來轉悠,就是來了有申富強在也可應付過去。這簡直是磨洋工,真是用工人過去對付資本家的辦法對付大胡。可是申富強買了好,都說他是好組長,同時也整治了我,大伙兒也挺高興。我實在忍不住,下班后就向申富強挑明了,這是磨洋工,是欺騙國家。在批判會上他們口口聲聲講工人是企業的主人,史學的主人,哲學的主人,就是這樣當主人?我叫申富強向車間承認錯誤,要不我就去告訴車間。他最后只好答應,可是也更恨我了。不久,閑話就傳出來了,說我拆劉惠榮的墻腳,在追求大胡。沒有幾天,車間里都轟動了,編得有鼻子有眼,說我這個高干女兒至少要搞個車間主任一級的干部。人們罵大胡的時候,不怕劉惠榮,倒背著我。在他們嘻嘻哈哈講得正熱鬧的時候,只要我一去,有人使個眼色就全不吱聲了。劉惠榮還幾次指桑罵槐地罵我是臭不要臉的。她已經向她的幾個好朋友聲明,和大胡徹底吹了。嘴里還不三不四地說:‘讓那個喜新厭舊的官迷去找官小姐吧!’
“我實在受不了啦,就找到崔書記要求調走。等了幾天,車間要成立批儒評法寫作組,編寫一本《勞動人民反孔的故事》,要抽十幾個人,脫產一個月,其中有我。通知都下來了,大胡聽到信兒卻不同意。他提出一個口號,大干一百天,爭取提前一個月完成全年生產任務。這十幾個人脫產一個月,對車間生產當然要有影響。他找到老黑,不同意讓這么多人脫產。老黑是一把手,又負責抓運動,拿出黨委決議,大胡只好認頭了。輪到抽我出去,又出了問題。這幾天劉惠榮病了,我再一走沒人開錘了。大胡臨時決定叫我先不去,等劉惠榮病好了再說。我心里不愿意,可是考慮到全組生產只好服從。大胡剛走,申富強把老黑找來了,對他說:‘崔書記,我們在下邊沒法干了,到底是聽支部的呢,還是聽大胡一個人的?您通知叫小姚去搞運動,大胡剛才來說不讓小姚去,我們也不知聽誰的好啦。’
“老黑寬宏大量地笑著說:‘誰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線就聽誰的,個人服從組織嘛?!?
“申富強的眼光又在書記身上溜來溜去:‘話是這么說,我們也知道誰是對的??墒谴蠛F在氣正橫,車間里有嘛事,一提就是大胡說的,大胡拍的板,到處都是大胡、大胡。去年在黨支部領導下,全車間工人拼死拼活完成了任務,功勞倒都記在大胡一個人身上了,好像以前的車間領導都是廢物蛋,就數他能,他一來車間就變了。今年他的口號要再實現了,就更證明這一點了。說不定他還會升到廠部當副主任去。’
“老黑始終不動聲色,反問他:‘這不是好事嗎?’
“申富強趕緊遮掩:‘好事是好事,就是群眾意見太大?!?
“老黑說:‘小伙子挺能干,有人說他想出點風頭也是難免的?,F在先談小姚的事吧,她走了,你們組誰開錘?’
“申富強說:‘我叫人給劉惠榮帶信兒了,她一會兒就來。她胃病本來不重,可能是大胡吹了她,精神上不大痛快?!f著話故意瞄了我一眼。然后轉頭問書記:‘小姚到底是去不去?’書記點點頭說,還是去吧。看樣子申富強也希望我離開小組。
“我回到更衣室想把工作服換下來,劉惠榮真的也來了,正在換衣服。我們兩個誰也不看誰,相互也不說話。還有幾個抽上來寫反孔故事的人也在屋里,有的織毛活兒,有的洗衣服,有的在里間的澡堂里洗澡。頭一天脫產報到就等于放假。一離開生產班組大胡管不著了,都覺得又隨便又輕松。嘰嘰嘎嘎,說說笑笑,快把房蓋掀起來。平時在車間里招呼人就得扯開嗓子大叫,空中天車隆隆,地上的加熱爐風吼風嘯,再加上鏗鏘個沒完沒了的汽錘聲,噪聲太大。要是在車間向更衣室喊人就更困難了。我當時隱約聽到有人喊我,正要出去看看,更衣室的門突然打開,大胡走進來,正脫衣服的劉惠榮和另外兩個女工嗷一聲叫起來,趕緊用衣服蒙住臉。大胡慌忙退出去,對著門口大聲喊:‘小姚,趕緊回組干活兒,不然小組停產造成的損失由你負責!’
