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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解脫

在我們這么大的國家里,什么怪事沒有呢?市委任命中國第一架戰斗機的設計師凌子中,到國防工業辦公室擔任副主任兼總工程師。當國風大變,科技工作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由第九變成了第一;正值舉國上下向“四化”進軍的途中,這樣的任命意味著什么是十分清楚的。可是這位凌子中卻不去上任,提出要改行去搞政治。難道他不知道當前許多專職的政工干部,都提出來要改行去當業務干部嗎?奇怪的是市委竟答應了他的請求,由他帶著一個三人工作組來到七一五廠。不久,凌子中就生平第一次以政治運動領導人的身份主持了杜恒的說清楚會。

杜恒坐在會議室的一個墻角里,他頂多有四十歲。雖然已經到了夏天,他還穿著發舊的帆布工作服,赤腳穿著廠里發的大頭皮鞋。他在夏天穿著這身裝束如果走在馬路上,很可能被當成是精神病患者。但是在七一五廠的人眼里卻早就看慣了,從他身上歷來是看不出春夏秋冬四季變化的。他的臉長得不算難看,以前也許是英俊而動人的。現在卻像他的裝束一樣也變形了,像塊生鐵板一樣毫無表情;又高又陡的額角,則像一塊豎起的廣告牌,告訴所有見過他的人,他的性格是屬于那種倔鬼、犟種、半癡半瘋類型的。

凌子中旁邊坐著一位和杜恒年紀相仿的農村婦女,懷里攬著兩個男孩子。凌子中望著杜恒,古井般深湛的眼睛里,突然掀起一陣風暴。他真想大聲呼喊出來:“讓這一切快點結束吧!”

每當聽到外國朋友恭維他是中國的第一流飛機專家,凌子中就認為是一種不可忍受的嘲弄。他的留在國外的同學,有的參與搞出了“協和”、“B-52”、“銀河式C-5A”,而他呢,二十多年來毫無成就。是他的天資比他們差嗎?不,甚至是更好些。那又是什么原因呢?眼前的杜恒,年富力強,正可以在事業上大有作為,又被吊在政治運動的螺旋槳上難以解脫。作為一個老科學家,沒有比看到有希望的人才遇到摧殘更痛心的了。

他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開口了:“為了把杜恒同志的問題搞得更清楚,使我們對他有個全面的、歷史的了解,特地到東北把他的愛人陳佩珍請來了。杜恒可以說,他的親屬可以說,我們大家也都可以說。說清楚會嘛,目的就是要把問題徹底說清。杜恒,你先說吧。”

“我沒有什么好說的,更沒有不清楚的地方,誰說我有問題誰說清楚吧。”一年多以來,開了無數次會,寫了無數次材料,杜恒始終就是這么幾句話。今天他扔完這幾句話又不吭聲了。

凌子中朝陳佩珍點點頭。陳佩珍眼圈紅了,剛要張嘴,杜恒猛地站起來,厲聲說:“佩珍,你有什么好說的!”他眼里燃燒著暴怒的、想拼命的火焰,嘴唇顫抖著。一直還沒有瞧見爸爸的兩個孩子,這時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抓住杜恒的胳膊,睜大眼睛,又驚又怕地望著他的臉,不住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陳佩珍并不理會丈夫的憤怒,極力控制著自己的眼淚說下去:“我既然打定主意來了,就是要把憋在心里的話全說出來。這些年,我們一家老小跟著杜恒受的罪、背的黑鍋也太重了,再不說一說真要憋屈死人了。我有個請求,杜恒若是犯了坐牢的罪,就請國家把他逮捕法辦;若是他沒有犯罪,就請領導答應他退職,讓我把他領走……”

杜恒和陳佩珍結婚后的第二年,杜恒沒有請探親假,佩珍到七一五廠來看他。首先接待她的是個漂亮而瀟灑的青年技術員,親熱地使勁握住佩珍的手,一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一邊逗趣地說:“嗯,和照片一樣,不過更漂亮,更自然。難怪我們科里的人都說小杜娶了個鄉村美女,果然不假。佩珍,你可要有個思想準備,他們說不定還要鬧你們倆的洞房。”

陳佩珍羞得滿臉通紅,一個素不相識的男子,乍一見面竟和她這樣親熱和隨便,她有點接受不了。技術員拎起佩珍的東西,把她接到自己的家里,才想起做自我介紹:“我叫石鐵麟,是小杜的師兄。我們廠的總工程師凌子中,是航空技術界的一號專家,他有兩個最得意的助手,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小杜。小杜有件事脫不開身,一會兒就來。廠里的招待所太臟太亂,你和小杜就住在我家。今后你不要客氣,我和我愛人完全受你指使。”

這一番話把陳佩珍說得更不好意思了。

一連幾天,石鐵麟又是請佩珍和杜恒吃館子,又是請他倆看戲,陪他們一塊兒到公園去劃船。真的像師兄一樣處處照顧他倆,連杜恒也像個傻子一樣一切聽從石鐵麟擺布。蔫頭耷腦的杜恒竟然交上這么個熱心能干的好朋友,佩珍心里很高興,也放心了。

