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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混合香味

  • 麥河
  • 關仁山
  • 4589字
  • 2019-03-27 12:00:20

這天早上,天還沒透亮,桃兒還熟睡著,我卻再也睡不著了。我喜歡聽各家開門的聲音,每戶開門聲都不一樣。曹家是鐵門,哐啷一聲,估計是曹玉堂出門了。竹排子門響聲嘩啦啦,小柵欄門是嘎吱吱,大木門是吱嘰嘰。然后,人的低語聲、腳步聲、咳嗽聲,牛馬豬羊的聲音都來了。我從炕上爬起來,輕輕摸著下了地,捏掉眼角的眼屎,提溜著虎子睡的籠子上河堤遛彎去了。

麥河早醒了,潺潺地流淌著,打著漩兒冒著泡兒。河風清清爽爽的,我立馬清醒了許多。虎子習慣早起了,在籠子里拍打著翅膀。我聽見人的大腳板噗噗地踩著地皮,細一分辨,是從麥地里傳過來的。虎子有了準確的反饋,果然就是曹玉堂大叔。我下了堤,喊了聲:“大叔,早啊?”曹玉堂站在田埂朝我嘿嘿笑,笑里藏著滿足與愜意。我整不明白了,鳳蓮姐都病成這樣了,他哪兒來的那么多滿足?曹玉堂說:“我說瞎三兒,你說你咋不多睡會兒啊?瞎拉吧唧的轉悠個啥,小心摔跤哪!”他知道,我撞過樹,撞得鼻青臉腫;我栽過溝里,自己拍拍塵土跑出來的。我與他逗笑說:“都土埋半截兒了,覺少啦。跌跤也不怕了,咱啥跤沒跌過呢?”曹玉堂一掄胳膊,嘿嘿笑了:“瞎三兒,你是夠命大的。”我沒有笑,往他跟前湊了湊:“大叔,你是不是把土地當娘兒們侍弄啦?”曹玉堂喊:“瞎三兒,跟你大叔逗上了,我揍你!”虎子撲棱一下翅膀,咕咕喊了一聲。我聽見身子左邊風大了,朝右一閃身,躲過了一巴掌。我搖晃著腦袋,笑道:“打不著氣死猴兒,氣死猴白轉軸兒……”我沒把曹玉堂逗笑,卻聽見他一聲嘆息。

我知道,曹家的土地很香,是曹大叔精心侍弄的結果。桃兒告訴我曹雙羊一個秘密,他有個怪癖,不管走到哪兒,他都帶著睡覺的枕頭,枕頭里裝著他家承包田里的土,他喜歡聞土地的味道。可是,城里姑娘張晉芳受不了,曾經多次提出抗議,曹雙羊都沒答應。曹雙羊對她說:“你要是不喜歡這味道,咱倆就分居。”張晉芳給嚇住了。有一次曹大娘給他偷偷換掉了,結果被曹雙羊發現了,重新換上了新土。他在加拿大的房子,枕頭就灌了自家的黑土。這讓張晉芳極為不解,老公僅僅是依戀故鄉土地嗎?那也用不著這么作秀啊?再說,如果是作秀,天天聞著土味,早膩煩了。看來他沒有土味兒的微醺,真的睡不著覺。張晉芳試驗過,有一天她偷偷給換了,曹雙羊就跟她說了一宿的話。張晉芳心灰意冷了,唉,這叫啥毛病呢?當了多大的老板,也是土包子!泥腿子!簡直是出土文物。后來我探究真相,問到曹雙羊這個問題。曹雙羊說:“三哥,那是一股霉涼散淡的泥土味,這味道有一種安神作用。這是城市里沒有的氣味,沒有這味兒我會失眠的。”可是,并不是鸚鵡村所有土地都香,有的土地光用化肥,土地幾乎沒有味道了。

