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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命的黑洞

  • 麥河
  • 關仁山
  • 8317字
  • 2019-03-27 12:00:20

一提吃兔肉,我就心驚肉跳的,想起那年雙羊經營煤礦的事。即便這樣,我還是想吃。兔肉被我咽進肚子,胃就好受一些,甚至非常舒服了。我得胃病有幾年了,就是當年隨盲人藝術團流浪演出,瞎吃瞎喝,把消化系統整壞了。沒有好胃口,吃啥好東西也是白搭?;⒆又牢覑鄢酝萌?,常常給我抓一些野兔來,抓來的兔子我不會燉,曹大娘常常過來給我燉兔肉。這一天午后,曹大娘一走,我就端出酒壺就著兔肉喝上了。也許吃兔肉不吉利,我剛吃完一碗,就聽說雙羊的煤礦出事了。

煤礦瓦斯爆炸了!死人啦!鸚鵡村炸了營,人們的慌亂程度不亞于麥河改道。人們搶險的時候發現,真正的老板趙蒙跑了,留下曹雙羊當替罪羊??墒牵茈p羊當時給一個工人替班,也被捂在里面,生死未卜。死人的事,永遠是商家的大忌諱。我們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類事故。不是我馬后炮,出事前一年,我給雙羊說過,礦上有災禍啊!曹雙羊掙錢都掙瘋了,哪里聽見我的話?我跟著曹大娘、曹大叔和鳳蓮姐即刻趕到北山。事故現場一片混亂,警車、救護車嗚嗚地鳴叫著。趙蒙跑了,槐樹鎮鎮長、派出所所長指揮消防隊員進入礦井實施救助。幾小時之后,陳元慶趕來了,那陣兒他已是分管農業的副縣長了。他協助分管企業的于副縣長指揮搶險營救行動,安撫礦工家屬。家屬們哭成一團,望著喊著,吳三拐不停地給家屬們作揖,趙蒙跑了,雙羊壓在井下,吳三拐成了礦上主事的人。實際上,他早已經成為這里的監工。他大聲地向家屬們做著保證,嗓子都喊啞了。家屬們的情緒很快就失控了,女人們尖利的指甲撓壞了他的臉,多虧曹大娘和鳳蓮姐給他救了駕。曹雙羊不是凡人,邪命夠大的。第二天黃昏,他才被抬出巷道。曹雙羊蘇醒過來,緊緊握著于副縣長的手說:“謝謝您救了我!”于副縣長哽咽了:“不,謝謝你救了我??!”這話讓我摸不著頭腦,后來聽說,這場礦難共造成兩人死亡,如果雙羊死了,就超過了三人,副縣長就得“擼”了。這場礦難還有兩人重傷,十二人輕傷。市政府、縣政府成立了事故調查組,責成鎮政府協助做好善后工作。縣公安局要通緝趙蒙,趙蒙老爹自然幕后操作,曹雙羊求助姐姐鳳蓮,曹鳳蓮找了一次陳元慶,陳元慶竟然給了面子,達成這樣一個結果:賠償死傷民工經濟損失,曹雙羊替趙蒙頂罪,吳三拐替曹雙羊頂罪,判了吳三拐三年有期徒刑。

我到縣城醫院看過曹雙羊,那時他腿腫得都抹不下褲子,整個腳面和腳趾都爛了。他在醫院里躺了半個月,因為重傷,公安局的人才沒有拘留他,給他騰出了有效時間,可以找陳元慶副縣長去活動自己的事情。我還知道,村里的人死活逼他要錢,甚至發生了過激行為,一伙人將他的家圍了。曹玉堂慌了神,還是曹大娘厲害。曹大娘往大門口的石礅一坐,說他們曹家人向來敢作敢當,誰家的錢也少不了!曹雙羊出院以后,死死揪住了趙蒙,終于把欠款還給了鄉親們!這老太太我算服了。

