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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土地廟宇

  • 麥河
  • 關仁山
  • 7511字
  • 2019-03-27 12:00:20

我有一種擔憂,擔心雙羊會出事。用桃兒的話說,他患上了一種現代病。他的身心被金錢牢牢控制,渾身難受,又對土地、遠方和未來充滿想象,想盡情釋放。他無法回避現世欲望,又想做出必要的抗爭,抗爭的力量不足,方向都很模糊。可是,一切被困在網里,無法突圍。他在我身邊不停地發問:我能否相信自己?是啊,你還沒有找到自己,怎么能夠相信自己啊?我說這種心態是進步的異化。我斷定雙羊的魂兒丟了。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據我所知,雙羊倒賣鋼材,帶著股金,殺進了張洪生的美食人家方便面廠。后來又背叛了張洪生,帶出一隊人馬,風風火火搞起了麥河道場方便面。據說,他的錢掙到一個億的時候,雙羊經歷了一次嚴重的精神危機。他對農民的未來絕望了,沒有了欲望,沒有了目標,哪怕一個空洞的目標也好。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了。桃兒離他遠去,土地越來越陌生,無邊的空虛沖撞著他。

每年麥收雙羊都回家的,但四年前的麥收他沒回來,我心里蹊蹺,就給他打了個電話。他不接,沒完沒了地睡覺。一連睡了兩天,揉揉眼睛,吃點方便面,喝點水,發一陣子愣,又躺下睡去。他的情緒轉變,我是有警覺的。一天,我給雙羊的手機打電話,對方生硬地說:“找誰?曹雙羊嗎?他死啦!”電話就放了。我呆傻了,雙羊死了?這個接電話的是他啥人?我穩不住神了,急忙來到曹雙羊家。家里沒有人,我到河灘找到放羊的曹玉堂大叔說:“玉堂大叔,剛才有人跟我說,你兒子都死了,你還在這放羊?”我這么一說,曹大叔一下子癱在草地上,一群羊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地顛回家,摟著曹大娘哭了:“立國說,雙羊死了!”曹大娘腦袋像是挨了一棍,急忙給雙羊打手機,手機關機了,老兩口兒抱著,泣不成聲。他們招呼鳳蓮,等鳳蓮從黑石溝趕來,我們一起坐拖拉機進了城。我們一路上啥也不吃,光流眼淚。到了縣城,雙羊的家里沒人,我們找不到雙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這讓我們更加焦急了。

多虧我想起了一個城里的女人,她叫榮姐。雙羊跟我說過,縣城有一個富人圈子,這個圈子里有大款、機關干部、記者和社會能人,他們大多跟陳元慶有關系。這個圈子彼此認識,相互往來,互惠互利。這個大圈子還有幾個小圈子,交叉往來。憑借陳元慶的老鄉關系,曹雙羊在一個小圈子里站穩了腳跟。主宰這個圈子的是一個搞服裝的寡婦,大家都喊她榮姐。榮姐白胖,有幾分姿色,說話罵罵咧咧的,抽煙、喝酒、打麻將。榮姐好像看上雙羊了,每次見到他,她的眼睛就會閃出欣喜的光,抑制不住歡悅的表情。她每次喝高了酒,就把衣服一撩,露出兩個白兔子似的乳房,大聲嚷嚷,你們看啊,我這酒都喝到這兒啦!她在挑戰男人的極限,弄得大老爺們都不好意思。男人們越臉紅,她就越來興致,用手托著白白的乳房笑道,都看啊,酒喝到我這兒啦,都變成了牛奶了,不信你嘗嘗!人們就大笑了。雙羊真的敢看,發現她的雙乳真的紅了。這娘兒們喝酒不上臉,上乳房,造成她酒后亂性,名聲不好。這個圈子的男人喜歡跟她喝酒,回家都不敢跟老婆承認。雙羊跟我坦白,他跟榮姐上過床,就一回。我罵他:“狗東西,還有臉說呢!”有一陣子,榮姐對他糾纏不休。雙羊說他討厭她的張狂,可拿這個“肥婆”沒辦法。喝酒做局都是她一手張羅,她在縣城真有點能量,雙羊常常要利用她。在這個圈子里,雙羊把我隆重推出來了,他的這個圈子里的小老板,幾乎都來我這兒算過命。榮姐給我的印象最深,她來的時候,滿嘴臟話,一進屋就朝我身上亂摸。我被嚇了個半死,她走了,我還在埋怨雙羊:“你啊,給我帶來了啥人啊?”雙羊一笑:“離婚女人,受刺激啦!別看她沒個正經,心腸還蠻不錯的。”雙羊還告訴了我一個秘密,榮姐是張晉芳的表姐,也是他和晉芳的媒人。后來,這個榮姐常常給我打電話,問她何時能找著如意郎君,問她某筆買賣能不能掙錢等。所以,我一直留著她的電話號碼。