我就想起躺在墓地里的狗兒爺了。他可是鸚鵡村的老村支書啊!我有段時間沒去墳地里看望他了。

“哎,瞎三兒,又瞎尋思啥呢?咋不說話了啊?”曹玉堂扯著嗓子嚷著,還用土塊砸了我一下。我轉過神來說:“我想狗兒爺哪,他可是個好人哪。”曹玉堂說:“咳,我也想我爹呀,可想歸想,也只能在夢里頭和他老人家見面啦!”我想告訴曹玉堂,后半夜里我一個人上墳地里,可以跟狗兒爺聊天說話。前天夜里,我跟棗杠子泥塑說了會兒話,本想跟狗兒爺坐坐的,可他睡得實在太沉了,我沒忍心叫醒他。我還想告訴曹玉堂,今晚我就去墳地里跟狗兒爺聊聊,聊聊曹雙羊的事,聊聊村里的大事小情,聊聊我和桃兒的婚事。總之,雞不叫我就不走,一直陪著他老人家。可我不能說給曹玉堂大叔聽,說了他也不信。他要信了會把他嚇半死的。嗨,人是不能忍受太多真實的。

一陣汽車剎車聲音過后,有人喊曹大叔。聲音有點沙啞,我聽不出是誰說話。恐怕不是鸚鵡村人,村里人哪有逃得過我的耳朵的?

過了片刻,我聽見曹玉堂回應:“呵,這不是元慶嗎?啊,不不,應該喊你陳縣長,看你叔這人,老了老了不懂規矩了哪……”陳元慶笑呵呵地說:“大叔,侍弄您的麥田嗎?雙羊的土地流轉很成功啊,縣里準備表揚他呢。大叔,今年豐收了吧?”曹玉堂說:“他呀,愣頭八腦的,胡整,多虧您和鎖柱哥兒兩個人幫忙。”陳元慶又朝我打了個招呼,我點頭回應一下。別看他是官,我始終不愛搭理他,原因是他傷害過鳳蓮姐。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過,那時還看不出他有這么大出息。我琢磨他的模樣,中等身材,五官周正,眼神透著精明與執著,說話聲音脆亮,身體略顯瘦削,聽說這會兒發福了,將軍肚兒都起來了。這狗東西,簡直是陳世美的轉世靈童!這號人咋當這么大官呢?對于陳元慶的發達,我跟雙羊抬過杠。雙羊說:“我算明白了,陳元慶是個惡人,惡人有鐵手腕,工作上非常有魄力,麥河縣在他執政期間,財政收入翻著跟斗漲啊!這叫惡有善報。”我感覺雙羊在煤礦出事以后,變得太悲觀,太偏激了,真擔心他走上陳元慶的路子。我反駁說:“雙羊,陳元慶是小人得志。但是,我給他算過,有他跌跤的時候!”曹雙羊說:“我不信,我不信!”那時我就有一種擔心,曹雙羊好壞不分了,會不會走上危險的道路呢?

陳元慶和藹地笑著,笑是硬撐出來的。我看不見他的笑顏,只聽見他說:“立國啊,聽說你的樂亭大鼓唱得挺有名氣啦,你方便的時候,我給你請到縣城唱一唱!誰說我們鸚鵡村沒人才?”我摸著脖頸說:“哪里,咱這狗屎上不了臺盤。”陳元慶哈哈笑了,說我真幽默。他走近了,我還聞到了他身上有股子香味。我的鼻子聳了聳,打了個噴嚏,說:“哎喲,準是鳳蓮姐想我啦!”我故意這樣說,探探這家伙的良心。陳元慶說:“大叔,鳳蓮的病咋樣啦?”曹玉堂吭哧了一聲:“嗨,去年做了手術,維持著哪。”陳元慶說:“大叔,告訴鳳蓮,治病有啥困難就跟我說。”我沒好氣地說:“跟你說有啥用?花錢,有雙羊呢;找醫生,手術完了。現在你過來說風涼話啦,有這個,當年你對她好點不就行了?跟你說吧,鳳蓮姐得了這個病,跟你有直接關系,是你害了她!”一說到鳳蓮姐,我就控制不住,眼睛都快爆炸了。曹玉堂狠狠踢了我一腳:“瞎三兒,你胡咧咧個啥?啥年頭的事了,你還提起做啥?”陳元慶臉色肯定非常難看,后悔來這說話,他支吾說:“大叔,立國說得對,鳳蓮是好女人,我一直覺得虧欠鳳蓮的。當時我昏了頭啊!我答應過鳳蓮,我把對她的歉意彌補在雙羊身上,我以后更會對雙羊好的!”