吳三拐去頂罪,這結局我還算滿意,我對吳三拐沒啥好印象。這小子是個酒鬼,虐待過虎子,常常醉酒毆打鳳蓮。聽說他把鳳蓮衣服剝得精光,用笤帚疙瘩抽打,鳳蓮的哭號聲震動四鄰。這次的煤礦爆炸,吳三拐有責任,他是煤礦監工,整天醉迷呵眼的,該他檢查的項目都給漏掉了。吳三拐被抓走的那天,天氣陰沉,烏云層層疊疊地翻滾著。鎮里派出所的警車就停在曹家門口。礦上出事以后,他就被警察控制了,一直住在岳父家。我和雙羊家里人出來送行。我是怕鳳蓮難受。可是,她偏偏就靠在爹的肩膀上哭成了淚人。曹大娘很平靜,看著女婿道:“孩子,你是幫雙羊的,我們曹家永遠記著你的恩德。忍一忍,孩子,等雙羊緩過勁兒了,就盡快把你撈出來!”吳三拐顯得挺仗義,拍打著胸脯說:“爹,娘,老婆,你們放心,我不會受委屈的?!边@小子是這樣說,我感覺,他對即將開始的牢獄之苦還是充滿恐懼的。他央求岳母:“你們得經常去看我啊,娘……鳳蓮,你要保重身體,等著我……”鳳蓮答應著,抱住丈夫痛哭不止。我接話說:“三拐,你就放心走吧,我們都去看你?!闭f是這么說,我扭臉就嘿嘿笑了。

第二年夏天,雙羊悄悄潛入村里,深居簡出。我相信人是講氣味的,我與雙羊是氣味相投,誰也離不開誰。有一天晚上,曹雙羊提著“衡水老白干”找我喝酒。雙羊想吃兔肉,我說吃兔肉不吉利,還是燉羊肉吧。我給他講了幾次吃兔肉的悲慘故事。曹雙羊煤礦爆炸是一回;那一年,我吃著兔肉,老娘就去世了;還有一回吃兔肉,我的師傅老邱死了。老邱師傅的死,讓我悲痛了好久。他是一個民間表演藝術家,我瞎了以后,跟他學了算命和樂亭大鼓。他也是盲人,從來不流淚,師傅說瞎子流眼淚,離死就差不遠了。我跟師傅說,我咋那么愛流眼淚,是不是活不長???師傅哈哈大笑,說是說他自己呢。那一年夏天,師傅在我家流淚了。天氣很糟糕,大雨滂沱,麥河水位上漲到了警戒線。師傅到我家里,我讓虎子抓了五只兔子。我娘給師傅燉了兩只,那三只兔子讓師傅帶回家去。吃了兔肉,天色已晚,空中滾過響雷。我和娘挽留師傅住下,他是乘船來的,洪水沖下來就很危險了,可是師傅執意要回去。師傅給自己算了一卦,我們的行規,最忌諱給自己算命了,可他一算,說有難。我急得不行,死活不讓他走,他還是要走,他答應我不坐船了,改坐拖拉機回去。總共七八里地的路程,拖拉機路過北山坡,師傅憋不住了,獨自下去撒尿,惡狼就撲過來,把師傅給叼走了。難道這就是師傅的命嗎?

