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庚午
- 蔣子龍文集2:子午流注
- 蔣子龍
- 17089字
- 2019-03-27 14:58:28
公司的經理辦公室主任周冠五,急眉火眼地沖進我的診室。他可不是我們這里的常客,是醫院請都請不到的人物,需要什么針藥捎個信來只會有人給他送去。神色怪異,既有求于我又帶著命令的意味:
“汪大夫,快收拾東西,把針、藥、按摩器等你的所有家當都帶上,跟我走?!?
“出了什么事?”
“當然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然還用得著我來請你?豐田車就在外面,快!”
我應該猜得到他是來請我出診。找我還會有別的事嗎?
“可眼前這些病人怎么辦?”
“找個別的大夫替你一下?!?
“這些病人都是沖著我來的。”
“我也是沖著你來的!”
不錯,他一個人的分量比這里一堆人的分量還重。別無選擇,我拗不過他,只好叫趙力力告訴病人,愿意找其他醫生看病的請自便,一定要叫我給看的請明天上午再來。我不能失信于自己的病人。
和周主任相比,趙力力那一點罵技不過是小兒科,倒顯得還有幾分可愛。而周冠五不過是個處級公司的科級主任,到我的醫院來去都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用不著罵,用不著說什么,也用不著對那些無職無權只能排長隊的病人多看一眼,幾乎是不容分說地就把我從病人和女人的包圍中解脫出來。然而我憎惡這種解脫,它是又一種陷入。我身不由己地被他從自己的診室里搶走了,任尊敬我相信我的病人著急生氣發牢騷罵街全不頂用。這里也是人命關天!中國人也真是不爭氣,既然生了那么多人,為什么還生那么多???他們也許會以為什么地方出了大事故,有了十萬火急的危難病人,才這么風風火火地把我接走。普通的不了解情況的群眾還能怎么想呢?
坐進了小汽車我才問:
“誰病了?”
“高經理?!?
“為什么不送到醫院來?”
“這里條件有他家里好嗎?”
是啊,醫院里還不如一個處級經理的家里條件好,居然還有人爭著想當這樣一個醫院的院長。這樣的院長不過是一個隨叫隨到的家庭醫生。而且是不付費的家庭醫生,這就比奴才還不如了。有權利把大夫請到家里的人,誰愿意到醫院里來排隊呢?我克制著又一陣襲來的暈眩和惡心,不再說話。
撕開那封正陽縣的來信,一張紅格紙上寫著幾行拙劣的字:
汪大夫:
您對我的請求還沒有給以答復。您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我日夜盼著您能送給我一個好消息,指給我一條生路。
連下跪也不能的殘疾人
劉瑩
又是這個劉瑩,她求我不是給她治病,而我只會治病再無其他本事。只有權力才能救她,要不要跟高經理講一聲?他有能力幫這個忙,可他會幫這個忙嗎?我恐怕沒有這個勇氣,也決不會求他的。當官的對和自己沒有關系的事總是十分冷淡的。
高群生經理,公用公司強有力的人物,我們醫院的頂頭上司。那肥厚有力的下顎永遠像咬緊的老虎鉗子,是鐵的手段的象征。張開口的時候也一貫用強硬語氣說話。據說公用醫院就是他從市里撿來的,它的前身是市立第四醫院,還沒有完全建好就被“文化大革命”的狂濤巨浪給沖垮了。高群生出山后開始收破爛兒,招兵買馬,自己有個醫院用起來總是方便些。公用醫院的人都感激他,包括我在內。這百八十號人畢竟有了個干活領工資的地方。誰管都一樣,誰給錢就聽誰管。這個醫院里有兩種人,一種是貨真價實的醫生,甚至是出類拔萃的醫生,由于政治上失意或命運的捉弄等種種原因,變得爹不疼娘不愛,進不了像樣的大醫院,只好流落在此暫棲身。還有更多的人,不知以前是干什么的,也許什么都干過,唯獨沒有行過醫。也不知都是怎么進來的,大概像我一樣走投無路、饑不擇食地送上門來或者為了圖輕閑、圖醫院的名稱好聽通過社會上的各種渠道,特別是公用公司的關系流進來混進來鉆進來的。對這些人來說,到哪里去找公用醫院這樣的好地方?有人給錢,沒人管事。當然那是說別人,我可不愁沒人管。只有好事人家才不會想著我。每天從八點開門到十二點吃午飯,下午從兩點到六點,醫院里就很少有病人不排隊的時候。我老是奇怪哪來的這么多病人?十幾年來我總感到全市有一少半的人被我切過脈了。別看大街上摩肩擦臂、萬頭攢動,能有幾個沒毛病的好人呢?我成天忙得連喝水的空都沒有,似乎是白忙、瞎忙,治表不治本,越治病人越多,越治病越難治。真是醫道高一尺,病魔高一丈。人類賴以生存的這個大地球,八成是出了什么毛病,把我累死也不管用。老實說,醫院里像我這樣忙的沒有幾個人。這是公司領導對我的照顧,誰叫你是頭頭呢?你不是不想叫別人說閑話嗎?你不是名氣大嗎?病人不是都喜歡找你嗎?那就成全你吧!他們總懷疑我會在工作時間寫論文撈外快或者搞我的“子午流注”研究。只有上邊的頭頭派車來接我去看病時,才沒有人敢擋駕。雖然有人心里未必舒服,但嘴上不敢說什么。這心里未見得就愿意給頭頭看病,對一個醫生來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占工作時間出診,暫時逃離一下醫院里擁擠的氣氛,我也樂得喘口氣,放松一下。至于門外那些病人……算了吧,我就是不吃不喝不睡也看不過來,這么多病人。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點病,真是能要命的病也不多。說到底還是人太多,生病的人太多,負責的醫生太少。你稍微認真一點,不論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的事業,病人都會蜂擁而至,擠破你的門口。中國人生了病也是很樸實可愛的。等在門外的這些病人早早晚晚還得由我來給他們診治,他們是有耐性的,今天輪不上明天再來。我是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高經理的客廳我來過幾次了,不論侯門多深,當醫生的進來不用擔心會受到慢待。經理的家人遠接高迎,遞茶送煙。高經理斜躺在長沙發里,穿著厚厚的用雜色毛線織成的衣褲,毛茸茸像只受傷的狗熊。但仍有幾分威嚴,讓人戒懼。臉上臃腫倦怠,強打精神睜開眼,眼底墜著的那個網兜更明顯了:
“治國不抽煙,給他削蘋果?!?
經理夫人態度親熱而又得體:“還數人家汪大夫是好人!”
