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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辛未

驚天動地的砸門聲,伴以驚天動地的叫喊:

“治國,治國,我是老陸!”

不報家門我也知道是他。不光我知道,連街坊鄰居都知道那個陸師傅又來了。文質彬彬的汪大夫怎么交了這么個朋友?他每回來都帶著一身雷電,不論白天晚上,敲門如擂鼓,大呼小叫地喧嘩,像房子著了火,像有人要跳樓,像“文化大革命”的打砸搶!現在的房子極不隔音,攪得四鄰不安。剛開始的時候鄰居們都開門探頭,不知我出了什么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待他走了之后向鄰居們表示幾句歉意。但每次他的到來總能給我一些新鮮的快樂,聽到一些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聽到的奇聞逸事。今天他想必聽說我病了,趕緊來看我,到底是老朋友……

“治國,睡著了?”

我感動歸感動,身子卻極不情愿地溜下床,再不開門,門就要被他砸散了。據說小偷來行竊時總是先敲門,里面無人應聲,無人開門,證明主人確實不在,才好放心大膽地撬鎖破門而入。因此有誰家的門久敲不開,鄰居們會出來關照一下。果真是小偷也就不敢再動手,裝出一副找人不遇的樣子怏怏而去。陸玉河把我的鄰居都搞疲沓了,即使真有小偷來,鄰居也不會再探頭了。我心里老大不高興,大聲阻止他砸門:“等等!”

他緊堵著門口,黑糊糊像多了一面影壁墻。

“我的大夫,你干什么了,這么半天才開門?”他火氣還很大,倒有權埋怨我。看來他并不知道我生病。我真的病了嗎?我得了什么?。克恢朗亲詈貌贿^,我什么也別提。陸玉河躬著腰,肩上背著個大麻袋,鼓鼓囊囊,有人頭露在外邊。

我嚇了一跳:“這是誰?”

“你快給看看吧!”陸玉河進屋來放下麻袋,那腦袋晃了幾晃,從麻袋里掙扎著鉆出一個肥頭胖腦、癡呆癡笨的小伙子,一身臟兮兮說黑不黑說灰不灰的棉衣服,上面掛滿了能夠掛上去的各種臟東西,像垃圾桶翻了個個兒。他一點都不覺得狼狽,對我的驚訝也無任何反應,反咧開嘴嘻嘻笑了,口水順勢而下,眼珠上翻,比動物的眼睛還簡單,還難看。陸玉河親近地拍拍他的腦袋:“傻小子,你活了?可真嚇了我一跳!”

“嘻嘻。”

“餓嗎?”

“餓、餓。”

“治國,你有吃的嗎?”

門外有人答話:“我有。”

“老郭,你什么時候來的?”

“我在這兒站了老半天了?!惫棸岩粋€面包遞給陸玉河。陸玉河把它塞到傻子手里:

“走吧,認識家嗎?”

“嘻嘻?!鄙底涌兄姘嵬嵝毙钡刈吡恕?

我請他們二位到里屋坐。陸玉河要迫不及待地講清他的來意:

“我們隊上那幾個壞小子在早晨一上班就把傻子裝進麻袋,還用鉛絲把麻袋口系上了。他們鬧完了就忘了,一直到下午有人去庫房拿東西看見麻袋才想起這回事,打開麻袋一看傻子斷氣了,我一摸他身上還熱乎,就趕緊背上他來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我先到醫院你不在,就往家里奔。一邊跑還一邊尋思,如果到家里還找不到你,那就說明傻子命該歸陰。想不到一見到你,還沒動手治就把他嚇活了。老弟你真是神仙人物!”

“是你在背上把他顛活的,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斷氣!”

一直默默無聲的郭顥也來湊趣:“我從六號橋食品店買了面包出來,看見陸師傅背著大麻袋健步如飛。我感到新鮮,便尾隨其后,以為是給汪大夫送什么好東西來了。真好功夫,背著個大活人居然讓我這空著手的還追不上!”

“郭工,你是濕衣不亂步的秀才,怎么能跟我這粗人比!”