不久,一場掀天揭地的政治大革命幾乎使地球也失去了平衡。凌子中作為技術權威,理所當然地第一批就進了牛棚。由于和他的關系過密,石鐵麟戴著反動權威的“孝子賢孫”的帽子,第二批進了牛棚。杜恒沾了出身好的光,反倒戴上了“赤衛隊”的袖章,成了凌子中和石鐵麟的看守。他們自己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由朋友變成了敵人。技術體系碰上了政治斗爭,就像西瓜碰上了快刀,很快就四分五裂了。可憐這些技術員的神經本來就像小草一樣脆弱,在這多災多難、風雨交加的年月,更加東倒西歪,六神無主了。幾場批判會一下來,石鐵麟首先垮了。

這一天,外廠批斗凌子中,石鐵麟陪斗。下午,這兩個人再被送回牛棚時,凌子中已經奄奄一息,光著腳,鞋子不知丟在哪兒了。杜恒趕緊到宿舍拿來自己的一雙鞋給凌子中穿上,又到保健站苦苦央求一個廠醫,偷偷到牛棚給凌子中治病,聽說石鐵麟中午還沒有吃飯,杜恒又跑到飯館給他買來一斤水餃。

這幾天,石鐵麟常常為拜凌子中為師而后悔,并且拿定主意不能再做凌子中的殉葬品了。今天在被批斗的臺子上,他最后下了決心,不吃就得被吃,做牙齒總比做肉食好。他吃飽了杜恒送來的餃子,故意在盤子里剩了一些,趁著杜恒和醫生都在忙乎凌子中,他借口去廁所,就端著那幾個餃子來到赤衛隊總部。他不僅把一切都如實講了,還交上一份由他老婆在家里替他寫好的對凌子中的批判稿。石鐵麟當場被釋放,代替他被關進牛棚的是杜恒。而且杜恒很快就有了一個十分響亮的罪名:反動技術權威的“鐵桿僚機”。

石鐵麟的脈管里卻像注入了強心劑,他越來越積極了。抄家風刮起來以后,他從凌子中的家里和杜恒的宿舍里得到了一批寶貴的技術資料和這兩個人尚未發表過的研究成果。石鐵麟對眼前這場政治斗爭由憎恨變成感激了,不論在政治上還是在技術上他都獲得了意外的重要收獲。

杜恒呢,倒也暗暗慶幸自己住進牛棚倒比當看守輕松了,和凌子中同住一個牛棚,如同在一條船上一樣,很快就加深了彼此間的了解,感情立刻近了。杜恒早就有打算,想搞一種新型戰斗機,一直擔心凌子中會不同意。在患難之中他說出了自己的設想,凌子中不僅沒有為杜恒想超過自己而生氣,反而提出了一些杜恒沒有注意到的問題,幫了他的忙。

幾年后,凌子中恢復了職位,立刻把杜恒設計的“715-1”型殲擊機投入試制。樣機造出來以后得到了空軍領導的贊揚。空軍當時的一位負責人批示大批投入生產。不久,林彪自我爆炸,那個負責人成了林彪的死黨。于是根據無情的政治斗爭的邏輯推斷,林彪的死黨批準生產的“715-1”型殲擊機,當然是為林彪搞軍事政變服務的,那么設計這種飛機的杜恒,和批準這種設計的凌子中,還能逃脫罪責嗎?杜恒險些又一次被推進了牛棚。

丈夫得感冒,妻子就會打嚏噴。杜恒的家里雖然還不知道他又被林彪事件牽涉上,但估計他又出事了。因為近三年了杜恒沒有回家探過親,有一年多了沒給家里寄過一分錢。爹已經不能下地勞動,娘害著哮喘病,常年下不了炕。佩珍還有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一家老小全指靠她當小學教員的工資過活。炕上炕下,家里外頭,也全仗她一個人張羅。受累作難她不怕,就是猜不透杜恒在外邊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九七四年秋天,她帶著兩個孩子,第二次來到七一五廠。這一次沒有人接她,傳達室的老人指給她去杜恒宿舍的路。廠里的人聽說她是杜恒的家屬,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她。她領著孩子走過去,身后立刻引起一陣低聲的議論,陳佩珍心里更加不安了。來到杜恒宿舍的門口,她陡地怔住了,門上掛著鎖,門板上糊著一張大字報。她的頭一陣暈眩,趕緊扶住門框,才沒有讓自己摔倒。穩了穩神,她看清了門板上大字報的字跡,門框上還貼著一副白紙對聯:

孔老二陰魂附體,成名、成名、成名

林彪的反黨嘍啰,賣命、賣命、賣命

橫批是“自食惡果”四個大字。

陳佩珍腦袋嗡嗡山響,不知該怎么辦。這時在她身邊已經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幾個半大小子和半大閨女還站在旁邊起哄、找樂兒。陳佩珍受不了這個陣勢,恨不得立刻逃開這個地方,可又不知道杜恒到底怎么樣了,是被抓走了,還是沒有被抓走?有個上了年紀的工人從這兒過,告訴她杜恒正在禮堂開會。她就抱起小二,領著老大,順著工人指的方向直奔禮堂。穿過廠區和宿舍區,陳佩珍又看見一些批判杜恒的大字報和大標語。她一見了這東西就心驚肉跳,連頭也不敢抬,慌慌張張繞過去,趕快逃開。走進禮堂,里面人不多,后邊還空著多半截。陳佩珍的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兒,悄悄地在一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仔細地盯著臺上,見杜恒并沒有在臺上站著,稍微緩了一口氣。