我出診有個習慣,不吃不喝,只管看病。有些家庭的氣味,讓我不能不警惕。作為醫生我對任何氣味都不在乎,病人身上無論多么骯臟、多么危險的部位我都敢觸摸,且毫無厭惡厭感。作為一個平常人,我對進口的東西卻格外挑剔,對氣味出奇的敏感。上午有外人進過我的房間,到晚上我下班回到家里還聞得出生人的氣味。妻子曾為此鬧過別扭,以為我對她的品格產生了懷疑,罵我長了一個狗鼻子。狗鼻子算什么,據說嗅覺最靈敏的是蒼蠅,能辨別五十公里以外的味道。中醫大夫有一個有特異功能的鼻子,是多么幸運!不熟悉高經理的人,單憑他的頭銜一定不會想到他的家里會是這種氣味。這個家庭大概是喜歡吃蝦醬、臭豆腐、大蔥、大蒜等刺激性強烈的食物。氣味說不上來的復雜和難聞,我每次來須過了十幾分鐘以后才敢順暢地喘氣。當醫生就得有這個本事,鼻子特尖,還得什么氣味都能聞,裝做若無其事。
“哪兒不好受?”
“昨天腦袋淋了點小雪,實際是半雪半雨,回來后咳嗽頭痛,惡寒發燒,渾身肉皮鐵緊,碰哪兒哪疼?!?
我讓他伸出舌頭:“再伸長點?!鄙嗵Ρ“祝}浮緊,癥屬邪在太陽,肺衛不宣。我取出銀制镵針,淺刺魚際及肺俞穴。
“怎么不用金針?”
“不是金的就比銀的好。哪種針對病有效就用哪種。一會兒保您出大汗,汗一出病就好?!?
“也不給我放音樂了?”
“不必?!?
“看來我真是老了,只燒了一天渾身的骨架像散了一樣。治國,扎完針,用你那音樂如意按摩器給我通身到下好好揉巴揉巴?!?
我嘴里答應著,心里卻感到屈辱和惱怒。他是我的病人,可仍然是我的上司。我在認真地為他治病,可還得受他的指揮。我做醫生的尊嚴和意志受到侵犯,多么可悲!剛才我還慶幸自己能出來緩緩勁兒,偷點懶,扔下一幫眼巴巴想求助于我的病人于不顧。此刻我寧愿累一點兒多治十個普通病人,也不想伺候一個這樣的特殊病號!表大爺周如清的師祖據稱是御醫,常進宮給皇上看病。我常被召去伺候市長、局長、經理等等有頭有臉的類似土皇上式的人物,算是什么醫生呢?醫術越精越難保住自我。輕閑自在是庸醫。醫院里還有多少人在妒忌我,他們托我買電冰箱,買彩色電視機。“你常給頭頭看病,還有你辦不成的事嗎?你說句話人家就會把東西送到你家里?!蔽也蛔鼋忉專忉屢矝]有人相信。
高經理開始冒汗,那張仿佛沒有骨骼的平臉現出生氣。
“治國,我算服了。你真是神醫,手到病除!”他比平時親切隨和多了。
他的家人們也像其他那些因親人得救而變得嘴靈舌巧的普通病人家屬一樣說著俗不可耐的卻是真誠的恭維話。我拿起用寶石做的如意按摩器,準備再為他用氣功點穴按摩。沒有比當醫生更下賤的職業了。他的兒子從里屋搬出一個巨型收錄機:“放什么曲子?”
我從兜子里拿出《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高山流水》,不直接問病人,而是吩咐他的兒子:“先問問高經理喜歡聽什么曲子?!?
“流水、流水!”
我感到惡心,一句話也不愿多說。醫生是最善于克制自己的,任何情況下都能做到聲色不露,排開胸中的不快,運氣行功。按照“子午流注”的規律先朝開啟的穴位下手。我的氣血通過指尖的寶石變成一股熱力注入他體內,傳導經絡內達臟腑,外通四肢。圓滾滾的指形瑪瑙,堅硬無比,套在我的十個手指上,便于發氣用力。它按到病人身上卻是柔軟的,并不感到硬邦邦扎肉硌骨。涼絲絲的瑪瑙按摩器一會兒就變熱了,我的雙掌像烙鐵一般。他心蕩神馳,渾身酥軟,悠然似仙,哼哼唧唧:“噢——好美!治國,你讓我過電了——我好像喝醉了。暈暈乎乎,真舒服——我要睡著了……”
他的叫聲讓我那么厭惡!我本應該對病人的這種反應感到高興。他昏昏然進入美妙的假寐狀態。
我卻越來越感到雙手沉重,使不出力量。身體虛飄,頭暈眩如飛轉的陀螺,眼前一片白蒙蒙霧氣繚繞。高經理臃腫龐大的身軀在我頭頂上旋轉,我的雙腳倒似踏著天花板。但心里非常明白,手指并未按錯部位。我這是怎么了?近來老出現這種空虛虛的頭腳倒置的幻覺,是什么征兆?
忽然,氣血倒流,如閃電般轟開了我的大腦。真渾,耍蛇的被蛇咬,這還用問嗎?今天我要走麥城!