粗看陸玉河,風霜的雕蝕很重,皺紋深刻,皮膚粗糙,仔細端詳就會發覺他很年輕,完全不像五十歲的人,生命力強盛,臉上那山形線似的皺紋實在漂亮,蘊蓄著成熟的力量。相比之下,年輕好多歲且春風得意的郭顥窄額頭光光的,皮膚泛黃,衣冠楚楚。離近了細瞧卻比陸玉河蒼老,生機衰弱。幸好平軍中午來為我燒了兩壺開水,我為他們沏上茶。

“要是真把傻子憋死,你這當隊長的怎么交代!”傻子也是生命,郭顥驚奇他的工人們沒事干竟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很有興趣地談論這個傻小子,人比動物更殘酷的地方就是喜歡拿有毛病的同類尋開心。郭顥也許是在找話說,看我燒水沏茶出出進進,不愿冷淡陸師傅。我不大相信他剛才說的話,這位建筑設計院富有才華的工程師像我一樣忙,沒有閑心和閑工夫在大街上看熱鬧。他找我也許有什么事情。我們關系很深,卻很少見面,一見面不用一句虛詞就可談得很投緣、很深刻。我同他的關系跟我同老陸的關系無法相比,不是一種性質。其實,我們相識的時間不算長,只因為他的夫人沈丹實是我的同事才彼此相識,平時也很少來往,但彼此相知甚厚。

“現在這些年輕人,見了傻子要不戲弄個夠,就渾身癢癢得難受。他也有一樣兒不傻,就是老想要女人,你們說怪不怪?他對女人的事倒知道不少。”

我想起中性的表大爺周如清,小的時候也是這種誰見了都禁不住要拿他耍笑一番的角色。正常人要不耍笑他仿佛是一種罪過。

陸玉河是老江湖,無論在什么場合也不會冷淡自己,更不讓別人冷淡自己或嫌棄自己。他端起眼前那杯滾熱的茶水,吸溜吸溜眨眼工夫下去大半杯:

“我不影響你們談正事,喝完這杯茶,抽完這根煙我就走?!?

我笑了:“沉住氣,別把上膛燙壞了!”

用暖壺再把他的茶杯斟滿。他也沒有拒絕,顯然是口渴了:

“別人不知道我的嘴是怎么一回事,情有可原,你還不了解老哥嗎?別說是一杯熱茶,我打賭吃過一斤熱餃子。鍋燒得滾開,從鍋里撈一個我吃一個,而且是嚼爛了往下咽。一斤餃子下肚舒舒服服,什么事也沒有。另一個打賭的用熱餃子蘸涼水,囫圇個往下吞,下得痛快,到胃里可開了鍋,活活給燙死了!”

“你是鐵嘴鋼牙銅舌頭!”

他的故事都有點玄。他吃東西的痛快勁我是見過的,不論好吃的難吃的到他嘴里都格外香甜,令人饞涎欲滴。他連喝涼水看上去也是有滋有味,就像他活得有滋有味、樂樂呵呵一樣。他把煙頭丟進煤爐子,揚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嘴里嚼著茶葉走了。像來的時候一樣急,一樣突然。不從后邊仔細看,發覺不了他腿有毛病。

“真是痛快人,活得簡單而快樂!”郭顥發出奇怪的感嘆。房間里沒有外人,不必出于禮貌做出某種樣子應酬。他神色灰暗,眼睛淡然無光,窄而長的臉愈發像一條刀背。“治國,在陸師傅面前,你還有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嗎?”

“他教過我氣功……你自己怎么啦?碰上不順心的事啦?”

“還用碰嗎,根本就沒有順心的事!”

一個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太貪心,所以快樂就少。和他相比我算結實的了,他不喜歡別人跟他談病、談身體。他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卷紙,順勢脫掉大衣放到床上。打開紙卷是兩張圖:“你喜歡哪一個?”

“這是什么?雕塑?”我第一眼的感覺是喜歡那個怪異的東西,它令我駭然、愕然,通過視線的導索轟擊我的智慧和情感。橫看豎看它什么都不像,你心里想什么橫看豎看它就像什么。忽而像兩個巨大的缺筋少肉的頭重腳輕的“人”字,絞纏在一起,粗頭笨腦直撞霄漢。再仔細看又不像“人”字,倒像一對活生生的男女,似極度憤怒、極度痛苦,也許是非常安詳、無比快樂。天壓下來,地托起來,如閃電,似大火……鬼知道它是什么,但我還是喜歡它。

另一張圖則比較好理解,亞賽一個很大的空心墳,底部雕著工農兵抗震救災的畫面。郭顥解釋說:

“今年七月是大地震十周年,市里叫我們院設計一個抗震紀念碑。院長又把這個活兒交給了我。你猜,頭頭們相中了哪一個?”

