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墓地上的泥塑
- 麥河
- 關仁山
- 6164字
- 2019-03-27 12:00:20
全村只有我能跟鬼魂說話。這是我的特權,我的秘密。
月光下的泥塑模糊一片,像一群鬼魂。它們都在風中聚集著。萬物都歸于泥土,這是先人的命,也是我們最后的命。我小的時候,就知道人是從泥土中來的。女媧把黃土和成泥,然后捏成一個個男人和女人,捏好了,她就吹出一口仙氣,于是,泥人就活脫脫有了生命。從那時起,人類就繁衍生息、傳宗接代了。我在城里演出的時候,我講這個故事,城里有人這樣罵我:“鄉巴佬,莊稼人是泥人托生的,早早見鬼去吧!”有人說死后沒有升天,就是到地獄見鬼了。還說城里人死后升天了,農村人死后都見鬼了。城里人少,鄉下的人多,不管人多人少,死去的人都去見鬼了。人死后見鬼有啥不好?鬼比我們活得都真實。我聽到了,他們都在鬼那里活著,活得有滋有味。明眼人生活在日子的表面,感到一片光明,瞎眼人呢,生活在日子的深處,黑暗就是我的生活,黑暗是對我的唯一庇護。
“人吃土一輩子,土吃人一回。”我娘活著的時候常常這樣說。不是嗎?他們在土地上勞碌一輩子,吃了那么多年的土,現在就被土吃了這一回,再也出不來了。祖祖輩輩都來了,小一輩的給老一輩兒的守墓。那片鹽堿地,住著這一群逝者。零零散散的土堆,每個土堆里都有人睡覺,有的是夫婦,有的是單身。我聽見那里傳出呼嚕聲,還有蘇醒后的說笑聲。我眼瞎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人死了,咋就不吃不喝,不能說話,就像麻雀一樣往空中一飛,變得無影無蹤了。墓地的人不斷增加,便成了另一個村莊。曹雙羊的爺爺狗兒爺在這還是村官呢。狗兒爺跟我說,人一輩子有兩怕,一怕老,二怕死,這會兒沒啥好怕的了,兩村就隔著一條麥河,其實就是一個村。三年前,為了節約耕地,曹雙羊回鄉投資,把全村所有墓地都集中到麥河對岸的鹽堿地上了。害怕水淹,把墳地墊高了,在麥河上修了水泥橋,來往方便多了。曹雙羊還讓人在墓地里栽了樹,有杏樹、桃樹、梨樹和冬棗樹。聽說春暖花開的時候,這兒漂亮極了。曹雙羊開玩笑說,這個村兒提前進入文明生態村。這小子有頭腦,農村墳地搬遷多難啊,狗兒爺當支書的時候都沒弄成。曹雙羊使了個小計謀,就順順當當地搬來了。記得當時他找到我,讓我跟著他學,把爹娘的墳地搬到河對岸。還讓我放風說,這的風水好。我挺為難,琢磨了好幾天。我知道他不信這個,是在利用我。曹家對我不薄,咱得順水洗船??!我照他說的做了。我們兩家的墳地一遷,別人就都追著風水過來了。“水墳”也遷來了。說了你別害怕,我們村有個高高的水墳。凡是麥河淹死的外地人,都埋在水墳里。這里有窮人有富人,有男人有女人,新中國成立前夕,還有打仗陣亡的一些國民黨兵呢。嗨,啥身份都不重要了,都得有個家不是?不知為啥,據說水墳里的頭蓋骨都是紅的。每逢大年三十早上,村里人就到小橋附近的十字路口,燒紙、喊話,請已故的親人回家過年。清明節的時候,人們就到墳地祭祀。