我四肢癱軟跌坐在地板上,心里仍很清楚,我不會出問題,只是不由自主地想閉上眼睛。我太累了,渾身的骨架都散了,像一堆爛泥癱在地上。盡管腦袋輕飄飄地像氣球一樣要騰空而去,卻被死沉的身體墜得飛不起來。
太陽像一朵枯萎的菊花,在肆虐的黃風里飄來蕩去,轉眼便四零八落,慘兮兮地掉進了正陽縣城。剩下一點冷冰冰的余暉殘瓣,也很快被飛沙走石所吞沒??h城離著火車站還有四里多路。真不理解,當初的建設者們是怎么考慮的,如果是先有的縣城,為什么不讓鐵路修得靠近縣城呢?倘若是先修的鐵路,為什么不挨著鐵路建城池呢?這條路我以前走過無數次,可從來沒動過這份腦子??磥磉€是災難促進人思考。
天空翻倒紅沙,如傾盆大雨??耧L自上而下,從地到天地加以攪拌。宇宙間便形成無數條黃龍,張牙舞爪,飛旋撕咬——倒也壯觀。這大概是北方獨有的奇景。這些年,每到冬天,總要下這么兩回沙子。我喜歡在大雨或大雪中行走或騎車。我雖是北方人,老也不習慣喝西北風、吃沙子。幸好還是順風,狂風助我七分力,我只要心里想著要抬腿,不必用力,狂風自會把我的腿腳抬起來,推著我大步朝前邁。意領氣,氣到力到,力到風到。路上寂寞,有風沙做伴,苦中想樂,倒也自在。戴上變色風鏡,瞇起雙眼,緊閉雙唇,只要不讓沙子鉆到眼睛里和嘴里就行了。我能隨遇而安——中國的知識分子都有這點耐性。全身放松,借助風力,跌跌撞撞,像個醉漢。好在路上沒有行人,一條大道任我逍遙。估摸走出了二里多路,鼻孔里仿佛澆注了鋼筋混凝土,漸漸地不通氣了,只好張嘴呼吸。這下可實實在在地飽嘗了風炒紅沙的味道,略腥,微咸,少汁,苦澀,一股不吉祥的味道。我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年?沒有幾千年也有幾百年。耳朵眼兒好像長出一蓬草,大衣領和脖子的縫隙里長出一棵樹,我分明感到那棵樹的根須夾帶著泥沙在我后背上癢癢地爬動,正吸取我皮肉里的水分。每一顆沙粒都像一根吸管附著在我的皮膚上,這沙子愈積愈多,干燥、麻癢、粗糲。我感覺得出來,自己體內的血液、水分,被這鋪天蓋地的紅沙吸干,揮發掉了。我成了一個會移動的人干兒。如果有肌肉,也是沙子做的。我忽然明白,新疆的沙漠里為什么多出木乃伊。我如果不慎跌倒,被風暴卷進路邊的田地里,紅沙將我埋住,幾百年或幾千年以后,保準是一具有價值的木乃伊。
風聲哪有鶴唳好聞。隱約真的有哭聲傳來。我并不驚奇,當醫生的什么事情沒有碰到過?愈是刮風下雨、天寒地凍的惡劣天氣,人們愈是要出事,醫生也最忙。要不還算什么行醫行善、救死扶傷?見多了不怪。我歪歪斜斜一路胡亂走來,腦子里也胡思亂想,打發路途寂寞??蘼曈蓴鄶嗬m續的變成連貫的。再走幾步我聽得更清楚了,好像還是一男一女。前面有一團模糊的影子,像沙丘一樣擋在路中間。我加快腳步,醫生的神經繃緊了。沒辦法,這是職業習慣。我知道,前邊那兩人是在等我。盡管他們自己對這一點并不清楚。但是我清楚,這是天意的安排。讓他們在這風暴中摔傷或者急病發作,此時此刻在這紅沙彌漫的荒涼土道上決難再遇到人跡,更不要說是肯救苦救難的醫生了。可老天偏偏就讓我在這時候路過此地,救他們一把。有緣在危難中碰到我的人也絕非等閑之輩,不是命大就是有福。每隔半個月我才到這正陽縣醫院來一次,半天看門診,半天為醫院的疑難病癥會診。這還是因為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落難正陽縣東各莊,沒受什么罪就被借調到縣醫院當大夫。回城后為報答這保護之恩,才有這每隔半個月我來出診一次的協議。一般病人要掛上我的號也不那么容易?;奶煲暗氐奈易约核蜕蟻?,能夠消受得起這份機緣的人還不是福大命大嗎?
看不清他們的面目,倒像兩個用紅沙堆出來的土人,緊緊摟抱在一起。中間支著兩條木拐。我猛一看以為是有六條腿了,可上面分明只有兩個腦袋。他們哭做一團,哭哭說說,說上兩句就哭得更兇。一個聲音蒼老,一個聲音嬌弱。
他們在呼喚我:“汪大夫、汪治國!”我只要一睜開眼就可以回到高經理舒適的客廳里??晌覍幵冈阡佁焐w地的風沙中和那個拄雙拐的小姑娘多呆一會兒。大地震的前一天晚上,女兒還給我出過一個謎語:“生下來四條腿,長大了兩條腿,老了三條腿?!蔽耶敃r怎么也猜不出這是什么……
“小瑩,跟爸爸回家吧,就當你疼我和你媽?!?
“不,你們只當我死了吧!”
“你可不能走那一步哇!”
“女兒不孝,不能為你們養老送終。這是我攢下的七百元錢,只能一次性地報答爹娘的養育之恩了?!惫媚镆恢皇职褌€小包哆哆嗦嗦塞到老人的棉衣口袋里。
“小瑩!”父親又緊緊地抱住女兒。
又是一陣大號。風卷沙團狠命地向他們的嘴里塞去,哭聲被噎住。他們咳嗽幾聲,噴出一口紅沙,也許是血漿。哭號更慘。
顯然像是一場家庭內部發生的變故,用不著醫生。只怪我當醫生當得神經太敏感了。我應該走自己的路,不要打攪他們,卻又于心不忍。還是解勸幾句吧,即使對別人沒有好處,也可安自己這顆喜歡多管閑事的心。
“姑娘,”我的話一出口,尚未送到自己的耳朵里就被大風刮走了,只好對著他們的耳朵大喊大叫,“在大風天里哭泣會損肝傷肺,何況你身體原本就不太好?!?
爺倆哽咽著抬起頭來。姑娘雙眼通紅,跟紅沙一個顏色,臉上一團糊涂,淚水、沙土和了泥。老人臉上也是橫一道豎一道,更顯悲蒼。
“前面就是火車站,爺倆有話到候車室里慢慢說,也可躲避風沙。”
老人嘆了口氣,姑娘拄著雙拐竟自往前走去,歪歪倒倒,像根樹枝支撐著一捆干稻草,隨時都可能被狂風打散、刮跑。她剛走幾步,就不得不停住,喘口氣,穩定一下自己的身子。在風暴中她能站得穩身子也不容易,搖搖晃晃眼看要倒下去。老人緊跑兩步將女兒挾住,幾乎是向女兒哀求:
“小瑩,我背你。”
“不用?!迸畠汉孟裨趹Y氣,甩開父親,踉踉蹌蹌地又沖向風沙。
老人十分著急,背又不讓背,扶也無法扶,難受地看著她一搖一拐,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挪??耧L抽打她,搖撼她,來自四面八方的沙石襲擊她,她隨時都可能摔倒,一旦摔倒就休想再站起來??伤冀K沒有讓疾風把自己摔倒。我只好陪著唉聲嘆氣的老人走在后面,隨時準備幫助他。這位父親是怎么惹惱了女兒?一般都是當老人的欠小人的,夠可憐的!我的女兒要活著多大了?十二歲,該小學畢業了。我也欠她的,欠她一條命。她每天晚上愿意讓我摟著睡覺,那天我出診回來晚了,她才偎在媽媽懷里睡去,就此永遠不再醒來。如果是在我的懷里也許會幸免。也許,也許……在生活里“也許”是最軟弱無力的了。也許這就是命運,我可能今生都不會再有家庭和兒女了!可我老也找不到這種孑然一身的感覺,總覺得家里還有妻子和女兒在等我……
嗚——嘚嘚!