陳元慶的虛話,聽得我直眨眼。他口口聲聲說幫雙羊,其實連他那個村長弟弟都算著,是明著幫忙,暗地拆臺。我還想再次反駁他,曹玉堂又踢了我一腳,踢得我直咧嘴。我忍住了,苦苦一笑,笑得意味深長。我聽見陳元慶的汽車開走了,還有曹玉堂嘔吐的聲音,他可能翻心了,翻出一堆事兒來。他嘆息一聲說:“這狗×的,沒有我,別說他當縣長,恐怕連一條命都保不住啊!”我聽了一愣,追問下去,才知道,陳元慶這小子心底有一塊地方硬不起來。他不僅傷害過鳳蓮姐,還欠曹玉堂一條命。曹玉堂給我說了一個二十年前的秘密。那一年,陳元慶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到麥河縣城農林局工作。這是一個冬天,傍晚時分,寒風刺骨,他和戀人小雪騎車回家,為了抄近路,推車走上了冰河。陳元慶眼睛不好使,戴著眼鏡,走著走著就掉進冰窟窿里了。小雪身體一滑,跌倒在冰面上。陳元慶穿著棉大衣,吃力地舞動著胳膊,扒上一塊冰,冰溜子又碎了,重新落入水中。小雪傻了眼,半天回過神來開始呼救。曹玉堂正在河岸割柳條,黑燈瞎火的,他沒看清是誰過河,聽見尖厲的呼救聲,一顛一顛跑過去了。他連滾帶爬地跑到冰窟窿前,看見是陳元慶,猶豫了一下。陳元慶沒有認出曹玉堂,只是拼了命喊,大伯我是陳元慶,快救救我啊!曹玉堂喊了一聲冤家,還是將陳元慶拽了上來,自己也濕了身。他搖來搖去動不了窩兒,渾身發冷,直打哆嗦。陳元慶這才認出了曹玉堂,撲通一聲,給曹玉堂跪下,聲淚俱下了:大伯,我該死啊!你不該救我啊!曹玉堂凍得嘴唇發紫,說不出話來,趔趄了一下,爬起來,晃晃地走到陳元慶跟前,朝他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腳,跌跌撞撞地走了。曹玉堂回到家沒提這事,說自己不小心掉冰窟窿里了。他說打這之后,他落下個老寒腿的毛病,天一涼就颼颼地疼呢。