我跟雙羊講了師傅的死,曹雙羊含糊了,說就吃羊肉吧!我把羊肉燉得很香。曹雙羊說:“你師傅被狼吃了,你痛恨狼!狼太惡毒啦,但是狼成功啦!羊很善良,總是處于被宰割的角色,你說這世界哪說理去?”我搖了搖頭說:“別說狼了,嚇人呼啦的,喝酒,喝酒!”酒喝到半瓶上,曹雙羊痛苦地說:“煤礦出事以后,我情緒一直不好,連連做噩夢,還夢見過狼呢。誰見了都說我瘦了。實際上,不論白天還是黑夜,我都無法擺脫那恐怖的場面。那個死去的民工大跳,彌留之際那絕望的眼神,總是浮現在我的眼前。大跳被巷道里的木頭砸傷了,額頭的一塊皮肉耷拉下來,掛在面頰上,血肉模糊。我已經分辨不清他的模樣了,記得他只露出一只眼,眼睛很亮。他躺在那里,無力地喊著,救救我,救救我!我伸手去抱他的時候,我手里的對講機響了,趙蒙大聲罵我,別去救人啦,你狗×的快上來!我說了說大跳的情況,趙蒙罵得更兇了。我聽明白他的意思啦,大跳注定是殘了,殘了要養一輩子的。死了,補一筆錢就干凈啦!我大罵趙蒙,×你娘!就知道錢,這是一條人命?。∥覜]有聽他的,這王八蛋拍屁股走人了,我曹雙羊還得跟鄉親們見面??!我見死不救,還是人嗎?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了。這個時候,巷道里一聲巨響,塌頂又開始啦!我的腦子打了個閃,跌倒在巷道里。我暈倒了,醒來的時候,聽見了大跳的呻吟聲,老板,我不行了。我問你個事,我死了,你們會給我補償嗎?我說會的,會補償的。大跳問給補多少?我說政府規定了,一條人命至少二十萬。大跳說,老板,你說話算數嗎?我說算數!大跳就顫顫地說,老板,我娘有了這筆錢,就能養老了。老板,我太疼了,我不活了,幫幫忙,你送我走吧!我雙手扒拉著煤塊兒,爬過去說,王八犢子,你胡說個啥?趕緊跟我走!我伸手將他耷拉的腦皮卷了上去,他疼得鬼叫。我說你小子忍著點,我背你出去!說著我把這小子拽了起來,背到了肩上。我背著他走了很久,后來實在走不動了。我一頭栽到煤堆上了,身上的大跳早沒氣兒啦!我給他擦了臉,這小子蒼白的臉上滿是水珠,漲滿了欲望。我伸手一摸褲兜,對講機也丟啦!啥都看不見,跟三哥你一樣了?!?

我聽著很恐怖,額頭的汗都下來了,用手擦了一下,喝了一杯酒:“你呀,真是條漢子!不過,真像你說的這樣嗎?村里人議論最多的是大跳之死啦。”

曹雙羊沉默良久,語氣急促了:“我聽到了,說我沒有管他,說我見死不救。你說這人心黑不黑啊?人嘴咋就這么冷呢?”

我吃了一大口羊肉,沒吭聲兒。

“三哥啊,你懷疑我嗎?”曹雙羊急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不,我不懷疑,三哥還不知道你是啥人?”

曹雙羊突然停頓下來,獨自干了一盅酒,抓著我的胳膊說:“在漆黑的巷道里,我蘇醒過來,也不知是第幾天了,我啥都看不見。我往哪里走?往哪里走?我一個人走進了絕境。我無以回返,我感覺自己永遠留在那里了。后來就整個昏迷,啥也不知道了,救援工人下來的時候,我是被當成尸體拉出來的,放在尸體堆里。人家一問,這個死人就是老板,都驚奇萬分??!天下哪有這樣的老板?老板還有到井下賣命的?我睜眼第一句就說,我不是老板,我是農民!回頭我一想啊,農民就該永遠下井嗎?農民就該像奴隸一樣活著嗎?三哥,你不知道,農民也真不爭氣呀,你說我給替班的是誰呀?下鸚鵡村的農民大強,他說他老婆難產,他要陪著上醫院,如果不讓他去,我心里過意不去。他是電話請的假,我滿可以記他曠工。我再安排別人,我就是太善良啦!出事以后,我才知道,這小子騙我呢,他老婆根本沒生孩子,他是給人蓋房子幫工去了。人完蛋啦,到處都是騙子!”