村里有啥大的變故,有啥大事小情,我都要到墳地去,跟他們嘮一嘮。我再把長輩們的意見告訴村長或是曹雙羊。他們就相當我們村的顧問委員會。這些死魂靈,都愛跟我說話。特別是曹雙羊的爺爺狗兒爺,就愿意跟我說過去的故事。日子過得賊快,活著的人都顧不過來,哪還有閑心管他們?可是,我不去都不行,我跟他們有感應,他們不高興的時候,我的心臟就亂跳,根本不讓我睡覺。這些鬼魂不消停,他們想說話的時候,我想歇著都沒門兒,因為他們想知道曹雙羊的麥收方案。他們雖說不吃不喝了,依舊關心村里的事。正因為我跟他們是這種關系,村里誰死了,誰走了,我全不在乎。
我給活人唱完了,還得給陰間的鄉親們唱。他們比活人愛聽,還爭著搶著發言,誰也走不出那個土堆。他們多寂寞啊!面對逝者的演唱,我的嗓子變成了女聲。他們嚷著:“瞎子,這是你嗎?假嗓兒吧?”我自己聽不出來,也不看泥塑,只管仰臉演唱。桃兒送我回家之后,就回她娘那里住了。她說治好我的眼睛就結婚。我坐下喘了口氣,摸出燈籠,用火柴點燃了汽油燈。兩眼一抹黑,打燈籠走夜路,對于我這個瞎子真沒用。俗話說“瞎子點燈白費蠟”嘛!但是,我的燈籠是有用的,這些年去墳地我都挑著燈籠。不知為啥,鬼魂認我的燈籠。還有,我是給別人照亮的,這樣別人就不會撞到我了。
我一個人在荒野里走,好像游在歷史的河流中。
通往墳地的路,我太熟了。我感覺腳上長了眼睛,顛出一地碎花花的亮光。我的腳步很重,把村里的是是非非踩成了塵土;把歷史的恩恩怨怨踏成了墳墓。到了墳地,碎影兒就跑了。我先來到了棗杠子的墳前。我聞到了墓地梨花的香味。我摸到了他的泥塑,是我親手給他塑的。我們鸚鵡村有個風俗,村里凡是有點德行的人死了,墳前都要塑一個泥像。我爹就是塑泥像的。我小的時候就掌握塑泥像的全部技術。我不妨透露點祖傳技藝:用麥河灘的黑沙土攪拌上一些石灰,再加上死人的血,塑好后放在磚窯里焚燒,淬火熾烈,燒好的泥塑就堅硬無比。有人說血的氣息如塵土。我們給死人取血是很講究的。死人咽氣的剎那間,血液還沒有凝固,這個時候,用小錐子往死者的手指上輕輕一捅,血就流淌出來,流到一個白瓷碗里,一般人死后血只流到半碗,就自然凝固了,這點血就夠用了。泥塑有我著迷的地方,我迷的是神,我是我的神,我早已把自己當神仙看了。
棗杠子姓張,名叫張五六,因為好抬杠就得外號“棗杠子”。他是大地主張蘭池的后代,土改的時候,張蘭池被民兵活埋了。佃戶們分了他祖上的地、耕牛和房舍,他對此耿耿于懷而飽受折磨。這家伙除了好抬杠之外,更是一個種田高手。他可真會享受,白天睡夠了,晚上在墳圈子四周散步游蕩。我一走進墳地,他的泥塑就晃蕩起來。我猜想,這家伙肯定看見我了。“哎,立國,又想哥們兒啦?”我回頭用耳朵尋著,虛虛晃晃的影子,沒有人,再仰臉面對灰蒙蒙的夜空,我問道:“杠子,咋沒睡呢?”棗杠子嘻嘻一笑說:“我睡不著?!蔽艺f:“睡不著就到我家?。 