我略一思索:“當然是第二個了?!?

“不錯。”他忽然挑起眼睛尖銳地盯著我,“你怎么知道,莫非你也喜歡第二個設計?”

“你的心血全下在第一個方案上了,看得出它是你的得意作品。如果頭頭相中了它你就不會這樣問我,也不會這么垂頭喪氣了。不過第二個也不錯,是名副其實的抗震紀念碑??招膲灥臉嬎己苊?,雕刻工農兵的抗震場面過俗。第一個是地震紀念碑,地震和抗震的意思不完全一樣。頭頭要是不選中第二個倒是奇怪了?!?

老郭眼里突然有了神采,頻頻點頭。只有用智慧去撞擊智慧才能使兩個男人相互傾心,才能挑起談興。

“上午在‘七二八’廣場舉行紀念碑奠基儀式,你想不到發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在領導講話的時候不知從哪里一下子鉆出幾百個殘廢人,缺胳膊缺腿的,少半截身子的,把參加奠基儀式的人團團圍住了。他們顯然早就串聯好了,越聚越多,范圍圈不斷加厚。拄拐的、扶著木凳子當腿的、坐輪椅的、被別人背著的,像從前線退下來的傷兵從四面八方潮涌到廣場上。帶著怨恨,帶著傷痛,帶著一腦門子官司……真不敢想象,我們這座不算大的城市里竟藏著這么多傷殘人!我知道大地震傷亡了幾十萬人,也知道幾十萬是個大數字。但大到什么程度,缺乏深刻、形象的感受。殘廢人成群結隊給正常人以恐怖感、壓迫感。我原以為這些大地震的受害者是自愿來參加抗震紀念碑奠基儀式的,誰知儀式結束以后他們仍然不散開,不放市里領導出去。要求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就業問題。還有人大叫大喊與其建個沒用的碑,還不如拿這筆錢救濟傷殘人。最后,警察好說歹說他們才讓開一條路讓參加奠基的人離去。但他們仍留在廣場要靜坐一天。你說,不論領導選中了我的哪種設計,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

我受了他情緒的感染,仿佛也感受到殘疾人強烈的不滿情緒充塞了“七二八”廣場——那里原是最繁華的市中心,大樓最多,被“七二八”大地震蕩為平地。震后沒有財力恢復城市昔日的風采,打掃一下便成了一個大廣場。當你痛切地感受到人類存在的悲劇,再想象那個抗震紀念碑,簡直就是廣場上的一個肉瘤!我不想掩飾自己的這種感覺:

“你設計了這個紀念碑,后人是感激你呢——像美國人感激自由女神像的設計者和法國人感激埃菲爾鐵塔的設計者一樣,還是指責你?”

“當然是后者!”

“你就為這個不痛快?”

“不,為家里的事……”

我不再追問。尊重朋友就不該打聽他不想說的家庭私事。我為他洗水果想岔開話題。他卻不敢吃:

“不行,我怕涼?!?

他可以長篇大論地夸夸其談,也可以突然就一聲不響了。他沉默起來像個嚴肅的和尚。眼圈沉重,帶著勞累過度的痕跡。我還是看出了他藏在穩重風度后面的懊惱和憂慮。

讓他一個人靜坐,我去做飯,他并不阻攔。有朋友來我也有了下廚的責任和興趣。魚、肉、雞之類的罐頭全有,打開一加熱就行了。土豆、白菜、胡蘿卜外加一碟油炸花生豆。熱氣騰騰擺了一小桌,斟上我們都喜歡喝的五糧液。不管他感覺如何,我可是餓壞了。這樣的朋友用不著謙讓,大口吃菜,量力喝酒。郭顥漸漸地臉泛紅色,有了生氣。

“我看你這種生活更好,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少了許多煩惱和責任。”

“也少了許多快樂和舒服。上午給高群生看病昏倒,中午回來只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杯麥乳精。”

“你比我還強,我這有妻子兒女的,中午氣得滴水未沾。要不是碰見陸師傅靈機一動想到你這兒來散散心,就回辦公室茶水就面包了?!?