我知道雙羊心性高傲,卻生活得煎熬。我想了想說:“雙羊,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闖出去了,就往前奔吧!甭胡思亂想啦,商場如戰場,你還不習慣啊,慢慢就好啦!”曹雙羊好像受了啥刺激,繼續喝酒,繼續傾訴:“三哥,人咋變成這樣了呢?我還在下面呢,這小子就他娘下令封井!我對他既不能寬恕,也無法忘卻。我倆不是一路人啊,后來我都明白了,趙蒙為了掠奪我們的礦井,動用了流氓地痞,打打殺殺,說起來會把你嚇著!眼下,趙蒙把殘破的礦井出手啦,他拉我在城里搞房地產。倒來倒去,肥了個人,坑了國家,里面的黑幕我都知道。我不能跟他干了,跟他合伙,真是我的恥辱!唉,姐夫替我頂了罪!我對不起姐姐,我可就這一個姐夫哩,如果再出啥事,我可沒有擋箭牌啦!”我感動地說:“快別提那個吳三拐,他整天跟你姐摔盆子砸碗,我煩他。這都是鳳蓮的主意啊。雙羊,在你昏迷的時候啊,你姐緊緊地把你抱在懷里,是你姐的身體把你暖過來的。天下最疼你的人是鳳蓮姐?。 辈茈p羊極心痛地嘆息了一聲:“姐姐勸過我,你也勸過我,我沒聽啊!經商不比種地,太險惡啦!太殘酷啦!人們變得比狼還兇狠!你不狠,別人狠,你就會被吃掉!真的!我不能干了,我要離開這個充滿敵意和仇恨的世界!這兩年,我稀里糊涂的,就像在迷宮一樣的青紗帳里迷了路,想找一條正確的道路真是太難了,太難啦!三哥,你說我應該咋辦?我該咋辦???”我指了一下虎子:“雙羊,你有這個想法,我很高興。我跟你講一講虎子的故事,或許能給你一點兒啟發?。 ?

曹雙羊急切地說:“三哥,你說,你說!”

我打了個口哨,虎子輕輕落在我的肩頭。我伸手撫摩著虎子的腦袋說:“你爺爺跟我說過,他親眼看見虎子的蛻變過程?;⒆邮巧n鷹,你也知道,它是世界上壽命最長的大鳥兒。一般蒼鷹能活七十歲,虎子快有一百歲了。憑啥虎子能成為鷹中之王?因為它經歷過兩次蛻變??!一般的蒼鷹,都是一次蛻變,它到中年的時候,面臨著一場生死抉擇。它的爪子不再鋒利,別說抓兔子,就是老鼠都抓不動了。它尖尖的嘴巴又彎又長,行動不便,常常碰到胸膛。翅膀也都鈣化了,變得特別沉重,幾乎壓得它喘不過氣來。咋辦呢?要么去死,要么經歷痛苦的蛻變。蛻變也是很難的,必須找到絕高的山頂,找一塊巖石筑巢,停止飛翔,停止獵物。它必須用頭抵著堅硬的巖石,一下一下地反復摩擦,直到把老化的皮磨掉。這期間,啥都不能吃,只能憑一點兒泉水、雨水來度命。強勁的山風吹著山巖,發出吁吁的哨音。它就在山風的煎熬中等待著,等待著,有一些蒼鷹餓死在山上了?;⒆踊盍?,它長出了新的嘴巴,再拿嘴巴把爪子老化的指甲一層層拔掉,指甲銳利了,就開始最后的搏斗。用新指甲一根根剝掉鈣化的羽毛,那是要見血的。一切都成功了,孤獨的蒼鷹沖著蒼天發出一聲長鳴?;⒆釉谒氖畾q的時候,在鸚鵡山有一次蛻變,八十歲的時候,創造了一個奇跡,完成了又一次蛻變!它一次比一次飛得快,飛得高!我想啊,你曹雙羊應該學虎子,把身上的臭毛病改了,把農民壞習性拔掉,完成一個農民的蛻變,你就可以重新起飛了,知道嗎,我的雙羊兄弟?”