睏椄茏臃攀幍卣f:“去你家,還不如去豬圈哩,那兒倒有個母豬啊,你可倒好,一點兒臊味兒都聞不見?!蔽遗蘖怂宦暎骸澳阈∽游勖镂?!我有桃兒??!”棗杠子嘻嘻一笑:“怕是回她娘家了吧?桃兒要是在你那兒,你才不來找我們呢!”我心中很得意,連鬼們都知道我跟桃兒的事了。我就一屁股坐在他的墳頭,背靠著一棵柳樹,開始想桃兒了。一想女人就啥都沒興趣了。棗杠子嚷道:“瞎子,我種地了,我種地了?!蔽业乃季w被他扯了回來,說:“地都讓雙羊流轉了,你種啥地?你就是活著,估計也得當工人了吧?”棗杠子倔倔地說:“別給我灌迷魂湯,我不當工人,我就種地。工人有啥好???”他的話讓我堵心。我猛地想起了棗杠子的死,暗暗傷心起來。棗杠子是三年前麥河改道時被大水沖走的。那一年雙羊回村搞土地流轉,簽約剛結束,棗杠子就被大水沖走了。麥河改道那天,天空陰郁而沉悶。那天我的胸口悶得慌。這時鳳蓮來看我。我喝了藥,把碗遞給鳳蓮說:“今天可能出事兒!天災哩!”鳳蓮瞪著我說:“別瞎說,我看你是說夢話呢!”我抓著鳳蓮的胳膊說:“不,趕緊走。告訴村里,麥河要發水了!”我不顧鳳蓮的阻攔,拄著拐杖到那片河灘地上偵察了一番。我的鼻子很靈,感覺河的氣味不對頭了。桃兒不信我的,可她跟曹雙羊說了。曹雙羊信我的,這小子表面不服我,可他內心還是含糊我的。因為在他承包煤礦的時候,我曾經給他算了一卦,算準了。這小子精著哪,他急忙說去找陳鎖柱村長。陳村長罵我造謠惑眾,差點用繩子把我捆起來。那幾天,村里一直有麥河改道的恐怖傳聞。
果然就發水了,河岸崩塌,大水洶涌。這次沒有下雨,不是山洪,真的是麥河改道。清朝末年,麥河上游改道。狗兒爺跟我說,他老爹曹大就是麥河改道被沖到鸚鵡村的。多少年了,麥河又要重新改道了。流水沖進了麥河兩岸的麥田。桃兒回來跟我說,一塊塊的麥地里,小麥倒臥了,被河水浸泡,慘慘地漂浮著。麥河改道對縣城的影響很大,新河道偏離了縣城,縣城氣候變得惡劣了。我記得那一年的夏天,麥河大洪水沖垮了堤壩,淹沒了莊稼,朝村莊席卷而來。村里緊急引導村民疏散,棗杠子往山坡上跑。一口氣跑到一塊安全的地方,忽然想起家里那臺才買了不到半年的電視機,就要回去取。大強娘拼命阻攔,說:“眼瞅著大水進村子啦,你不要命了咋的???”棗杠子抬杠說:“電視機多金貴呀,咋不比我這條命值錢???”大強娘一把沒拽住他,人已經沖出去百米遠。不少村民朝棗杠子高喊:“快回來,危險!”可他像沒聽見一樣發了瘋似的奔跑,很快人就沒影了。大強娘跺著腳急切地盼望丈夫安全回返,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村口流淚。棗杠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棗杠子剛進了村不大會兒,洪水就淹沒了村子,轉瞬就成了汪洋一片。人們大聲呼喚:“棗杠子,張五六,你在哪兒?”我也跑到河堤上喊:“棗杠子,快回來?!贝笏咸希睦镞€有他的蹤影???