我通過榮姐找到了賭場,找到了賭博的雙羊。聽說雙羊輸了一筆錢,整天想著撈回來。我沒有到現場,后來鳳蓮跟我說,雙羊傻了,曹大娘揪著他的衣領,老鷹抓小雞似的把他揪出賭場。曹大娘狠狠打了他一耳光:“沒骨氣的東西!”雙羊“撲通”一聲跪下了。曹大娘顫抖著聲音罵:“你還是我們曹家人嗎?鄉親們那點麥子都不收,你還是咱鸚鵡村人嗎?你的良心呢?”雙羊久久不說話,就那么跪著。鳳蓮跟我說,前幾天,鄉親們麥子賣不出去了,求到雙羊的門下,雙羊滿可以收下這些麥子的。他都沒有收啊!工廠依然使用美國的軟紅小麥。英國軟紅小麥比國內麥子還便宜,但面質不好。連連大雨,麥子爛了,鄉親們的血汗就泡湯了。郭富九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得很傷心。曹玉堂說:“同飲麥河水,同種一塊地,農民兄弟都在一條船上,都是一個命!他們完了,你也是秋后的螞蚱,早晚有一天要完蛋的!”曹大娘繼續說:“你翻開家譜看看,你老太爺曹大、狗兒爺,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他們個個是英雄!就數你爹窩囊點,可他在關鍵時刻,也能為鄉親們做好事。為百姓,為鄉親,為民捐軀,是我們老曹家的傳統,也是曹家的光榮。你呢?你這王八犢子,在城里都干了啥呀?你也不想想,桃兒寧可跟一個瞎子混,她都不愛你,你是有錢了,人卻走邪了,錢有啥用?你就是有座金山,我們都不稀罕,這年月還有比金錢更金貴的東西!你給丟了!”說著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鳳蓮給娘扶住了。雙羊哭了,像孩子一樣撞著地,額頭都磕出了血跡。鳳蓮拉著雙羊:“雙羊,姐知道你心里苦,你就給咱爹咱娘認個錯吧!姐相信你,你能改!”雙羊說:“爹,娘,姐,我錯啦!”然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了。悲傷的場面我能想象出來,多虧我沒有在場,我害怕這種場面。