剛升為設計科科長的石鐵麟,正在臺上念著批判稿,看見一個帶著孩子的農村婦女走進會場,開始覺得很奇怪,當他認出來人是誰,心里一陣興奮,腦子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不妨逢場作戲,捉弄一下這對牛郎織女。他聲調驟然提高了,嘴角閃出尖銳的冷笑,沖著臺下喊:“杜恒,你上來,我問你幾個問題。”

陳佩珍聽到叫丈夫上臺,心猛地收緊了,緊緊地摟住了兩個孩子,怕他們看見爸爸叫出聲。她一看見杜恒走上臺,就沉重地低下頭,再也不敢朝臺上看了。一串眼淚涌出來,她偷偷地擦掉了,不敢叫孩子看見。

石鐵麟見杜恒走上臺來,他并不急于發問,而是故意留個扣子,抓住聽眾的注意力。他儀表堂堂,這時更顯得神采飛揚,稍微有一點發黃的眼睛像鷹一樣尖銳地盯著臺下,兩片薄嘴唇善于蠕動和變化,從那里邊吐出來一串串俏皮的詞句,緊緊抓住聽眾,連他個人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抑揚頓挫的聲調里:“杜恒,我問你,你在林彪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是什么動機使你以技術為階梯,向林彪賣身投靠的?”

石鐵麟像一切厲害的批判家一樣,很會提問題,他的問題足能把對方置于死地,使對方很難回答。

杜恒根本就不回答,一雙奇特的眼睛怔怔地盯住石鐵麟,半天不錯眼珠,不躲閃更不滴溜溜打轉。他的眼球仿佛是鉚死的,不會轉動,露著傻子般的呆滯和瘋子般的獰野。碰上這樣的目光,石鐵麟心里一陣發顫。但他立刻鎮定住自己,繼續用嘲諷的口吻大聲說:“杜恒,你不要裝傻充愣。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是不是因為林彪叛逃時坐的是‘三叉戟’,而不是你的‘715-1式’有點遺憾?甚至是抱恨終生?”

臺下一陣哄笑。

石鐵麟這些譏諷嘲罵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釘子揳進陳佩珍的心里。一開始她真不敢相信這些話竟會是從杜恒的好朋友石鐵麟的嘴里吐出來的,生活難道就是這樣捉弄人的嗎?陳佩珍受不了啦,她想哭卻不敢哭出聲,她不敢朝臺上看,她抱著孩子又悄悄走出了會場。她多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場,可是七一五廠沒有這樣的地方。她在禮堂門前的一塊大宣傳牌子的后面找了個地方,娘兒仨坐了下來。一直聽到禮堂里宣布散會,她怕見人,就拖著孩子先回到杜恒的宿舍門口。

不一會兒,杜恒蔫頭耷腦地回來了。看他這副丟魂失魄的樣子,陳佩珍心里又一陣發酸,輕輕地叫了他一聲。杜恒只從鼻子里答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眼皮卻并沒有撩開,更沒有認出和他打招呼的究竟是誰。老大追上去喊著“爸爸”,杜恒轉回身,猛地一驚,眼里閃出驚喜的光彩,迎過來高興地喊:“佩珍,是你!”

他拉住老大,又抱起了小二。佩珍發紅的眼圈終于忍不住落下來一串淚珠。她用只有做妻子才有的眼光看著丈夫:他變了,這三年間幾乎老了十歲;額頭眼角有了深深的皺紋。做妻子的心里一陣酸痛。

杜恒把一家人領進屋里,這簡直不像個人住的地方,這兒一堆圖紙,那兒一堆書籍,各種飛機模型和稀奇古怪的零件隨便丟放,就像個沒人管理的圖書館兼倉庫。屋里本來住著三個人,杜恒常常一夜一夜地開著燈看書和畫圖,那兩個人受不了這份罪,就都搬走了。剩下杜恒一個人就更得勁了,資料、圖紙、模型怎么用著方便就怎么擺放,搞得屋里插不下腳了。佩珍實在看不下去,進門只好先收拾屋子。杜恒則歡天喜地地哄著兩個孩子玩兒,一會兒用紙疊個飛機,一會兒又疊個汽車,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老大喊肚子餓,他才想起是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他真想領著老婆孩子到市里最高級的飯店去美美吃一頓,可是他兜里沒有這筆錢。他每月的生活費幾乎是用高等數學計算好的,發了工資,先把全部糧食定量換成食堂飯票,留下很少一部分機動錢,其余的都買了參考書和資料。他以前存的資料全丟了,只好重置家當。現在他口袋里還有二十塊錢,但這筆錢的用處已經派好了。他需要使用電子計算機,廠里沒有,要到郊區一個研究所去借,借用一次得交付二十元使用費。這筆錢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杜恒到食堂買了二斤饅頭,給愛人和孩子買了兩個好菜,自己買了個丙菜。佩珍并不計較吃什么,一家人倒也樂樂呵呵地吃了頓團圓飯。兩個孩子累了,吃完飯就睡著了。佩珍把家里的情況一五一十向丈夫講了一遍。下面該杜恒向妻子說知己話啦,比如這幾年是怎么過的,為什么弄成這個樣子,今后打算怎么辦等等,總之是應該有好多話要向妻子說。可是杜恒對自己的情況一句也沒講,翻來覆去只嘟囔一句話:“叫你受累了,叫你們吃苦了!”