幾天后,上游的大雨停息了,暴漲的河水退去了。西頭的村莊,像退潮后的礁石一樣又浮出了水面。人們跑進村子四處尋找棗杠子,可找到天黑也沒找到,大家伙就點起火把繼續找。這次麥河改道鸚鵡村死了三個人,孫大嬸、小黑和棗杠子。我覺得村里經常出亂子,也許是因為麥河改道的緣故吧?大自然究竟咋啦?是大自然害了人,還是人破壞了大自然?第二天清晨,棗杠子尸體找到了。他被河水沖到了下游,快到縣城了。以鸚鵡村的講究,人死在河里了,魂就會迷失了。要在尸體上綁一只公雞,公雞會把他的靈魂引到村里來。按照麥河流域風俗,家人給棗杠子縫制了九層綢壽衣。衣服上繡了銀色的袖口和袍邊,亮閃閃的。里三層,都是天熱時穿的單衣;中三層,是麥秸草編織的衣裳;外三層,是他穿過的棉衣。他的棺材也像小船一樣。他是被大水沖走的,有了船到陰間也不怕了。在場的人都哭了:“這老東西,死了還看電視呢!”那臺電視就跟他一塊下葬了。大強娘哭昏了過去。人們都說,棗杠子一輩子都沒到過縣城,死在城里也就值了。棗杠子在鸚鵡村,本來不算啥有德行的人,沒有資格享受墳頭豎泥塑。我有一點兒私心,我倆交情很重,我就給他塑了。棗杠子的尸體腐爛了,我沒有提出一滴好血來,刮出了一些,已經是變質的血了。但我還是在他墳頭給他塑了泥像。所以,他的泥胎不太結實。他跟我說話時候,總是口齒不清。記得埋葬棗杠子的時候,家里還拉了饑荒。雙羊給大強招進了方便面廠,我曾經把這事告訴了死之后的棗杠子,他聽了,半晌沒聲音,仿佛過了好久,傳出了他感激的哭聲:“我死了也念鄉親們的好哩,念雙羊的好。早知生活這么好了,我不愿意死哩!”一想起這些傷心的往事,我心里頭就疼。好在還可以對著他的泥塑說說話,多少是個安慰。
“多年不種地了,我還在夢里挖地??墒?,唉,那塊責任田老也挖不完?!睏椄茏拥穆曇裟:覀榷€是聽見了。我苦笑了一聲:“你就別挖地了,你死了以后,地都讓陳鎖柱給收回了。難道到了陰間還分地給你嗎?”棗杠子搖頭說:“沒有,這邊沒地。都沒有地,你知道嗎,沒地種多難受啊!”我問他:“你在那邊吃飯嗎?”棗杠子說:“不吃飯,就是睡覺!”我面目呆鈍,說:“睡吧,多睡覺好。莊稼人活著的時候就傻吃悶睡,死了不吃只能睡吧!”
我知道棗杠子是個泥人,活著的時候,身上總有洗不凈的泥兒,一搓一大把。這小子天生的土里刨食的命兒。棗杠子又說:“瞎子,你咋不跟我說話???我想知道麥收是咋弄的?”我愣了一下說:“行啊你,你小子咋知道要麥收啦?”
棗杠子大聲說:“是狗兒爺說的,他罵你小子迷上了桃兒,總也不來看我們,他讓我去村里打探一下?!蔽疑鷼獾卣f:“你看你們,飽漢子哪知餓漢子饑??!”棗杠子嘿嘿一笑:“我勸過狗兒爺,立國娶個女人不容易。我們都得幫忙!”我拍了拍他的泥塑:“這還算句人話!鬼都說人話了,我多不容易??!我跟桃兒還沒結婚呢!”棗杠子笑了笑說:“你們能走到一起的。”我聽了他的話心里很得意。
熱風襲來了,刮在我臉上毛茸茸的,讓我有了喝水的欲望。天黑得厲害,墳地都是樹和草。這兒離麥河還有幾里地,就是到了麥河,水也被污染了,沒法兒喝了,連洗個澡都會起一身紅疙瘩。沉默了一會兒,棗杠子說他去過村里了。棗杠子說:“我去了,可莊里沒人了,誰都不知道去了哪里?!蔽掖曛p手,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苦笑:“咋樣?村里沒人吧?誰說莊里沒人了?都在張羅麥收呢!我剛剛和田大瞎子給鄉親們唱樂亭大鼓呢。