我可以做證,雙羊后來真的不賭了。

后來雙羊告訴我,那一階段,他面容極為消瘦,別人以為他吸毒了。他沒有吸,他說榮姐吸毒、販毒,干上了“以販養吸”的勾當。看著張晉芳的面子,他借給了她一筆錢,盡管他不知道這筆錢用于了販毒,他也是有罪的。榮姐被執行死刑的時候,他連連做著噩夢。雙羊每天都在反省、自責,如果他不借給她錢,她也許丟不了命的。我曹雙羊成了啥人啊?多少家庭毀在“毒”上啊?他是幕后幫兇啊!表面來看,是他“走投無路”的時候,美食人家的張洪生老板收留了他。實際上他是有預謀的,他想搞方便面,他要在那里偷藝。學到了手藝,他給張洪生來了個釜底抽薪,拉著隊伍出來,干起了麥河道場。我還聽說,他在面粉上摻假,低價收購黑面,偷偷用硫磺煮,這叫勾兌白面粉。這是啥人啊,還叫個人嗎?你的良心呢?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你把鸚鵡村人的一副好德行丟了!我憤怒,雙羊的心里也不踏實了。城里處處有陷阱,如果還在這個圈子里混下去,他不僅沒有相應地變得深沉,反而越來越輕浮,越來越瘋狂。問題出在哪呢?我恍然大悟,人哪,如果不確立自己的善惡原則,那么生活就會不斷給你提出嚴峻的問題,這些問題會把你逼到懸崖上的,躲都躲不開。

我有這個把握,雙羊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來找我的。我要跟他好好談一談。實際上,雙羊很想借助虎子看看自己的未來。我的法寶就是虎子,有了預見功能的虎子名氣越來越大。這名氣都是村東頭大頭給鬧的。那一天,桃兒和麥圈兒風風火火回來,說大頭要跳樓了。大頭是馬老四的二兒子,在城里打工,買了一所舊房子,政府開發面臨拆遷。他對開發商的補償不滿意,一氣之下就采取了極端手段,爬到十層高的樓頂,要挾老板,不滿足賠償要求就要跳下來。樓下圍了好多人,咋勸也不下來。我帶著虎子去了,虎子叼著麥穗飛到了樓頂,我可著嗓子大喊:“大頭,我是你三哥,你抬手摸摸虎子的后背,就會看見你未來的容顏。人不能跟命治氣,你得好好活著!”大頭沒有動靜,我聽到了他在樓頂走動的腳步聲。我又喊:“聽三哥的,你摸一摸嘛!”大頭還不摸,桃兒都急哭了。我安慰她說:“別怕,他會摸的。這小子就是虛張聲勢,嚇唬嚇唬人。”等到中午的時候,桃兒告訴我,大頭開始撫摩虎子的羽毛,還說虎子的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只要他摸了,就不會死了。果然,桃兒看見他身體一軟,癱在了樓頂。我有些激動,眼里淚浸浸的。這件事讓虎子聲名大震,我家都門庭若市了,虎子的羽毛幾乎給摸禿了。啥事都有個極限,一天,虎子啄了人,這畜生不耐煩了。

我聽見雙羊咬牙切齒地說:“三哥,幫幫我吧,醉生夢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這樣活啦!”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他,故意擺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唉,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無須精心去處事。道法自然啊!”雙羊含蓄地笑了笑,說:“這是你,我做不到了!我想快樂,我想安寧啊!”我終于明白了,大聲說:“你蛻變啊,鷹能蛻變,何況人啊?”雙羊信心不足地搖頭:“快別說蛻變了,煤礦出事以后,我就是受了虎子蛻變的啟發,就蛻變成這副德行啦。我后悔啊!”我大聲說:“我就恨你這一點,看著你的變化,我的心跟大叔大娘一樣,生氣,著急啊!可是,你別忘了,人能夠變壞,也能夠變好。因為這一點,人是美好的,也因為這一點,人是不可戰勝的。”雙羊抓住我的雙手:“怎樣才能變好啊?”我說:“桃兒變了,你也一定能變的。有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曹雙羊不一樣,我太了解你了。你和曹家人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啊!”雙羊說:“我不行,我不行!”我說:“你行,你不是一直問我,虎子在七十歲的時候,是怎樣完成第二次蛻變的嗎?是時候了,我今天講給你。”雙羊的呼吸緊促了,靜靜地聽著。我說:“虎子的第二次蛻變更為慘烈。它沒有飛到高高的山巖上筑巢,而是回歸大地。蒼鷹在山巖上二次蛻變,沒有成功。這畜生是受了蟬的啟發。蟬,你知道吧?就是‘麻嘰’,幼蟬小時候一直生活在地下,經過三年多的時間,它才開始蛻變的。麻嘰在地下就是吃土。出土后,麻嘰的歌唱可好聽了,但是只能唱兩個月就死了。我們對麻嘰得刮目相看了,等了那么多年,就為這短暫而美麗的歌唱啊!虎子這次蛻變,在土窩里筑巢,三個月整天吃土,笨重的嘴巴掉了,長出了新嘴巴,又一根根拔掉老化的羽毛,長出了新羽毛。憑我的感覺,虎子這次蛻變之后,飛得更高了,力量更大啦!像是神助啊!”我的鼻孔里立刻撲滿了泥土的味道。