嘚嘚——嗚!
風的怒號夾裹著木拐戳地的聲音。大氣派的混亂之中也自有它的節奏。他們父女不說話,我雖然心里好奇也不便打聽人家的私事。大家頑強地走啞路。只有堅實的木拐和傲慢的風沙在對話……
“汪大夫,汪大夫?!?
“治國!”
我睜開眼。病人好了,醫生倒了。我把高經理一家人嚇了一跳。
“對不起,高經理,今天的按摩還差一點,我堅持不住了?!?
“沒關系,我感覺棒極了!”高經理一下子變成了我的醫生,照顧我,勸慰我。我要真死在他的客廳里,對他也沒有什么好處。他緊張,看我睜開眼又感到慶幸?!跋葎e說這個,你是怎么了?氣色這么難看?!?
“不要緊,這是因貧血暈眩,養幾天就會好的?!蔽倚睦镉X得今天有點丟人,心里窩著一肚子火氣又無法發泄。
“你貧血?”高經理因對我真心實意的關懷而動了肝火,“你還缺錢花嗎?為什么不增加點營養?自己是大夫還把身體搞成這個樣子!”
我只有強迫自己被感動,只有苦笑:
“我的貧血跟吃東西無關。我施針按摩都用氣功,這比不會氣功的醫生療效自然大不一樣。但對我本人的精血損耗太厲害。時間一長氣血大虧,我早有感覺了?!?
高經理及其家人悚然動容。他們還是好人,我心里感到溫暖,好過多了。假死一次也值得。
“現在像汪大夫這樣認真的醫生不多了!”他夫人也不像是順水人情隨便說句奉承話。人心到底是肉長的。
高經理精神大長,威嚴中藏著親熱,親近中透著居高臨下的氣勢,寓關心愛護于批評之中:
“治國,你應該趕快結婚,這么大歲數沒個女人怎么過日子?不要挑花了眼,不要把條件定得太高,差不離兒就行了!”他越說越急切,恨不得立刻就給我辦喜事,好像世上沒有權力解決不了的問題。給身邊的辦公室主任下命令:“冠五,你那兒有合適的沒有?”
周主任的眼神兒讓我感到是在動物園里逗猴子:
“這好辦,就看汪大夫喜歡什么樣兒的了?!?
我感到厭煩。最怕人們當眾關心和議論我的私事,有些是真情實意的教訓硬著頭皮也不能不聽。有些虛情假意的耍笑則難以忍受。我收拾好東西起身告辭。
“吃完中午飯再走?!苯浝矸蛉艘苍S是真誠的。
“不,謝謝!”
“你不知道,治國從不在病人家里吃飯,怪毛病可多了。”經理給夫人解釋,實際是調侃我。他怎么會知道,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己的怪癖。何況經理家的飯是那么好吃的嗎?
“看來我們當初選你當院長是做對了……”
我腦袋轟的一下——這就是他對我的感謝?也許高經理認為這是他給我的最好的報酬。我應該任勞任怨、服服帖帖地為他效力。當初提拔我當院長的時候有人就說過這樣的閑話,說我靠給頭頭看病、對頭頭巴結的好才撈了這個油水不大麻煩不小的院長頭銜兒!我當時真的為這話動了肝火,還想憤然辭職??梢娺@話揭到我的疼處了!后來只是因為我不想出自己的洋相,把自己搞得更尷尬,才沒有干那種越描越黑的蠢事。自古醫不叩門,我每次給頭頭看病不都是親自上門?今天為給經理看病當場累昏過去,不是巴結又是什么?我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清高。當宣布我為院長的那一剎那,突然感到自己另一個層面上的意識蘇醒了。院長的頭銜、權勢,對我不是全無誘惑力。雖然只相當于科長,畢竟叫院長而不叫科長。雖然醫院不正規、魚龍混雜,有點像“聯合國”,畢竟能指揮百八十人,而不是讓一個蠢才騎到自己脖子上拉屎拉尿。這一點最重要,我占住院長的位子,那些不三不四、不地道的人就爬不上來,好人就少受點氣。即使我什么事也不干,占住位子不整人就是了不起的德政!一個人在榮譽地位面前要永遠做對立面是困難的,哪怕是像我這種自視甚高,在事業上又小有成就的人。當官這種事可遇不可求,既然送到你頭上來了,又何必像傻瓜一樣拒絕呢?我原來以為這是很嚴肅、很復雜、很神秘的事情,其實既簡單又偶然,簡單得像鬧著玩,偶然得像瞎貓碰上個死耗子。人生不就是一連串的偶然嗎?哪個偶然都有可能改變整個生命。
當官自然有它的樂趣,權杖如魔杖,讓你心里有股莫名的騷動,難以集中精神干一件事或想一件事,無緣無故地亢奮和惶惑。你突發奇想說出的一句話,轉眼就可能變成現實,權力的滋味多甜!仿佛領導一個讓人頭疼的醫院,指揮許多散漫的經常被人求的人也像給病人開藥方一樣靈驗。連大家看你的眼神跟以前都不一樣了。以前絕不會有這么多人注意你、觀察你、品評你、妒忌你、警惕你、討好你、嘲諷你,甚至不知該怎樣對待你。所付出的代價也是沉重的,往日的淡泊、恬靜的情緒徹底被破壞了。忙而不亂、目標專一的境界離我而去。周圍的平和也不復存在。老是不安、不適應,這大概就是被那點狗屁大的權力給燒的!且老有一種岌岌可危的感覺。因此又常常提醒自己:追求權力是危險的,我肯定不是弄權的幸運兒,一個屁大的官位不僅會毀壞人的心性,說不定還會斷送一帆風順的業務前程。當今最有用又最美麗的頭銜兒是“業務尖子”。專業無疑是一個知識分子生命的價值所在,舍此去換一個“科級”未必值得。
這是理智的考慮,而一個人的理智是有限的,是很容易被誘惑的。被誘惑之后更知道通過仕途我不可能達到輝煌,只能用它保護自己,保證自己的專業研究。只要社會把人分成等級,多一分權力就多一分自由和尊貴。它不只是標志著一個人令人敬畏的身份和地位,有時權力還直接代表他的業務水平。許多學術界的名人不都要掛個院長、副院長之類的頭銜兒嗎?