我知道陳元慶落水一事,卻不知道是曹大叔救了這個家伙。我說:“大叔,你救他干啥?他該死啊!”曹玉堂緩緩地說:“人家甩了鳳蓮,但沒犯死罪啊!再說了,我當爹的疼閨女,人家老爹也疼他啊,都是當父親的。”我大聲說:“你也得嚷嚷啊,臭臭他!”曹玉堂說:“不能啊,那樣他就沒臉回家啦!”我朝曹玉堂豎了豎大拇指。曹玉堂埋怨說:“瞎三兒,你別給我戴高帽兒,剛才你的嘴太臭了。人家是縣長,收拾你個瞎子還不是小菜一碟嗎?”我硬硬地說:“他收拾我?他管天管地,管我瞎子拉屎放屁?我才不怕呢,要不是怕連累雙羊,還有一堆臭話扔給這小子!他害得鳳蓮太苦啦!癌癥這病就是從心情上得的,鳳蓮嫁了三拐一直心情不好。根兒就在陳元慶那兒!”曹玉堂不說話了,突然拉著我的胳膊,傷心地哭泣著:“三兒啊,如今的人啊,都巴高望上,都成勢利鬼了,還是我們三兒有良心啊!大叔大娘沒白疼你,鳳蓮沒白疼你啊!”他的淚水滴在了我的手背上。我本想勸曹大叔,誰知他一哭,我也忍不住了,脖子突然斷了似的埋在胸前,嗚嗚哭了起來:“老天爺啊,為啥不把毒瘤長在陳元慶身上啊?鳳蓮姐的命好苦啊!讓鳳蓮姐快快好起來吧,好起來吧!”我們兩人抱著哭了一會兒,嚇跑了麥田里的鳥群。我轉了話題:“大叔,你剛才不該說雙羊常不回家,好像他不孝心似的,縣長會對他有成見的!”曹玉堂揩著眼睛說:“雙羊做都做下了,還怕我說?”我感覺里面有事情,馬上反問:“人家心里咋沒你這個當爹的了?別墅都給你蓋下了,還要給全鸚鵡村鄉親蓋別墅。你家的土地呢,還特許你這一小塊地不入股,由著你愛種啥就種啥,還給你生了個大孫子……”曹玉堂喘氣一下子變粗了:“得得得,快別跟我提大孫子啦,鬧心!”我意識到自己說走了嘴,連忙安慰他說:“算了算了,鬧啥心啊,城里各方面條件比咱鄉下強百倍,對孩子成長有好處嘛。不在你跟前,正好省心嘛。”曹玉堂的氣喘得更粗了:“哼,都怪那個張晉芳,硬是不在鄉下安個家。鄉下咋就不好了,城里就那么好?別的不說,吃點菜園子里頭有新鮮菜兒,坐在河邊兒,吸吸這新鮮空氣多好?”我說:“那是您覺得鄉下好,城里要是真不好,為啥那么多農民鉆窟窿搗洞往里擠?我看您啊,就是想孫子啊,這小雙雙真是招人稀罕,連我都恨不得把他摟懷里頭親個夠哩。”我的話說在曹玉堂心里去了,他不說話了。我說:“這好辦,想孫子了,你和大娘就上城里看看去唄。”曹玉堂說:“這還用得著你提醒?可張晉芳說了,別來這么勤,對孩子成長不好。呸,真他娘的鬼話!我是雙雙的親爺爺,難道我還害他不成?哼,不就是一個大學生嘛,瞧不起鄉下人,有啥了不起的!”我解釋說:“你想多了,準是怕你嬌慣孩子,讓雙雙養成不好的習慣唄!”

曹玉堂恨恨地說:“雙羊他娘的也不知中啥邪了,愣是叫張晉芳給制住了,媳婦不來住,連個屁都不放,真是墻豁子扒門兒,邪了門兒啦,就算我白養這個兒子了吧。”我勸慰他說:“人家雙羊不是經常住在村里嗎?那娘兒倆少來就少來吧。還有小根不是?過兩年小根娶個媳婦,再給你生個大胖孫子。”

“咳,我就怕張晉芳不好好跟雙羊過日子,他整天忙東忙西的,連口舒坦飯都吃不上,可就遭罪嘍。”曹玉堂原來也惦記兒子。

我就不好插嘴了,清官難斷家務事啊!我順勢掐了個麥穗兒,搓出麥粒,吹吹麥殼,朝曹玉堂伸過去,說:“大叔,幫我數數,看多少個麥粒?”曹玉堂來了興致,蹲在我跟前數了會兒,笑呵呵地說:“八十二粒兒。來,嘗嘗,多香甜。”他捏了幾粒塞進我嘴里。我小心地嚼著,一股清香糊了滿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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