妻子沒辦法,只好一句一句地追問了半天,對丈夫這幾年的情況才有了個大概的了解。杜恒見妻子的追問結束了,他看看表站起來對佩珍說:“你太累了,早點睡吧,我早跟人家約好了,今天晚上得到研究所去,借用他們的計算機。”

佩珍憋著一肚子氣:“你還干呀?”

杜恒反而驚奇地看著妻子,仿佛是反問妻子:“怎么能不干呢?”

佩珍賭氣地說:“下午批的不是你呀?”

杜恒低下腦袋,他為連累妻子,讓妻子替自己擔驚受怕心里很不好受。妻子千里迢迢來看他,怎好扔下她自己走呢?他很愛佩珍,但他不會表達這種愛,甚至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妻子的話。他那個精密的頭腦里,裝滿各種數據和設計構圖,理性掩蓋了深刻的激情。他急得在屋里轉磨磨。他托人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征得研究所同意今天晚上讓他使用計算機,如果今天失約,不知又要拖到哪一天。杜恒終于想出了一個主意,他從床底下拿出幾張飛機圖樣,給佩珍講起飛機來。一談起飛機,杜恒很快像換了一個人,什么“鬼怪”呀,“火神”呀,他搞的“715”又是什么樣的……他講得眉飛色舞。誰知他講得越神,佩珍的心里越沉,她的丈夫也許有一天會造出世界上最先進的戰斗機,可是他現在無論在政治上還是個人生活上都搞得一團糟;他空有一個第一流的頭腦,卻缺少靈活性,不會適應政治環境,跟不上潮流。

杜恒全不顧妻子的神情變化,越講越沖動,最后抓住佩珍的手,眼里射出一種固執的光,終于由談飛機帶出了他埋在心里的話:“好佩珍,我所以還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就是由于還留戀兩件事。一件是你和孩子,一想到你們,我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就得到一點安慰,見到你們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興,也只有見到你們我才感覺到在人世間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幸福。第二件就是飛機,飛機給了我活著的力量。世界上最好的戰斗機,每小時能飛三千五百公里,一般的都在兩千多公里左右。我現在搞的是‘渦輪風扇噴氣發動機’,將來‘715-2’型時速可接近三千公里,是音速的三倍。我實話告訴你,失敗一回,我成功的把握就增加一分。我只要活一天就要爭這個臉。你等著吧,我早晚要搞成它!”

不知是他的信心,還是他的傻勁兒感染了妻子,惹得她苦笑了一下。杜恒見妻子笑了,就使勁握了握她的手說:“你快睡吧。”說完匆匆走了。

剛才強笑的佩珍,等丈夫一走,就趴在床上哭了,哭得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第二天早晨,杜恒從研究所回到宿舍,屋里變了樣,東西收拾得整整齊齊,地上擦得干干凈凈。兩個孩子還睡得好好的,床邊用一捆書擋著。佩珍卻不在。杜恒心里一跳,看見桌上有一封信——

恒:

你走后我想了很多,家里人誰也沒有想到你會弄到這步田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你不死心,還要硬干下去,你到底圖個啥?你不替自己想還不替家里大人孩子想?我知道你的性子,我說不服你。可是我怎么向兩個老人講?家里盼著我帶錢回去,或是帶個你平安無事的消息回去。這兩樣我一個也帶不回去。眼下只有一條道,就是把兩個孩子留下。如果廠里不讓你回家,你就可以借送孩子為由,回家好好散散心,如果不愿意再受這份窩囊氣就辭職不干了,回到家鄉種地也行,教書也行。如果你還不回心轉意,孩子也會給你添很多麻煩,拖累你也搞不了邪門歪道。這樣回到家我也好向兩個老人交代,就說你撫養兩個孩子上學,我養兩個老人,從此不再向你要一分錢。我這樣做,你可能會恨我,埋怨我,但沒有辦法,我實在是為你好,萬不得已。你知道,我把兩個孩子扔在這兒,就是把我的心扔在這兒了。你千萬要把孩子帶好,要是孩子有了差錯,我決不依你!你記住,每隔半個月給我寫封信,把孩子的情況告訴我。平時要多給小二喝水。老大跟你一樣,是個蔫頭匪,提防他惹禍。我不愿等到天亮再看見你們廠里的人,我老是心驚肉跳,在這兒一天也待不住。我走了。

你自己可要保重啊!我盼著你帶著孩子回去。

妻 佩珍

杜恒看完妻子留下的信,他傻眼了,像個泥胎似的怔怔地站了好半天。細心的佩珍留下了兩個孩子,他請假回家就有了借口,不怕領導和批判家們不答應。可是他這種不清不白的樣子怎么能回家?萬一把挨批的問題再帶到家鄉,牽連老人和孩子,那不更糟了?他擔心佩珍,她回到家怎么向親友解釋呢?把他說成什么樣都行,完全可以說他犯了強奸罪、盜竊罪、搶劫罪,可千萬別說他政治上、路線上出了事,個人品質錯誤不株連家屬,政治問題是要株連家屬的呀!