曹雙羊被我說傻了眼,久久沉默著。忽然,我聽見咕咚咕咚的聲響,他把半瓶酒全干了。他手上沾著酒,緊緊擁抱我:“三哥,你真行。我懂啦,我懂啦!”

我為他高興,又開了一瓶酒。

曹雙羊喝得醉爛如泥,倒在我的炕上吐得一塌糊涂,嘴里還喃喃著:“三哥,我要找到我自己,我有蛻變的勇氣,我有再生的決心——”

那一天上午,曹雙羊找我去北山打獵。我真的不想動,搖頭說:“這兩天皮炎犯了,渾身刺癢。再說了,我一個瞎子也幫不上你啊?!辈茈p羊說:“皮炎算個球兒?回頭抹點皮炎膏。走吧!我姐過生日,我們打一只野山羊來,給她慶祝一下子?!边@小子算是摸透了我的脈,只要一提鳳蓮姐,啥事都好辦。我笑了:“好吧,為了鳳蓮姐,我做啥都愿意。”我跟他登上了北山。太陽很烈,滿山滿嶺香氣浮動。我們的雙腳剛剛邁進山谷,就感覺柳條子像金色的鞭子狠狠地抽了我一下。到了一塊山巖,臥了好半天,也不見山羊出現。我摸到了圓圓的草疙瘩,這是狼的尿墩。山里的狼撒尿,專門用尿墩。我說:“雙羊,這怕是狼窩,山羊是不敢在這活動的。換個地方吧!”曹雙羊蹭蹭腳,果然有一串狼糞。我們就換了一個山岡,潛伏在山巖背后。曹雙羊搜尋著山羊的到來,我支棱著耳朵細聽。一陣樹林響,便有了動靜,我說:“來啦!”果真是山羊,山羊嘴里咕嚕著,低哮個不停。曹雙羊悄悄舉了槍,山羊就停止了低吼,嚇得大氣不出了。山羊一點點近了,曹雙羊又把槍放下了,壓低了聲音說:“三哥,壞了,這羊好奇怪,這羊給我跪下了,還流了眼淚。”我聽著心里一顫:“娘的,這羊通人性啊!既然給你跪了,就是求你饒命啦!”曹雙羊猶豫了。我腦子里閃現了一個畫面:山羊白絨絨直豎起來,驚恐萬狀。我捅了捅他說:“聽三哥的,別打了,別打了?!辈茈p羊暗暗地吐了一口氣,重新舉起了獵槍。他的決心已下,不想因為心軟而放棄。山羊一點兒沒動,好像是腿上有傷,它就那么靜靜地跪著,好像在哭,哽咽得很傷心,氣息一抽一抽的。我再次勸阻他:“雙羊,算了,算了。有的是羊,為啥非要趕盡殺絕呢?”

“老虎的屁股,球兒!”曹雙羊罵了一句。我感覺,嗖地刮來一股冷風,那冷滲透了槍管,滲進了他的手臂,滲進了他的心臟。他猛地打了個哆嗦,槍響了!