他像一棵病秧子,連頭發上都掛銹,還這么大火氣。他找我來有事的時候不多,有話要說的時候多:

“傷殘人算什么?丟了大腿比丟了智力要幸運得多。我的兒子才是真正廢了,四肢發達,智力出了毛病!沒考上大學就夠丟人的了,你看看周圍的同事,這個人的孩子出國留學去了,那個人的兒子考上了研究生,像我們這樣的人,兒子居然連大學也考不上!托人走門子費了好大勁才給他找了個補習的地方,今天我才知道他根本沒去。用應該繳學費的那一百五十元,燙頭發、抽好煙,買了一身標明自己智力低下的時髦衣服。你說我的兒子怎么會變成這副德性?沈丹實的脾氣你知道,愛管別人的閑事唯獨管不好自己家里的事……”

喝酒不能生氣。生氣喝酒酒如同毒藥。為了換換氣氛,驅散他堆在額頭的煩悶,我打開電視機。又是港臺音樂會之類的玩意兒,劇場里充滿喧囂。一女歌星走上臺來,身著蟬翼般的薄裙子,肌膚皆露,甜媚浮艷,向觀眾傾倒性感。前排一群青年人大放眼色,高喊:

“把戶口遷到我們這兒來吧!”

“謝謝!”女星操著廣東腔挑逗觀眾,“大家喜歡快節奏的還是慢節奏的?”

觀眾高喊:“要邪乎的!”

于是女星聲嘶力竭地唱起了“邪乎”的流行歌曲,邊唱邊走下臺子與觀眾握手。青年們更加放肆,擠到前面伸著手叫喊:

“姐姐,別著涼!”

連郭顥也禁不住哈哈笑了。

她或者提前三五分鐘下班,或者錯后一會兒出來,反正當她通過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總是最清靜,常常只有她一個人。那不過是幾十秒鐘的事情,有心把握幾十秒鐘的空當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這又為什么呢?

就因為姚克宗推著自行車在大門外等她嗎?她收留了這個沒家沒業的小流氓,差不多轟動了全市,沒有什么可背人的東西,更無必要隱瞞這種關系。她和丈夫楊康光明磊落,一片惻隱之心。這主要還是楊康的主意,他曾當過兩年政教主任,學雷鋒的積極性更高些,也和姚克宗死去的父親有過一點交往。當然關鍵還是她同意背上這個包袱。她比姚克宗大二十四歲,當他的母親都有富余。他愿意用自行車天天馱著她上下班又有什么不可呢?

他要報答她和楊康的恩情,他們給了他一個從未享受過的和睦舒適的家,還給他在街道工廠里找了個臨時工作,拉著板車送貨。她不圖他的報答,但看到他良知未泯,通情達理,她感到寬慰。她愛激動也容易被感動。為什么要拂他的好意?讓他感到失望。如果拒絕他種種過火的報答行為,就好像他們仍舊不信任他,拿他當外人?!叭绻沂悄膬鹤幽€會拒絕嗎?”——這好像是雷鋒式的語言,從一個勞教釋放犯嘴里說出來,她一點也沒有感到肉麻。因為他說得真誠:“雖然道兒不算遠,您步行也得二十分鐘,坐汽車還得繞個大圈子。我有力氣有時間,您不叫我多干點事,閑工夫一多又去惹是生非怎么辦?”

他說得有理,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她正缺個兒子。

姚克宗站在學校旁邊的商店門口等她。這里人多眼雜,沒人注意他。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即便中午也感覺不出它的熱度。風不大,但嗚嗚有聲,像刀片一樣冷颼颼的。他不戴帽子,沒穿棉衣,上邊毛衣,下邊是藍吧拉嘰白吧拉嘰舊吧拉嘰的牛仔褲,緊繃繃箍出兩條粗壯的大腿,上端頂著一個渾圓的屁股。他雖然穿得單薄,但不覺得冷,別人看著他也覺得他不冷,已經發育成熟的肢體火力旺盛,強壯得渾身冒火。臉上長了不少疙瘩,好像有勁沒處使憋得難受。眼睛細小,但異常尖銳,像兔子一樣躲躲閃閃。留著長發,已經抹掉了被勞動教養過的痕跡。幾個月來他每天接送馮燕玫兩個來回,估計她快下班了就提前來這里守候。她幫了他或者叫救了他。但不管治他,從不嘮嘮叨叨,也不要求他的感激。他工作以后每月發了工資都如數交給馮燕玫,他想至少應該繳自己的飯費。她拿出二三十元給他零花,其余的錢用他的名字存到銀行里,說是為他將來找對象結婚做準備。存折就放在他們家放錢的那個抽屜里,并不瞞他,他也可以開那個抽屜,她還告訴他零用錢不夠自己拿,不拿他當外人。到底是知識分子,他感激他們,更尊重他們。

馮燕玫穿著米色羽絨衣,紫色羊毛圍巾連腦袋帶脖子圍了個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個眼睛:

“你又穿這么少,感冒了怎么辦?”