杜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著妻子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叫著對不起全家。他揪住自己的頭發,咒罵著自己,捶打著自己的腦袋。突然,他趴到床上,摟住兩個孩子,一種潮乎乎的東西從杜恒的臉上流到兩個孩子的臉上。

從此,命運的所有負擔和打擊全落在杜恒的頭上了。白天,他把兩個孩子留在宿舍里,一天都揪著心。不是挨了別的孩子打,就是兩個小家伙自己打成一鍋粥。而且老大已經多少懂點事了,從別的孩子的罵聲中他明白了自己所以常常受氣,是因為他的爸爸在大人群里也常常受氣。他管住小二不再出門了,決不和別的孩子一塊兒玩兒。他還把門上的大字報和對聯撕了個干干凈凈,現在誰要再往他家門上貼一片紙,他就會咬掉對方的手指。有人在他家門口一停步,朝里看上兩眼,老大那對晶亮的黑眼珠里就會射出一股懷疑和仇恨的光。到了晚上,杜恒先得把兩個孩子哄睡了,然后用一件藍褂子遮住燈泡,才能干自己的事。

就在杜恒苦煎苦熬的時候,石鐵麟正春風得意,被批準入黨了。他一接到被批準入黨的通知,立刻通知了杜恒,叫他到科里來匯報思想。這叫得勢壓人,可杜恒又不能不來。

中午,石鐵麟叫他愛人朱倩在家里炒了幾個好菜,夫妻倆痛痛快快地對飲了幾杯“嘉賓酒”。飯后兩個人嘴里又都嚼上一小撮好茶葉,免得下午上班去帶出酒氣。石鐵麟志得意滿地對愛人說:“我們現在還缺什么呢?想要的現在基本都到手了。不過我心里還有一個更大一點的規劃,我需要得到杜恒的‘渦輪風扇噴氣發動機’的設計總圖。這是‘715-2’型能不能上天的關鍵。咱們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唱紅臉,下午到他家里去,給他兩個孩子帶點糖果去,以關心為名,把設計總圖上的關鍵東西記下來,或者用相機拍下來。我下午找杜恒談話,把他纏在設計科。”

朱倩沒有完全理解丈夫的用意,問:“你要那個設計總圖干什么?杜恒的設計不是被你批得夠臭了嗎。你的組織問題也解決了,我看適可而止吧。”

石鐵麟搖搖頭:“女人的心總是軟的,搞政治斗爭,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聰明人不是自己去辛辛苦苦地創造奇跡,而是巧妙地利用奇跡來幫自己的忙。”

朱倩半嬌半嗔地挖苦說:“讓你搞技術純粹是一種誤會,如果你改行搞政治,也許會成為一個風云一時的人物。”

石鐵麟得意地笑了:“這就是‘文化大革命’給我的啟發。在我們這樣的制度下,只懂技術是沒有出路的,用政治手腕搞技術說不定會大有作為。因為我們國家在世界上叫得響的是革命,是搞路線斗爭,而不是發明創造,不是取得了多少技術專利。這就要求你我這些吃技術飯的人,必須學會善于適應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借助這些運動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把相機和一把糖果塞到愛人的綠呢子外套的口袋里。他笑瞇瞇地擁推著愛人走出他們舒適的家。

石鐵麟坐在科長辦公室里等杜恒。他第一次明顯地意識到成為一個黨員的優越感。他容光煥發,神色不凡;而且還在心里不時提醒自己,不要把得意之情過分顯露出來。

杜恒像一切有問題的人一樣,有著嚴格的時間觀念,按時來了。石鐵麟看見杜恒更無法抑制自己的優越感了,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杜恒,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少有的憐憫之情,心中似有不忍,甚至不敢正視對方那呆滯的目光。他在私下和杜恒談話,不像在臺上批判杜恒時那么尖酸刻薄,今天又特意加上幾分親熱的口吻:“怎么樣?在下邊勞動還吃得消吧?”

杜恒只是盯著石鐵麟,沒有吭聲。他覺得這是沒話找話,根本用不著回答。

“聽說小陳把兩個孩子扔給你就走了。咳,女人總是靠不住的。”石鐵麟用同情的目光,朝著杜恒心里最疼的地方扎,“想起前幾年,凌總從牛棚一出來,立即起用你,把你的‘715一1’式殲擊機推上馬,那時你是何等的躊躇滿志,大有可能坐上副總工程師的位子。正像俗話說的,飛得高跌得重,有一榮必有一辱。人應該默默地活著,安守本分,自忍自樂。”

石鐵麟把杜恒找來并不是要談什么思想,要聽什么匯報,他只想拖住杜恒,多給妻子一些時間。加上他今天情緒又好,就自拉自唱地聊起來了。杜恒是來“匯報”的,反倒變成“旁聽”的了。直到快下班了,石鐵麟才放他走。

杜恒走出設計科,看老大和小二站在樓梯口,臉上淚痕斑斑,兩對小眼睛里流露出驚恐的神色。每個人的手里還都拿著一塊糖。他問老大:“你倆站在這兒干什么?”

老大說:“有個阿姨說,你叫我跟小二在這兒等著。”

杜恒沒有多想,抱起小二,拉著老大就走。走出設計大樓,老大臉上掛著很懂事的表情,仰臉盯著杜恒問:“爸,你又挨批判啦?”