周冠五直接把我送回家,摘牌停診,天塌了也不再管,需要關上門好好調理一下自己。不是調養身體,身為醫生知道眩暈是怎么一回事,它不等于昏厥。對此早有預感,卻一直不想或不敢正視它。今天當著外人不得不說出自己眩暈的因由并不輕松,承認它無疑是給自己的精神狠狠一擊。這就是說,這么多年研究出的子午流注針灸法和音樂如意按摩器等,受到了嚴重的挑戰——它能救人,卻要害己。這成果是我的驕傲,也是我的災難。人家知道你有絕招,就都來找你,請你看病就希望你使用絕招。不拿絕招就得罪人,再說見死不救也非醫德醫責所能容。然而無節制地長時間地使用氣功針灸和按摩必定會損傷自己。
這個道理我豈能不知?只是太想成功,太顧惜自己的聲名,急于要光大子午流注和金銀針的神效,就不惜血本。如今則不得不關心自己的血肉之軀了。怎樣少用針灸而又達到甚至超過針灸的療效呢?只有求助于藥石。醫生嘛,就是那么幾手,好醫生每一手都能使得出神入化、奧妙無窮、效力無窮。既然按子午流注的規律針灸有奇效,按摩有奇效,服用中藥也一定會效力不凡。只是中藥太多,根據子午流注研究分類,工程量浩大。眼下分好了類也沒有用,草藥的品類極不完全,采藥者只采那些能賺錢的藥,雖有效而無利可圖的草藥奇缺!
一個人生活,常常連吃飯這種活著的頭等大事也沒有興味,胡亂湊合幾口就算一頓。身體不舒服、精神不愉快的時候尤其如此。身上懶懶的,往床上一躺就不想再動彈。真想美美地睡一覺卻又睡不著。心里浮躁煩亂,意識極其活躍,像籠子里的猴群,忽而流向東,忽而涌向西,亂抓一氣,亂摸一把。這種走投無路的感覺也許正是命運要發生轉機的征兆。
惠英抱著女兒在墻上靜靜地看著我,她本來笑起來最好看,恬純、迷人,我每天都看不夠,一笑十醉。這張照片卻笑得有點勉強,帶點苦味兒。女兒張著小嘴,瞪著烏溜溜的圓眼睛,我好像聞到了她嘴里呼出的氣息,那是人間最好聞的氣味。
突然,寂寞像風暴般襲來。我孤凄凄人無所屬,心無所系,屋里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又一陣精血枯竭,頭暈目眩。我原來住在三樓上,在一陣搖晃中醒來,睜開眼樓房不存在了。我躺在樓前的空地上,腦袋枕著一盆曇花。妻子和女兒離我有幾米遠,上半身壓著一塊四孔板。世界死了,周圍沒有一絲聲息。我傻了!細細的雨絲落到我臉上,柔柔的,像女兒的小手在給我抓癢。流到嘴里是甜的,像露水一樣清涼。天沒有了,地也消失了,四周沒有一樣東西能遮擋我的視線。發生了什么事?我是夢是醒?世界為什么這么靜、這么空空蕩蕩?只有一個混混沌沌的、濕漉漉的、鉛一樣顏色鉛一樣沉重的立方體壓住了我。
這就是天崩地陷!“惠英、惠英!”——我發出了一種連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的聲音。
惠英沒有回答我,四孔板像水泥棺材一樣死沉,我推不動,也掀不動,又怕弄疼了惠英母女。
待我跌跌撞撞地爬起來發出第一聲求救的呼喊,受傷的世界才開始呻吟、號叫,連成一片。不像是從高級動物的嘴里發出的聲音。
好端端一個城市,一瞬間就在地平線上消失了!屋頂變成了地皮,我的金銀針全被埋在土里。什么時候讓它們第二次出土呢?
大街上滾爬著無數不成形的人,少一只膀子的,掉了兩條腿的,斷了半截身子的。黑的血,白的腦漿,形成一股股濁流。末日一般的,恐懼充塞了整個宇宙。
我為什么沒有死?
不知道。我本應該死。不該死的都死了,我活著就是一種罪惡。對惠英的回憶不論多么美好,也不能代替真實的、身體溫熱的妻子。我想取下墻上的照片,換成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養在屋里。這幾年認識了一些女人,有的也頗讓我動心,每當要進一步發展關系時,就會在她臉上看見惠英的臉——被壓在四孔板下那張破了相的臉,還有大地震發生的那天早晨的慘象。這是惠英站在我和別的女人中間攪和,她不同意我續弦或不喜歡我準備接受的那個女人。我只有大叫而逃——從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身邊逃開。
孤獨像繩索,越纏越緊。這繩索的一端仍然抓在惠英的手里,再不可能有人代替她或讓她松手。其實想開了這有什么呢?人從黑暗中爬出來,所謂人生一世就是借助世間的光明向最終的黑暗奔跑?;萦⒉贿^是提前到達了終點,她永遠回到那堅固的干燥的黑暗中去了。人在黑暗中感到安全可靠,黑暗是一切生命的歸宿。
她的骨灰盒是八十元買的,跟女兒在一起。應該給她買個最好的,有二百元一個的。當時我沒有錢。死里逃生,一片混亂,沒有把骨灰盒的事看得很重要。八十元的黑暗和二百元的黑暗會有所不同嗎?我太算計,太對不住妻子。無論怎樣辯解,都擺脫不了心里的陰影?;楹蟮念^兩年我們相互不適應,她一邊做飯還得一邊奶孩子,我只管看自己的書。她叫我幫忙做飯,我說:“我不吃還不行嗎?”拿著書躲到外面去看,惠英氣得把飯菜往地上一潑:“不吃就不做了!”我只好再走回來勸她:“別生氣,二十年后我得成為一個專家。”現在我是專家了,沒用二十年,可她還是等不及先走了。
是她命薄,還是我命苦?