我聽見了山羊倒地的聲響。我被震住了,有了深深的罪孽感,半天說不上話來。曹雙羊仰臉大笑,猛地撲了過去,扛著山羊回家了。

下山的時候,曹雙羊跟我說,山羊倒地也是跪臥的姿勢。憑我的經驗,山羊像小鹿一樣奔跑著,即使中彈,死得英勇。這畜生為啥下跪?我心中一直疑惑著。到家里開膛扒皮的時候,曹大娘吃驚地叫了聲:“哎呀,還有一只小羊!”手中的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曹雙羊跑過去了,他親眼看見,山羊的子宮里靜靜地臥著一只小羊,模樣已經成形,早已死了。我腦袋轟的一響,終于明白它為啥下跪了,它為自己的孩子而跪。懷孕的山羊,等于兩只羊,曹雙羊把“雙羊”打死了,多不吉利?。∵@小子敢把自己一槍打死,以后還有啥不敢做的呢?曹雙羊好像滿不在乎,大聲說:“吃,我們涮羊肉嘍!”鳳蓮姐說:“你看看,懷孕的羊啊,多可憐哩!”我大聲說:“雙羊,不能吃??!吃了對你不好!”曹雙羊大咧咧地問:“為啥呀?憑啥呀?”我說:“因為你叫曹雙羊!知道嗎?”曹雙羊不滿意地嘟囔了一句。鳳蓮姐二話沒說,拖了山羊尸體,趔趔趄趄往外走去。

曹雙羊追了上去,跟鳳蓮一起把山羊拖到山坡,埋了山羊。曹雙羊終于有了埋葬自己的感覺。曹雙羊后來回憶說,那一天,天空壯麗,山上來了好多羊,大概活著的羊在哀悼它們,舉行特殊的葬禮吧?

曹雙羊跪了下去,連靈魂都跪下了。

一個陰雨綿綿的深夜,曹雙羊潛入了縣城。他在陳元慶家對面的小旅館住下來。他想抱陳元慶這棵大樹。后來聽說,他巴結陳元慶的過程血赤呼啦的。陳元慶開始不買他的賬,家門不讓進。曹雙羊賴上了,整天往陳元慶辦公室跑??膳芤膊豁斢?。一天他生了一計,打起了他老婆鄭小雪的主意。家家都有難腸事,曹雙羊打聽到一個秘密,鄭小雪正為妹妹鄭小芳的工作發愁。鄭小芳是學醫的,正在市人民醫院實習,想留在醫院,陳元慶托了關系,但是競爭還是很激烈,畢竟不是在縣里。院方推辭說,在等一個手指頭外接手術,手術做完再看。也就邪了,平時常有斷手指的民工到這兒手術,可是這次過了個把月,也不見病人到來,工作眼看著就黃了。鄭小雪整天跟陳元慶嘮叨,陳元慶無奈地說:“要不讓她回縣醫院吧?”鄭小雪一聽就哭了。曹雙羊知道了,抓起西瓜刀,當場就把右手中指剁了,捧著流血的手指找鄭小芳,鄭小芳給曹雙羊做了個漂亮的手術。院方非常滿意,她留在了市醫院外科。像這小子干的事,也是最顯他個性的地方,我聽著都起雞皮疙瘩。

當我問到這件事情時,曹雙羊振振有詞地說:“我知道,這太野蠻了。誰愿意野蠻啊?有權的人不用野蠻,有錢的人不用野蠻,只想吃喝玩樂。我們農民不行,我們得靠它活命?。∈高B心,誰他娘沒事愿意斷指玩兒???”

果然像曹雙羊預料的那樣,出院那天,陳元慶把他請到了家里,他們說了啥我不知道,但我深信,陳元慶這次幫了他。他們攪和在一起了。曹雙羊簡直是瘋了,陳元慶是啥人?他是禍害你姐姐的人啊,怎么能跟這種人同流合污呢?后來,桃兒跟我說,雙羊又回到趙蒙身邊,繼續合伙經營煤礦。他不甘心,非要在礦上淘到第一桶金。桃兒在城里經常見到曹雙羊,說他坐的小轎車,穿得規規整整,經常出入大酒店、歌廳和桑拿房。那一段時間,我發現曹雙羊變了。聽說他常捧著一本《狼的天性》的書來讀。我雖然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感覺到他心腸變硬了,人變得像狼一樣兇暴起來。