杜恒心里像叫雷擊了一下,他沒有回答孩子的問題,拉著老大快步走了。

老大見爸爸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不放心地又追問了一句:“我長大也要挨批判嗎?”

已決心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杜恒,聽了孩子這話,心里又慌又亂。從妻子把兩個孩子留在這兒,他就打定主意,不管自己受多大罪,也不能屈著孩子。自己的心反正已經磨出了一層厚繭,誰愛怎么批就怎么批吧。孩子的心稚嫩而純潔,決不能在他們幼小的心田里造成創傷。但這是不可能的,老大已經懂事了,而且處在這種環境中的孩子是很敏感的,爸爸挨批,他們不可能不受傷。杜恒明白了這一點,非常難受,比他自己挨批更痛苦十倍。

爺兒仨回到宿舍,門口有兩個孩子要找老大去玩兒,老大一瞪眼,使勁關上了門。杜恒有點奇怪。問:“這些天你倆為什么不出去玩兒啦?”

老大說:“我們不出去,就在屋里玩兒。”

“有人欺侮你們嗎?”

“嗯,”老大眼圈紅了,帶著哭音說,“他們罵街,說你是林禿子的干兒子,說我跟小二是林禿子的干孫子。”

杜恒怒不可遏,向門口沖去,他想去拼命。沖到門口又站住了。他和誰去拼命呢?和外邊那兩個孩子?他轉回身猛地把兩個孩子摟進懷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滴到兩個孩子的頭上。

兩個孩子在他懷里也哭了,老大一邊哭一邊說:“爸爸,咱們回家吧,這個地方不好!”

杜恒無法回答孩子的要求,只好先給孩子擦擦眼淚。他到桌上拿手絹突然看見發動機設計總圖攤放在桌子上,他記得這圖是放在抽屜里的,為了防備孩子弄壞,他對這份總圖保護得很小心。這一刻,他沒有多想總圖移動的原因,反倒一下子發現了孩子受氣的根由,仿佛欺侮他兩個孩子的不是別人家的孩子,而是這份圖紙。他一把抓過圖紙撕碎,狠勁摔到地上,對兩個孩子說:“對,咱們回家。爸爸不干了,回家種地去,再也不受這份窩囊氣啦!”

杜恒摟住兩個孩子,讓兩個孩子的臉貼在自己的臉上,這樣過了好長時間,他漸漸冷靜下來,用熱水給兩個孩子洗了臉,開始哄他們玩兒。他心里覺得對不起孩子,自己就是強打笑臉,也要把兩個孩子哄樂。他趴在床上當老牛,讓小二騎到自己背上,叫老大在前面牽著他。他爬幾下,又哞哞地像牛一樣叫幾聲。把小二逗笑了,老大卻不笑。杜恒又問老大想吃什么好東西,老大說什么東西也不要,只叫爸爸給他改名字,嫌“老大”這個名字不好,經常遭到城里孩子們的取笑,這里的孩子都有大號。杜恒想了想,問老大:“你喜歡飛機嗎?”

老大說:“喜歡。”

杜恒說:“好,你就叫杜飛吧。”

老大樂了,小二又不高興了,也非要改名字。杜恒扳著小二的頭說:“行,都改成個好名字。你就叫杜機。杜飛,杜機,連起來就是一架大飛機。明天就寫信,把你們的新名字告訴媽媽。”

兩個孩子笑了。

杜恒蹲下身子,把剛才撕破的發動機設計總圖又一塊塊撿起來,接好,用透明膠紙粘好。

陳佩珍回到家里等了一個多月,還不見丈夫把孩子送回來,又急壞了。不放心大人,也不放心孩子。只好又到七一五廠把兩個孩子接回來。

一九七五年春天,杜恒已經把“715-2”型殲擊機的設計搞完了。由于凌子中已經調走,石鐵麟把著七一五廠技術大權,他拒絕投入試制。杜恒就把自己的設計報告復寫幾份,同時寄給幾個大型的飛機制造廠。坐落在大西南的七〇二廠采納了杜恒的設計,并同時把他也借調到七〇二廠。半年后,“715-2”型殲擊機上了天,震動和鼓舞了整個航空工業戰線。年底,國務院在上海召開航空工業座談會,由各大廠技術負責人參加。主管航空工業的部長特別關照,叫七一五廠通知杜恒參加會議,并做關于設計“715-2”型殲擊機的技術報告。石鐵麟到了上海才給七〇二廠發電報,等杜恒拿著電報趕到上海,會議已經進行好幾天了。飯店服務員看著杜恒那一身四季常穿的工作服,有點眼差,沒有讓他進門,先給大會秘書組打了個電話。石鐵麟得到信出來接他。這位七一五廠的代表,脫掉了經常在廠子里穿的工作服,換上了一身考究的純毛中山裝,更顯得一表人才。他熱情地和杜恒握手,并告訴大會正等著他去發言。而且用異乎尋常的誠懇態度提醒杜恒:“老杜,你可不能舊病復發,三句話不離技術。要講路線斗爭、階級斗爭,從這個高度總結自己的經驗教訓,千萬別在這種全國性的會議上出差錯。”