肚子咕咕叫,想再吃點東西卻又不想起來做飯。在外面有多少人尊敬我、羨慕我,可有誰知道我在一個人的時候過的是什么日子?人間的全部幸福、快樂、舒適對我來說就是墻上那兩幅大字。一幅是中醫學會王會長送的:
金針濟世
另一幅是政協主席皇甫老的墨寶:
岐黃新績
我真能濟世嗎?鄰居一個十三歲的姑娘左腿被壓在四孔板下,頭上還懸著半截水泥大梁,再有余震,必死無疑。她哭著喊著求父親把她拉出去。父親也哭著喊著要把女兒救出去。他既搬不動四孔板,也拔不斷女兒的大腿。急瘋了扒出一把鋸木頭的鋸子?!伴|女,你不怕疼嗎?”“疼比死好!”父女倆都豁出去了,鋸到一半姑娘就死了,沒有等到下一次余震。
抗震棚里、大樹陰下、飛機場跑道兩邊的草地上躺著一片片的傷員,讓我感到整個宇宙都殘廢了。那不是世界的末日,是醫生的末日。所有見過那場面的醫生,終生都洗刷不掉心里的恥辱和愧疚。救死扶傷者,眼見死亡和傷殘像烈火一樣蔓延,卻無能為力。許多人不是被當場震死的,而是被耽誤死的,被搶救不得法害死的。每年到地震的紀念日,各種殘廢人都擁上街頭,擁到還完整地保留著地震遺跡的地方,或發呆或默泣或叫罵或燒紙錢。城市立刻又殘廢了,如蟻穴般狹小擁擠。巨大的頂天立地的是幾十萬雙各式各樣的木拐。有的鑲著鐵頭,有的鑲著銅頭,有的白森森,有的黑糊糊,在各條街道上行進——咚咚,咚咚!使整齊劃一的樓群相形見絀,愈顯得丑陋和低矮。木拐在空中跨來跨去,陰影繚亂。奇怪的是我看不清拄拐人的面孔。只瘸了一條腿的人踩著高蹺,踩著鼓點,空中有樂器為他們伴奏。木腿比真實的腿更結實有力,走起來橫掃路面,踢蕩一切。不幸的節日,不幸的威嚴,唯痛苦最強大。新建筑物被木拐砸得東倒西歪,城市在高蹺的踢踏下變成一片廢墟。每逢地震紀念日的那一天所有正常人都變成了殘廢。
我發誓要掌握起死回生之術,現在可以說有了一點門道。但很少有殘廢人找我看病。死了幾十萬,也會有幾十萬或十幾萬人落下了終生殘廢。他們現在怎樣活著?我努力回憶在那個風沙之夜遇到的那一對父女——
登上候車室的臺階,我摘下帽子,渾身上下狠狠抽打了一陣,對身外之物能打掉多少就算多少。然后掏出手絹擦擦臉,多少恢復一下自己的本來面目。在正陽車站上不要指望找到能洗臉的地方。那位父親也仔細地為女兒撣掉身上的沙土,替她擦了臉。
我先走進候車室。一股成分極其復雜的臭酸味道通過鼻孔直撞腦蓋,我趕緊憋住氣,幾乎窒息。以后過了很長時間,我一想起正陽縣車站候車室里的味道,還感到惡心,須立刻到室外空氣新鮮的地方做幾次深呼吸,以驅散深深留在心里的惡臭。但車站里發臭不足怪,不論什么季節,什么天氣,車站里永遠都是這么擁擠。那幾排象征性的長椅子從未見過有空出來的時候,這里好像有長期住戶。更多的人是坐在自己的包裹上、窗臺上,能找到一塊地方,鋪張報紙坐下去也很不錯。我不太容易地選擇著落腳的地方。地上是痰、水、尿、臟紙、果皮、面包渣。空中氧氣稀少,雜牌香煙和不同地區生產的煙葉燃燒后產生的煙霧,再通過無數次你吐出來他吸進去、他吐出來你吸進去的交流過程,帶著爛肺的味道。由于外面風沙太大,門窗緊閉,屋子里的煙氣接近凝固的地步。這是個巨大的病菌培養箱。我買好車票趕緊逃了出來,寧可挨點凍。我在路上碰到的那父女倆也沒有進候車室,躲在背風的候車室南面的廊檐下。姑娘坐在石臺子上,屁股底下墊著老人的棉帽子,兩條提溜甩掛的腿無力地懸吊著。父親站在后面,半擁半抱,遮擋風沙。看樣子女兒仍未回心轉意。我無處可去,也只得在旁邊的石臺上坐下。有風沙推助,使我比往常走這段路快了二十分鐘,只好在車站上多受一會兒罪。姑娘把臉轉向我,她想笑,表情卻是苦澀的。雙頰凹進去,帶著殘疾人的韻味。
“您是汪大夫吧?”
“是啊……”
她認識我并不使我多么驚訝。一個醫生總有許多意想不到的人會認識自己。她在這種場所主動跟我搭話的勇氣倒叫人感到新奇。我猜測一般的殘疾人在公共場合是不愿多說話的,以免吸引別人的注意力,讓眾多的人盯住自己缺點。
“你的腿是怎么壞的?”
糟糕,這該死的職業習慣,一上來就不看人只看病,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是候車室,又不是門診室,我何必要問人家未必愿意講的事情呢?
“小兒麻痹癥?!?
她臉上掛銹,骨骼突出,雙頰塌陷,沒有年輕姑娘應有的飽滿和鮮潤。神色倒還開朗。
“你找我看過病嗎?”
“沒有,我聽您講過課,《‘靈樞九針’的施用和研究》?!?
“哦!你喜歡醫學?”
“我原在縣醫院里工作。我爸最早是縣醫院的院長。”
“哦!”
老先生始終不發一言,像所有好脾氣的父親那樣嬌慣自己的女兒,不論她跟別人說什么也不加干涉,只在一旁賠笑靜聽,完全突出女兒。所不同的是他并不幸福,也沒有為女兒感到驕傲。神色凄苦,是個不幸的父親。出于禮貌我向他致意:
“怎么稱呼您?”
“劉玉昌?!?
似乎聽人談起過這個名字。我在正陽縣醫院也曾工作過幾年,竟從未見過這位也曾當過院長的人物。或許見過面但沒有留下印象。依稀記得人們曾議論過一個短命的院長。那是個老實得近乎于窩囊的人。不懂專業,是個外來戶,在正陽縣一無根基,二無后臺。生活中又常常是不老實戰勝老實,四清工作隊把他硬塞給了正陽縣醫院。院長的位子還沒坐滿三個月,造反派便開始奪權。他開始鉆牛棚、進學習班、下農村被監督勞動,做了官場爭斗和兩派較量的犧牲品,很快醫院就把他忘記了。也許他留給人們的記憶本來就太膚淺了——我模糊記得的這些事情是不是發生在這位老先生身上?或許另有一個前院長也未可知。
天已黑透,像翻沙澆鑄出來的鐵塊,只聽風吼已看不見沙揚。看來真正強大的還是黑暗,包容一切,消化一切,溫厚而深不可測。火車披著一身風沙,像個可憐的爬蟲,慢慢蠕動。車頭前面的探照燈像軟弱無力的觸須,很快便被宇宙黑森森的大口所吞沒。這種時候,這種氣候,蹲在火車站上,更覺無限孤寂。大家都是過客,都有一種冷落的凄苦感,情不自禁地要互相靠近,共同抵御這孤寂。
“劉老先生,您現在又回到醫院了嗎?”