唉,我跟你們說過多少回了,你們就是不信,你們被土吃了這一次,就回不到人間了。好好當你們的鬼吧!你們跟人間溝通的唯一渠道就是我這個瞎子。別的瞎子也不行!”棗杠子說:“你牛,你白立國最牛!快,快,你先到曹家墳,趕緊跟老支書狗兒爺匯報去吧!”狗兒爺曹景春是曹雙羊的爺爺,他最惦記這個孫子??墒牵肫饎偛懦蠊牡臅r候曹雙羊哄我,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不去,讓那老爺子等著吧!今晚老子沒那份心情!”棗杠子啞了聲音說:“哎,我說瞎子,你咋又發脾氣啦!你不去,狗兒爺怪罪我哩!”我梗著脖子:“怪你咋著?你那兒又不種地了,他還不讓你睡覺嗎?”棗杠子低了聲音:“好,你就跟我嘮嘮吧!上級都有啥新精神?”我就把曹雙羊動員麥收的話學了一遍。
“麥收啦!那么多的麥子,幾天就割完了?”棗杠子深深一嘆,就沒聲音了。他死的時候,還不時興收割機割麥子。我瞎的時候,都是手工鐮刀割麥子。我聽見棗杠子的墳地里傳出嚓嚓聲,像是拿刀刮魚鱗。我撲哧笑了,這小子割麥子上癮了。我急忙喊著:“杠子,快歇歇吧,你要還割我可走啦!”棗杠子沒有回話,他幾乎割瘋了。我大聲吼了一句:“棗杠子,別割啦!”我的聲音很大,烏鴉被驚動了,抖落著翅膀飛了,他果然就停住了。棗杠子有了喘息:“老三,給我喝點水,我們說會兒話吧?!蔽殷@訝地問:“你們當鬼的,不是不吃不喝嗎?”棗杠子說:“麥收到了,老天爺在催我們的命哩!多忙?。 蔽殷@詫了,甚至有些難過,都當了鬼,還惦記著農活兒??!他在世的時候,我們是好朋友,常常聚在一塊兒喝酒,我熟悉他臉上愁眉不展的樣子??墒墙裢?,他的臉相還一時想不清楚了。
這個時候,我聽到了麥秸柳的鳴叫,唧唧聲不斷。我急忙說:“棗杠子,你聽見啥叫了嗎?”棗杠子慢慢說:“好像是麥秸柳吧?”我說你小子猜對了。麥秸柳在麥黃時節就應運而生了。這小生靈,天性浮躁,一夜之間就從幼蟲蛻變出來,趴在柳樹枝上叫喚。我跟棗杠子還粘過麥秸柳。我們從麥地里掐一把麥穗,放進手心揉搓,把鼓鼓的麥粒,放進嘴里嚼著,嚼成面筋,吐出來粘到秫秸稈的頭上,望見柳樹上鳴叫的麥秸柳,輕輕一粘,麥秸柳就被粘到了,放進編好的麥秸籠子里。我們帶回家,放進屋里飛起來,我們就滿地追逐著麥秸柳。我習慣地用手摸了摸棗杠子的泥塑,麻麻瘩瘩的,還有破碎痕跡呢。棗杠子困了,垂頭喪氣地說:“瞎子,沒有我的地,也沒有我的麥子,我是個閑人?。∧闳フ夜穬籂敯?,我要睡覺了?!睏椄茏硬焕聿俏伊?。夜涼了,我聽見墳地里長長的呼嚕聲。我也受了感染,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我打著哈欠,提著燈籠,忽忽悠悠,從黑暗中過來了。我來到不遠處的曹家墳。我站在狗兒爺的泥塑前,輕輕喊道:“狗兒爺,我來啦!”站了好半天也沒有動靜。燈籠還亮著,我卻迷路了。不是好兆頭,我從沒迷過路。我不禁自問,天下究竟有多少條路,在衰老中萎縮、消失?田野里除了麥秸柳的叫聲,就是我的劇烈咳嗽聲。我一路咳嗽著闖進麥地里去了,跌倒在麥田里。真靜啊,這世界總有什么東西在改變,不變的是這泥土和寂靜。燈籠啥時候熄滅的我都不知道了,整個大地進入了夢境。我在麥田里睡著了。我夢見自己像虎子那樣飛,一圈圈地繞著村莊飛,貼著河面飛,擦著土地飛,飛呀飛,飛到哪去?飛到啥時候才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