秘書組本來是叫石鐵麟出來把會議的進展情況向杜恒詳細介紹一下,代表們都想及早地聽上杜恒的報告,秘書組也希望杜恒稍事休息后就做報告。石鐵麟根本沒談這些,反倒先把杜恒嚇唬了一頓,并告訴他會議為他已經拖了兩天,就等他發言了,也不講明大會要求杜恒發什么言。杜恒經過四天三夜的旅途勞累,連水也沒有喝一口,蒙頭轉向地跟著石鐵麟上了會場。石鐵麟和會議主持人小聲說了幾句,主持人高興地沖杜恒點點頭,立刻宣布:“請七一五廠技術員杜恒同志做報告。”

杜恒坐到講臺前面手足無措,他本來就不善于應付這種場面,現在更沒詞兒了。路線和技術到底怎么分怎么合,他本來就搞不清。如果叫他從技術角度談“715-2”的設計過程,他是有話可說的;可是從政治角度、從路線高度總結這件事,他不僅是一籌莫展,甚至還覺得是一種不祥之兆。高度文明本來使人類有多種多樣的職業和分工,可是在當時的中國,所有的人只有一種職業,這就是政治。可是杜恒卻還不明白政治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呆呆地坐在講臺上,半天不知從哪兒講好。冷場時間越長,他越緊張,代表們都奇怪地望著他。他著急了,結結巴巴地說:“這種路線斗爭,我也搞不清楚……”

他的話沒頭沒腦,會場里引起一片低聲的議論。

杜恒越發緊張,再也無法講下去了。

這時,石鐵麟站起來,拿著一個精致的大夾子,邁著自信而有力的步子走上臺,在杜恒耳邊低聲說了些什么,杜恒就離開了講臺,石鐵麟坐上去。他微笑著,沉著地解釋說:“我們本來打算先讓杜恒同志講一講,因為他是代表我們廠到七〇二廠參加‘715-2’型殲擊機試制工作的,可能由于旅途勞累,他沒有準備好,現在只好由我把‘715-2’型殲擊機的全部設計過程向同志們介紹一下。”

石鐵麟打開夾子,有聲有色地宣讀了自己的論文。里面有設計“715-2”型殲擊機的全部理論根據和指導思想。他音調洪亮,充滿自信。口氣卻用的是“我們”,好像有個設計小組,他是代表這個集體在發言,顯得非常謙虛。但說到關鍵處,他語調一快,好像是不自覺地就用了“我”的口氣,使人覺得他是無心地泄露了事情的真相:“715-2”型殲擊機的設計主要是他搞的。這個所謂的集體設計,不過是和那些集體創作組、寫作組一樣,只是個徒有其名的趕時髦的形式。石鐵麟的論文就給代表們留下了這樣一個強烈的印象:真正設計新式殲擊機的人,就是今天這篇論文的作者和宣讀者。石鐵麟的論文也的確寫得很精彩,一下子震動了所有參加會的代表。

杜恒在臺下也被驚得目瞪口呆。自己花了許多年攻下的成果,這里面還有凌總和兩個廠工人的很多心血,現在怎么全成石鐵麟的啦?難道真像他在論文里講的,他在十年前就開始這項研究了?他以前為什么一字不漏,而且反對得那么厲害?

石鐵麟成了會議上的明星,這個找他要資料,那個向他請教問題,而杜恒似乎已經被人遺忘了。杜恒盡管不大相信在科研上會有這樣的巧合,可是他也說不清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晚上,石鐵麟找到了杜恒,他盡量用矜持掩蓋著內心的極度興奮,對杜恒說:“老杜,你在七〇二廠把‘715’送上了天,我的論文今天公之于世,這叫不謀而合,英雄所見略同。不過我不客氣地說,你這個人是實干家,干具體事還肯用功,但在理論研究上功夫太差。往后我們可以相互配合,你的論文寫出來以后,如果不見外的話就交給我,我一定好好替你潤飾一下。”

杜恒鍥而不舍的目光盯住石鐵麟:“你的論文把我研究的東西都包括了,我的論文沒有必要再拿出來了。”

“怎么能這樣說,各有千秋嘛。”石鐵麟是準備好了杜恒會和他大鬧一場的。他心里最清楚,杜恒為了這一天,忍辱負重,付出了多大的犧牲。今天眼看到手的榮譽,又被別人奪去。人到這時候是會眼紅,是要拼命的。石鐵麟突然意識到,在默默無聞的杜恒的身上,有一種潛在力量,這力量一旦爆發出來,就會把他的對手擊垮。杜恒現在似乎是不屑于和石鐵麟爭奪這份榮譽,但是只要他想要,這榮譽什么時候都是屬于他的。想到這兒,石鐵麟的心里顫抖了一下,臉色也突然陰沉下來,說:“老杜,大會規定每廠只有一個代表。反正咱們廠有我在這兒可以把會議精神帶回去。你也該好好休息一下,回咱們廠也行,回七〇二廠也行。”

“不,我要回家看看。”杜恒說。

“那太好了。”石鐵麟態度立刻變了,從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錢,情熱話也熱地說,“老杜,我身上就帶了這么一點,給你愛人和孩子從上海買點東西帶回去。”

杜恒一怔,他沒有想到石鐵麟會有這一手。石鐵麟對他的態度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叫他琢磨不透。他沒有接錢,只說了聲“謝謝”,提著兜子就走出了飯店大門。