“這下可不得了啦,劉惠榮和幾個女工撒了潑,更衣室吵成一個蛋,嚷著要跟大胡沒個完。我趕緊跑回小組問問是怎么回事。原來我走以后,申富強也跟著老黑走了,大胡到組里一看沒人生產,以為是沒有司錘工造成了停產,就氣急敗壞地闖進女更衣室去找我。本來大胡上任以后見到有的女工躲到更衣室去睡覺、干私活兒,他就訂了一條制度:除去上班前、下班后女工洗澡換衣服的時間外,男同志一樣可以進女更衣室找人或檢查紀律。當初這條制度剛一公布的時候,就有的女工罵街。今天大胡又忘了有特殊情況,劉惠榮剛來,有的女工頭一天脫產,都要換衣服。再說他進更衣室也應該先敲敲門。
“不一會兒,劉惠榮她們在車間門口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大流氓、大壞蛋、大工頭胡友良必須低頭認罪!》還叫著要去找老黑,叫黨支部表態。我壓著氣看完大字報,完全是任意夸大,連編帶造,把大胡罵得簡直不是人了,說他從到車間來沒干一件好事。人越圍越多,卻沒有一個人敢替大胡說話。我氣不忿兒,就說明了事情真相,告訴看大字報的人,大胡是喊我回組干活兒,并不是到女更衣室里去向幾個女工耍流氓。不等我說完,身后一個女人急鼻子快臉地嚷起來:‘你還有臉在這兒說話。他當然是去找你的,這全車間誰不知道!可是正經男人有誰往女更衣室去搞對象?你們要早約會好了在更衣室見面也應該告訴我們個話兒,我們也好給你們騰空,省得礙眼。為什么不聲不響,連門也不敲,正選我們脫衣服的時候闖進去,這不是使壞耍流氓是干什么?’多么無恥!我回過身一看,說這話的竟是劉惠榮,氣得我一句話也答不上來,扭頭擠出了人群。
“大胡也正在看大字報,聽了劉惠榮的話憤怒地喊起來:‘劉惠榮,你不要像個潑婦似的胡攪蠻纏。對我你們愿意說什么都行,不要隨意污辱小姚?!菐讉€女人更不依不饒了,劉惠榮又哭又罵:‘你這個臭流氓,到這時候了還護著自己的對象……’她那幾個好朋友在一邊幫腔。要不是有人拉走了大胡,真要被她們幾個沖上去撓破了臉。
“大胡是個硬漢子,想忍住憤怒撐過這場風波。可是他說話沒人聽了,雖然工人中大多數都承認大胡是個正派人,決不會干那種事,可是卻沒有幾個人肯站出來替他說話。他已經無法在車間再工作下去了,幾天工夫他像換了一個人,精神蔫了,眼窩陷下去了,眼睛紅紅的,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這時廠里要抽一個人到黑龍江農村做下鄉知識青年的帶隊工作,叫誰去誰都不愿意去。老黑書記到黨委把這個差使給大胡要來了。后邊的事你已經看到了,剛才我在車站送走的那個人就是胡友良?!?
我想安慰她,卻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她遇到的事本沒有什么,這種事我在農村也見得多了,要不還叫生活嗎?最粗糙的石頭又豈止是一面,何況是人。我心里本來在想著安慰她的話,嘴里卻不知不覺地說:“那個大胡也真夠愣的。”
一真說:“他愣算什么錯?他無非就是不安心像別人一樣混日子,拼啦干啦,對自己對別人都嚴格得過了頭,攪得一些人不安穩,人家就恨他。他吃虧在于不了解人心,不了解形勢,現在不是歷史飛躍的年代,而是歷史曲折迂回的年代。大家都在磨蹭,他偏要往前沖闖,等著他的就不會有好結果。這就是這些天來我反復考慮的結果,但是今天卻沒有告訴他。”
我問申富強的情況怎么樣。
她說:“申富強接替大胡當了車間副主任,他和劉惠榮今天結婚。車間的人大都去賀喜了。誰不愿意去錦上添花呀?至于被一擼到底、今天帶隊下農村的大胡卻沒有一個人來給他送行。”
這,真是黑心人自有黑幸福。一真在這樣的車間待下去也真夠受的,我勸她去上大學。她搖搖頭:“早想過了,那沒有用,我不想鍍層金掛個牌子。而且我一表示要上大學,媽媽會為我使勁,有人看在她和爸爸的面子上也會為我使勁,我就是功課考得再好也說不清。那我豈不違背了自己的心愿,也成了個不干不凈的人。如果有一天我上了手術臺不也會追悔莫及。索性咬緊牙關抗下去,清清白白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清清白白地活一輩子?!?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不過我真想掌握一種能解剖人的思想的技術,制成一種藥,把那些騙子成天用來做戲的舞臺,變成他們吐真情、露真相的手術臺,醫治人世間根深蒂固的偽君子?!?
我是個吃了早晨飯不管晚上飯的人,現在不能不承認我有了一樁沉重的心病:老天哪,千萬可別把我的好朋友逼成精神病呀!我摟著她的脖子,肚子里搜索著寬慰人的話:“一真,不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頹喪,可不要使自己的心境衰老了。在憤怒和困難里更要勇敢?!笨墒沁@些話連我自己也沒有寬慰住,倒是把我自己的眼淚說下來了。我把她摟得更緊了,我們兩個都茫然地看著汩汩東去的海河水。
197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