那一天,雙羊帶著黑鎖過來找我。這個剛剛出獄的黑鎖成了他的貼身保鏢。上次黑鎖一槍“噴”掉了丁漢的耳朵,還不吸取教訓,難道還想殺人放火嗎?雙羊說,他請黑鎖給他的煤礦保駕護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個商人跟這個“惡棍”有啥聯手的?雙羊為了說服我,講出了他的龐大計劃。我嚇了一個哆嗦,一個血淋淋的計劃!這就是他所說的蛻變嗎?這就是他所謂的“再生”嗎?這小子讓我失望??!為此,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雙羊讓黑鎖回避了,我們開始深談。我說:“我聽桃兒說了,你跟陳元慶攪到一塊兒了,你對得起鳳蓮姐嗎?一個投機客,一個政治小爬蟲,你們會干好事兒嗎?更讓我寒心的是,你不以為恥,還反以為榮?!辈茈p羊辯解說:“我看不起陳元慶,但我看得起他的位子。咱縣是他的領地,在他的領地上,就是他說了算。我不為自己辯護,只是不玩虛的了,拯救農民與我無關。我拯救得了嗎?這是個資本時代,我視金錢如糞土,不是找死嗎?我知道,億萬富翁講的話,百萬富翁就沒資格說,像我這樣的人,更沒有資格發言了。”我氣得顫抖了:“錢,錢是萬能的嗎?要錢就不要臉了嗎?”曹雙羊大聲嚷著:“生活中不存在唯一的真理,勝者王,敗者寇。守著善良,只能等死。我爹善良,懦弱,放屁都怕打爛褲襠,結果咋樣呢?還不是在家受窮?我曹雙羊混到這個份兒上,還不是因為老想善慶的傳說?苦苦追尋一個愚蠢的真理,這有用嗎?這是傻瓜才干的事情啊!”我憤怒地說:“福為善慶,善有善報,你在變壞,變得沒有尊嚴,還不如一個畜生!曹雙羊,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嗎?”曹雙羊說:“我不看,你的眼睛是瞎眼!”我說:“你這是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我眼瞎,心不瞎呢!”我伸出胳膊,緊緊抓住了他的頭發。曹雙羊掙脫著說:“瞎子都在生活之外,糊涂地活著,粗糙地活著,等你真的睜開了眼睛,就啥都明白了。農民和農村,我算他娘的明白了,別對這個村莊動真情,真的,別指望他們理解你,別指望土地上陽光明媚,只有虎子知道,它會走向哪里?!”我大聲嘶喊:“我是說你走向哪里?!”他使勁兒掐我脖子,讓我保持對生活的感覺??晌也恢捞?,只知道傷心,只感到絕望。我伸手一拳打在他的面頰上,純屬歪打正著。我們兩個人廝打成一團了。我滾過了炕沿兒,一頭撞在墻上,跌到地上了。我感到,雙羊的心飛走了,我仿佛看見他的心飛走了。我臭口臭嘴地罵:“你這個王八犢子,無恥!你那天控訴趙蒙,還以為你行了,沒想到,你就是第二個趙蒙。商人都一個德行,我白立國不交你這個朋友啦!”我的心塌了,塌出一個深不見底的坑。

我的心亂了,常常迷了路,撞了樹,跌進糞坑里,跌得鼻青臉腫,都是自己一點點爬起來。那是冬天,雪下瘋了,冷得出奇,我常常被凍得沒知覺,好像一摸耳朵,耳朵就會掉在地上了。我抬眼望天,啥都看不見,只有一抹蛋青色。說明這是一片清冷的月光,沒有再下雪的意思。這個時刻,巨大的孤獨擊垮了我。我想唱一段大鼓,可是沒人聽。我總是攥著梨花板打瞌睡,經常在迷糊中被虎子弄醒。有一天傍晚,鳳蓮來了,她身后跟著一群雞、羊、鴨和鵝。無奈,我就給這些雞、羊、鴨、鵝唱上一出。

第二年春天,積雪消融,麥河解凍了。我到北山煤場轉了轉,空氣中懸浮著煤塵,嗆得我直咳嗽。北山煤場又出現了新的人流??墒?,再也沒有聽見曹雙羊的聲音,他去城里闖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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