……

幾個月以后,那個航空工業座談會成了“右傾”翻案勢力向黨進攻的黑會。上海來了兩個人,據說其中還有一個是報社記者,來到七一五廠找杜恒。了解那次座談會的情況,而且口口聲聲說杜恒路線覺悟很高,在當時就看出了會議大方向有問題,不僅拒絕在會上發言,而且不等會議結束,就憤然退出會場,離開上海。那兩個人想了解當時杜恒離開上海的具體情況。記者還帶來一篇起草好的批判稿,請杜恒署個名。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把杜恒搞苦了,他的心都有點麻木了。他既不甘心無端遭到這種風雨的摧殘,又不想投其所好乘風而上。他態度冷淡,不想署名。石鐵麟害怕了,他在那個座談會上出夠了風頭,他的論文也以簡報的形式在會上打印散發了。而且他最害怕杜恒把他剽竊別人科研成果、逼迫杜恒離開上海的實際情況公開。現在是杜恒的機會來了,只要他幾句話就可以將石鐵麟置于死地,而杜恒則可以借此翻身,揚眉吐氣,兩個人的處境立刻可以倒過來。現實的政治斗爭就是這樣,突然把他推進了深淵;突然又給他一個可以飛黃騰達的機會。

石鐵麟幾乎是賠著笑臉,圍著杜恒團團轉了好幾天。幸好,杜恒是個天生的不幸者,他搞科研時腦子是發達而健全的,對于這種政治卻是愚昧無知。石鐵麟的態度使他討厭和感到莫名其妙。在他眼里,石鐵麟其人就像這種政治一樣復雜而不可捉摸。他寧愿承擔飛機制造上最繁難的研究課題,也不愿稍微動點腦子去想一想石鐵麟和政治一類的玩意兒。然而政治卻是了解他的。深知他性格的石鐵麟,趁機以科長的身份大包大攬,勸得杜恒心煩,為了擺脫糾纏,就同意在那篇文章上署上他的名。石鐵麟不僅保住了自己,還贏得了那兩個上海人的好感。

又是幾個月后,隨著“四人幫”這個邪惡的頭銜出現在報紙上,杜恒一下子又成了被清查對象。這是石鐵麟在設計科的群眾大會上宣布的,根據是:杜恒和上海那兩個來路不明的人的關系很可疑;杜恒在上海開會期間是不是接受了“四人幫”在上海死黨的指示,不然為什么坐到講臺上卻不發言,故意擾亂會場,向大會施加壓力?

石鐵麟卻似乎是受迫害的英雄。第一批被批準晉升為工程師,提職提薪。他正滿懷信心地等著坐到副總工程師的位子上去,不想凌子中帶著工作組回廠了……

杜恒的說清楚會進行了好幾個小時,關于杜恒的問題總算是弄得清清楚楚了。凌子中詢問到會的人還有沒有疑問,大家都說沒有了。凌子中的目光轉向石鐵麟。沉了一會兒,石鐵麟才笑著說:“凌總,今天這個會是不是有點想保杜恒?您由一個搞技術的改行搞起政治來了,是不是也有自己的目的?”

“對,我就是為了保杜恒才來的。杜恒沒有錯,更談不上有罪。他是林彪、‘四人幫’的反動政治的受害者!”老工程師突然激動起來,眼里閃著凌厲的光芒,“我不僅保他,也想保你。你是個技術人員,腦瓜也聰明,如果踏踏實實搞自己的專業,也能給國家盡點力量。可是你卻用政客的手腕搞技術,這就只能害人害己害國家。其實你也可以算是受害者,不過你和杜恒不同,杜恒厭惡林彪、‘四人幫’那一套,而你卻樂于接受運用林彪、‘四人幫’那一套,甚至如魚得水,借助政治運動的淫威又去糟蹋別人。”

石鐵麟臉色煞白,他失去了往日特有的自制能力,氣沖沖地站起來說:“我以設計科黨支部書記的身份宣布:我們支部對杜恒的問題,對今天的會保留意見。”說完摔門而去。

凌子中也氣得聲音有些發顫:“‘四人幫’的政治不僅摧殘了一批人才,也造就了一批會投機鉆營的怪才。上邊刮出一股風,下邊就有人趁風撒黃土。因此,使每一場政治運動,總免不了要傷害無辜的人。如果說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浪費和摧殘人才不是更大的犯罪嗎?我們應該開展一場反對摧殘和浪費人才的運動。政治造成的弊病,還得用政治辦法解決。這就是我毛遂自薦要當工作組組長的原因。”

大家沒有再提出新的問題,一致同意立即解脫杜恒。

三天后,七一五廠召開群眾大會。凌子中在會上代表國防工辦黨委宣布,任命杜恒為七一五廠副總工程師。

可是杜恒沒有參加大會,一個技術員遞給凌子中一個紙條:

“杜恒已被他愛人拖著去火車站了。”

一散會,凌子中立即坐車去火車站追杜恒,一路上他盤算著怎樣做通陳佩珍的工作,最好是把她也調到市里來工作,那樣在生活上和工作上對杜恒都能有個幫助。他似乎找到了一條出路,也覺得有些把握,因此在他枯焦的臉上,隱隱地透著一點難得的笑意。

197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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