“我一點都不冷。”

他騎上自行車,她很利索地坐到后車架上,雙雙拐進了僻靜的胡同。剛開始的時候她坐在后邊總有點害怕,現在對他的力氣和騎車的技術已經完全信賴了,覺得很自在。這也是一種專車,一種更自由、更愜意的專車。記者的耳朵像狗鼻子一樣靈,他們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并不單是為了她和楊康,更多的是為了他們自己出名或拿什么獎勵。輿論鬧得太大只會讓她感到惡心!她可不想出這么大風頭,已經出了風頭就變成一種約束力。約束姚克宗不要舊病復發,約束她和楊康必須負責到姚克宗成家立業了才算完成任務。

“上午拉了幾趟?”

“一趟。”

“你想不想上夜校?”

姚克宗猶豫了一下:“我聽您的?!?

馮燕玫心里笑了,感到暖暖的。他是個很有主意的小伙子,現在卻學會了說聽她的??磥碚媸前讚炝艘粋€兒子。他不僅能替她干許多事情,還給她這個沒有男孩的家庭添了一股興旺的氣象——買煤有人了,買菜有人了,水管子壞了、電燈壞了等等有了需要修修弄弄的事不再求人了。左鄰右舍對她客氣了,連樓上那戶蠻不講理的沒有絲毫公共道德的人家也不再在屋子里劈柴了,不再嘰里咣啷天天在她的頭頂上鬧地震了。連門口副食店的售貨員對她也恭敬了。十五歲的女兒不孤單了,野小子們不敢再欺侮她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收留一個小流氓還會有這樣的好處,姚克宗能避邪!神鬼怕惡,人更是如此。惡比善對當今社會有更大的協調能力,因為惡有威脅力,現代人是多么崇拜霸道。她跟楊康是一對老實善良的夫婦,在一個有劣跡的年輕人的保護下少受許多閑氣,豈不滑天下之大稽!不,認為這件事滑稽的人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車轱轆軋上一塊木板顛了一下,她突然抱住他的后腰。她一陣心跳,這結實的脊背是陌生的。他畢竟不是她的兒子。又不敢馬上松開,怕他多心,使兩個人都不自然。過了一會兒她剛想松開胳膊,自行車又顛了一下。往常他騎車很穩,今天是怎么啦?她沒有問他,堅決地松開摟抱他的胳膊,雙手緊緊抓住了車座底下的彈簧。

我供奉周如清靈位,不全因為他是表大爺。他是我心里的神明?,F在我身上的本事一多半是他教的,一少半是醫科大學教的。每當我醫道上遇到難題,夜深人靜,洗漱干凈,就可以跟他對話,接受他的開導。不知為什么我們爺倆從一見面就心思相通。在我很小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和表大爺進行過這樣的對話:

“人為什么要種地?”

“打糧食?!?

“打糧食干什么?”

“吃?!?

“吃了干什么?”

“拉。”

“拉出來干什么?”

“上地。”

“上地干什么?”

“打糧食?!?

“打糧食干什么?”

……

又轉回來了。大人都會兜圈子。表大爺怪模怪樣地看著我,他的眼睛像爛桃,紅吧拉嘰,黏黏糊糊。人們都喊他“二尾子”。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二尾子”就是中性人,先天生殖器畸形,一天到晚啦啦尿,褲襠總是濕漉漉的,老遠就聞到一股臊氣味兒。臉上常年掛著鼻涕眼淚,目光離奇古怪,誰見了都躲得遠遠的。他只好成天去隨一個敲著大镲串鄉化緣的老道,那老道邊化緣邊給人扎針治病。表大爺就跟著他學認字,學治病。多少年以后那老道死了,表大爺就成了我們那一方的土地爺。沒有人再敢叫他“二尾子”,唯有我不怕他,像他追隨老道一樣我又成了他的小尾巴。他早早地就教我這個還不到上學年齡的小毛孩子念書識字。我最早學會唱的兩首歌就是他教的《湯頭歌》和《穴位歌》。他也是唯一對我那些沒完沒了的問題回答得最有耐性的大人。他一輩子沒娶媳婦,但也需要有個說話的伴兒,這個伴兒就是我。我是家里唯一跟他說話最多的人,他也是家里唯一跟我說話最多的人。爸爸對我的刨根問底一煩了就回答一巴掌:“滾一邊子去!”