女兒搶著回答:
“倒霉的事有他,好事還能有我們的份兒嗎?人家落實政策回來都是升官晉級,至少也是官復原職。等著我爸的是,平反的同時必須辦理退休手續。如果他是院長,我會被逼到這步田地嗎?”
她在外人面前竟用這種口氣說自己的父親。一個人太窩囊了連兒女的尊敬也得不到。
“你怎么了?治病遇到了困難?”
“豈止是治病有困難,簡直是往死里擠對我!”小姑娘伶牙俐齒,比她父親可強多了。她略微尋思了一會兒,也許是認為我還靠得住,便原原本本從自己的災難講起。
“我的腿是沒有指望了,做過三次手術都不管用。從小就是四條腿在地上爬,像個動物。七歲開始拄著小板凳上學,學校就在家門口。上中學路就遠了,來去都是爸爸背著我。初中畢業后就到縣醫院當了一名合同工,負責掛號。我心里暖和了,覺得活著有指望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每天起來從心里就想笑,愿意跟人說話,喜歡交朋友……”
不錯,我的腦子里似乎也有個印象,一個拄著雙拐的活躍人物。她本來就很引人注目,再比正常人還活躍,別人說話的時候她喜歡插嘴,哪兒熱鬧,哪兒就少不了她,所以十分招眼。她只知道自己跟大家同樣都是人,忘了自己是不同于大家的殘廢人。醫院的人開始看不慣她,有人甚至對她側目而視,討厭她的嘰嘰喳喳和愛出風頭。他們認為一個殘廢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地呆著,不應該拋頭露面,更不該結交那么多人。誰愿意認真去體察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傷殘靈魂呢?她沒有受過很好的教育,在家里又嬌生慣養,哪知社會深淺,怎么可能深沉持重地演好健康人心目中的殘疾人形象呢?
去年春天,醫院改革,實行招聘。全院的人都被招聘了,就是甩下了她。她去求院長,院長叫她自己到各個科室去問,哪個部門愿意收留她,院長就招聘她。于是她挨個科室去打問,乞求人家接收她。這才是正常人能夠理解能夠接受的殘疾人形象:可憐巴巴,伸手乞求施舍。但是已經晚了,沒有哪個科室愿意收留一個他們認為是累贅的人。卻慫恿她再去找院長:“權力掌握在頭頭手里,他說要你你就留下了,他不發話誰敢要你!”
可不是嘛,她剛一離開掛號室,據說是院長兒媳婦的一個年輕女人就頂替了她的位置。嘟、嘟、嘟——小姑娘的木拐從樓下響到樓上,又沉重地從樓上響到樓下。愛多事的人故意打開門看她,不好多事的人見她來了趕緊關門。
我有一草莽朋友陸玉河,當年他沒有職業,在老城隍廟的破墻底下練武賣藝,最拿手的是生吞活咽大鐵球。比拳頭還略大的鐵球,吞吐自如,雖驚心動魄,并不恐怖,鐵球上不掛一星一點兒的血絲。是真功夫,不是作假耍把戲。他模樣粗糲,卻藏著敦厚,身架奇高奇大,盡管雙腳如船,也難以承受這龐大身軀的重壓,看上去總有點搖搖晃晃。張開雙掌,手指像一根根搟面杖,舞動起來呼呼帶風,凜然生威。他不是喋喋不休地耍貧嘴,絕非江湖油條可比。但看熱鬧的人多給錢的人少。我感到尷尬,為他,也為自己,把兜里僅有的一塊錢捏了半天,終于掏出來給了他。我不是心疼錢,而是不愿在眾目睽睽之下出風頭。我對他產生了好奇心:他的行氣運功,他的吐納之功,甚至包括他的生理結構。散場后他拉住我,從布袋子里掏出那張一塊錢的鈔票要還給我。我臉紅了,十分不高興:
“我尊重你,你倒把我當成了什么人?”
“同志,我走南闖北一眼就看出你是好人。沒有你那一塊錢就引不出后邊這一堆鋼镚兒。而且我還看得出你身上也有功夫?!?
我把他拉到家里吃飯。當他看到我家里的氣氛,知道我是個大學剛畢業的醫生,顯得很拘謹。唯恐我看不起他,吃完飯把那個布袋一翻,嘩啦一聲將錢全倒了出來,幾乎都是鋼镚兒。
“你別小瞧這些鋼镚兒,至少有十七八塊,你先留下?!?
“你這是什么意思?”
“別看我這個德性,并不缺錢花。別看你是醫生,來錢沒有我容易?!?
我假裝惱怒地把錢重新給他裝回布袋:“我這里不是飯館兒,你要老來這一套就不如到外邊把我的飯菜吐出來,走你的?!?
我們成了鐵哥們兒,至今仍然很鐵。不知什么時候由于什么原因他瘸了一條腿。我很想幫助他治好瘸腿,對于像他這種會武功的巨人來說腿太重要了!他本人倒不在乎,在我面前很不愿意談他的瘸腿。甚至不肯脫掉鞋子挽起褲管讓我看看瘸在何處。
這個小姑娘的遭遇也讓我動心。但我更關心的是她的雙腿——這該死的無可救藥的職業病。如果陸玉河也要拄拐的話,非得打造一副百八十斤重的鐵拐方能支撐他那巨型身架。她像所有有這種不幸遭遇的人一樣,恨不得見一個人就傾訴一遍心中的不平,倒把自己不幸的根源——殘腿忘到了腦后。
“我爸爸最不愿意進醫院的門口,為了我也只得硬著頭皮去求吳院長,請他好歹給我安排個活兒干。每月給我點生活費就行,三十、四十不嫌多,十塊、八塊不疑少。我不在乎錢多錢少,只要能掙點就是個鼓勵,活著就有指望,精神也似乎有了一根支柱。對一個殘疾人工資不光意味著是錢,還是一種支撐活下去的精神力量??伤麄兤筒辉敢饨o我這種力量,不想讓我對生活還抱有一絲一毫的希望。我和爸爸磨破了嘴,求了好幾個月,院長才答應讓我在門口負責分診。他一句話就能救我一條性命,可求他開口有多難哪!”
分診?坐在門洞里將進進出出、一時摸不著頭腦的病人按科、按室地分開,有的病人很難纏,不排隊不聽分派,甚至要挑選大夫。一個架著雙拐的姑娘干這個差事真夠難為她的!我怎么從未留意過她?沒有留下一點印象。說來慚愧,我進正陽縣醫院十之八九都有人陪著,而且直奔院長室。很少注意樓道里的閑雜人員。
“一到冬天我可受了大罪,雙腳凍爛了,一挨地就疼得鉆心。還有人說我瘸拉吧嘰,損害白衣戰士的形象。我請求換個室內工作,哪怕少給錢也行,只要給我一個希望——將來能有個位子安排我。院長說讓我分診就是很大的照顧,既然干不了只有回家吧。他們太殘忍了,把自己的兒女安排得那么好,就是不拿我當人。院長還說現在只講改革,不管你殘疾不殘疾。改革半天就把我一個人革掉了,整個醫院就多我一個人?連碗飯都不給我吃,我也是人,不是殘疾動物!國家這么大就真的沒有我生存的權利?我到處寫信告狀、求援,沒有一個人理我!”
“你這是想到哪兒去?”
“我也不知去哪兒,又哪兒都想去。”
一列火車駛過,震破黑暗,也更見黑暗巨口大張,令人膽寒。站臺上昏黃的燈光如黑暗的森森獠牙,照得姑娘面色更加枯槁。她眼球凝固,神色蒼茫,被風沙糊住了,聲音也愈顯凄厲——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快瘋了,要死了。既然賴在家里也沒有活路,只會加重父母的心病,還不如到外面去碰一下,反正死的方式有多種多樣。”她像是對著漫天的風沙傾訴。突然轉頭,“爸,你別擔心,我不會自尋短見的。頂不濟還可以討飯嘛!我還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天安門、大會堂,再想不開也要看一眼北京才能死。別看我腿腳不好,還夢想當個勘探隊員。也許正因為我是殘廢才更羨慕在野外工作的人。我愛看書,好夢想……”
可以理解,殘疾人的想象力往往發達而奇特??可眢w無法實現的理想要借助想象來完成。但也容易成為自己幻想的囚徒,毀掉自己。行醫的地方應該布善,正陽縣醫院怎么會容不下這樣一個小姑娘呢?我很想蹲下去檢查一下她的雙腳,可她現在需要的不是醫生,而是權利——能夠給她一席容身之地、給她一碗飯吃的權利。
“你們的院長不是吳誠嗎?”
“就是他?!?
吳誠給我的印象很好,經常請我來正陽縣會診的就是他。有時是我自己不信守諾言,每隔一兩個月才能來一次,吳誠并無怨言,待人很熱情。據說外科業務也不錯,從表面看醫院管理得比公用醫院要強。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可能在一個殘疾姑娘身上栽跟頭?也許還算得上是缺德。人生十譽不足,一毀有余。我該不該管這閑事?我想管就能管得了嗎?
“你叫什么名字?”
“劉瑩?!?
“你不可意氣用事,讓父母的心里雪上加霜。我下次再來正陽一定跟吳院長好好說說你的事,求他盡力錄用你?!?
“真的?”我第一次見到劉瑩的臉上閃過一道生氣,“有您說話,吳院長不會不答應?!?
我突然后悔了,我不知道吳誠的想法,怎樣跟他說呢?他沒有必要非得聽我的勸告不可。我不像小姑娘想象得有那么大的道行,只好再潑冷水:
“你別抱太大的希望,我只能試試看。”
劉瑩像個溺水者抓住一根木頭一樣,不肯讓我滑走:
“您有這么大名氣,連吳院長也得求您。有您給我求情,誰還敢不給面子!”
“劉瑩,你剛才說得很好,先把自己看成人,其次才是殘疾。不要凡事先想到自己是殘廢,忘記和其他人一樣有權利要求應該得到的東西。譬如學習的權利,生活的權利,就業的權利。不能老是乞求別人的施舍。乞求跟要求可不一樣。”
“我早就看開了,人間無正義可言,指望別人的可憐是極其靠不住的。您要真想救我還有個辦法,收我當學生?!?
“你想學醫?”
“我想學會一門特長,到時候還怕沒人求我嗎?只要我也能當上大夫,就可以報仇!”
她狠狠的、恨恨的,似乎是輕而易舉地就吐出了“報仇”這兩個字。她真正理解這兩個字的分量嗎?她要向誰報仇?吳誠、正陽縣醫院?還是向社會報仇?在她殘缺的尚未成熟的軀體里有一股可怕的精神力量。年紀輕輕就如此憎惡生活,憎惡人生,所受到的傷害想必是夠深的了。她見我退縮了、游移了,不得不放緩了口氣。
“我除去向您學醫,不會再給您增加別的麻煩。吃、住我自己全能料理。您上班的時候我到您的辦公室里為您叫號,看您怎樣為病人切脈、開藥。您空閑的時候給我講幾句就行了?!?
她這是真的。
管閑事落閑人,今天算我好運氣,從談話一開始我就處于被動,讓小姑娘逼得步步后退。
“您也煩了吧,汪大夫?我準知道會這樣。嘴上說幾句同情的話是一回事,動真格的又是一回事。不沾親不帶故誰愿意拖上我這個大包袱呢!”
我確實有點著慌:
“不,不是這樣。你想的不現實,我不是私人開診所,公用醫院像你們縣醫院一樣,決不會同意我私收學徒的。”
我心里盼著火車快點來。
劉瑩眼里那點亮光消失了,重新被灰暗籠罩。硬邦邦麻木的灰暗。
“是啊,現實除了向我提供災難,還有什么是我可以享受的呢?不會再有好事等著我,我早就應該明白這一點。”她又陷入深深的失望,我感到內疚,真不該再撩起她的希望。讓死灰復燃只能再經受一次死亡的痛苦。不如給它潑上一盆冷水,讓它快點冷卻,和泥土融為一體,方是歸宿。
劉瑩年輕的生命一分鐘也不肯在痛苦的谷底停留,立刻化作一股怨氣向上飛升:“別忘了我殘廢的只是雙腿,我的上半身是好的,頭腦健全,為什么不讓我發揮這些器官的作用呢?”
好像她所有災難都是由我造成的,我突然為自己的肢體沒有殘疾而感到慚愧不安。
我記下了她的地址,答應為她幫忙。以后我雖然在吳院長面前試探性地提過她的問題,但吳誠不接話茬兒,我也不便深追。近兩個月干脆就沒去正陽,實在是欠下了劉瑩一筆賬。我又很不習慣欠人家點什么,寧愿人家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