對表大爺有什么話都敢問:

“雞??為什么那么亮?”

“它專門胡弄小孩子,因為它又亮又好看,小孩子都想摸摸它?!?

胡弄我?我不信。在所有動物拉出的屎中,唯有雞??最好看,我真想摸摸它。我摸過牛糞、羊糞、驢糞、大糞。于是也懷著一種奇異的興奮去摸雞屎。一摸摸了一手,黏糊糊,臭烘烘。它亮閃閃果然是引誘我上當。

表大爺用藍緞子襖袖擦掉一掛鼻涕,笑了,嘴像開花的肉包子。他的兩個襖袖被鼻涕漿抹得像瓦片一樣硬邦邦、亮閃閃。就朝這一點我就不像別人那樣怕他,敢跟他犟嘴。

“表大爺,你是人呀還是黑仙?”

“跟你說話的時候是人,給別人看病的時候就是黑仙。”

村東有座兇廟,一年到頭廟門緊閉。傳說里面有個大黑蛇精,沒人敢進去。村里有幾個壞小子想耍笑表大爺,約好半夜三更去爬黑仙廟,誰臨陣怯逃誰就是“二尾子”。待表大爺爬上廟墻,那幾個小子一哄而散,他一個人跳進了大廟。第二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大廟會,早晨村里人到廟前看熱鬧,還有許多外村人來燒香求藥,見廟門上掛著表大爺的褲腰帶,立刻眾說紛紜,有的猜吉,有的猜兇。那幾個打賭的小子也嚇壞了,真的鬧出人命也不是玩兒的。日上三竿,表大爺才從廟里大搖大擺地走出來,道貌岸然,像換了一個人。就在廟前擺攤治病,并聲稱他自己不會看病,是黑仙給大伙看病。長長的黑大褂飄飄甩甩的襖袖,儼然是黑仙轉世,誰也看不清他手里握著一根什么針。取穴準,下針深,果然是治一個好一個。立刻轟動四鄉八里,給他燒香的也有,磕頭的也有。他白天看病,晚上進廟安歇。半個月的廟會結束了他也被捧成了仙人。這才是大智若愚。裝瘋賣傻,積蓄力量,時機成熟,一舉成功。待到人們識破了黑仙治病的神話,卻已經無法不相信他高明的醫道了!

多災多難的肉體凡胎,擠破門口找表大爺看病,包括一些長得挺俊的大姑娘小媳婦。他臉上的表情仍然還是那拒人于千里之外,鼻涕眼淚可是少多了,褲襠也不再是濕的。即便還有臊味,也帶著一股仙氣,非凡間俗物可比。他身上所有那些遭人嫌惡的毛病都變成了不同凡響的標志!

活到八十七歲,他的肉體還給了大自然。精氣神卻還跟著我,呵護著我。

我有難以決定的事,就向他請教:

“表大爺,假如你是我,遇到了眼前這種非要害己才能救人的問題怎么辦?”

“傻小子,你治病太認真了。”

“救死扶傷,性命攸關,不認真怎么行?你當初給人看病不認真嗎?”

“認真得要搭上自己的性命算不得是高明的醫生。以己之命救人之命,以己之勞養他人之逸,恐難長久?!?

“怎么辦呢?”

“你每天看的病人太多,該用一根小手指的時候你使全身的力氣。該用嘴的時候你用心。該用藥石你用精血。該簡單的你復雜。濫施醫道,浪費真氣,并非都是舍命救人,實乃成名之心過切!”

“你每天治的病人更多,多的時候達到六七十個,怎么解釋?”

“傻小子,你真笨,你還沒有成精,怎能跟我比!這時的病人跟那時的病人怎么能比?現在的社會跟那時的社會怎么能比?眼下的城市跟過去的農村怎么能比?人心怎么能比?空氣怎么能比?土地怎么能比……”

如醍醐灌頂。他自己身體有殘也喜歡把我看成是“傻小子”。我并不怪他。

學會傻,才算學到家了。

我每次吃虧上當,都不是因為想學傻,而是認為自己精,自己有本事。事后才明白是假精明真吃虧。

學傻——想必是做人做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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