雙羊驚嘆了一聲:“好個虎子啊!這太神奇啦!”雙羊說他想摸一摸叼著麥穗的虎子。我打了個呼哨,虎子就飛過來了。它老老實實地臥在我身邊。我將一根麥穗放在虎子的嘴上。雙羊的手撫摩著虎子。他看到了啥,沒有跟我說。但是我知道,雙羊幸福的神經被激活了。這根神經已經麻木很久了。其實,幸福就是一種感覺,有了幸福的神經,才能去感覺幸福,感覺城鄉生活的快樂。忽然,盡頭一團漆黑,無法把明天看透。我驚叫了一聲:“狗×的,咋黑啦?”我伸手一摸,虎子嘴里的麥穗掉了。我將麥穗重新送到虎子嘴里,幻象重新開始了。雙羊驚訝了,問我是咋發現虎子這種功能的。我說是在鸚鵡山上發現的。雙羊還問:“為啥它不含麥穗就不靈了呢?”這可把我問住了。我模棱兩可地說:“也許是因為麥子長在土地上吧?”雙羊不問了,他專心致志地撫摩著虎子。后來他跟我描述,他頭也不抬,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窗外。我的窗外有一棵槐樹,他的手接觸虎子的一剎那,槐樹消失了,他說眼前閃過一道神光,呈現好多奇異的景象。緊接著,我想起了土地上的故事和傳說。

我們麥河人管地神叫“連安”。地神在民間被稱為土地,而祭土之神壇則演變為土地廟。在民間駁雜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緣的神了。村里可以沒有其他神廟,但不能沒有土地廟。土地爺神小,可管的事挺多,莊稼生產,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過去,我們鸚鵡村也有一座土地廟。里面住著土地神連安,廟堂寬敞,供養豐足,人們就把土地奶奶“包指甲花”請來了。為啥這兒的女人喜歡包指甲花?原來是土地奶奶啊!這讓我重新審視鳳蓮了,她就是我們的土地奶奶。連安是麥河流域的真正父母官,地頭上的事,無論大小,他都得管,還能管得到。魑魅魍魎、妖怪邪祟之流,就派土地奶奶包指甲花來管。記得狗兒爺說過,過去村里死了人,都要到土地奶奶那里報廟,讓亡靈向土地爺、土地奶奶報到。土地奶奶給他們登記注冊,上了戶口,才真正被陰間接納。現在村人死了,都到我這注冊。我給他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周朝一位官吏張福德,自小聰穎至孝,三十六歲時,官至朝廷總稅官。他為官廉正,勤政愛民,至周穆王三年辭世。有一貧戶以四大石圍成高高的石屋,用土來奉祀張福德,不久,這家窮人由貧轉富。百姓相信這是神恩保佑,乃合資建廟并塑金身膜拜,尊為“福德正神”。福得正神是我們連安的老祖。福德正神咋托生連安土地神的呢?這里有一個傳說。很久以前,晴天一個霹靂,劈倒了麥河西岸的土地廟。人們決定重修土地廟。擺好了香案,放上了供品,跪在地上給福德正神磕頭。焚香磕頭完畢,人們開始用鍬鎬扒廟,扒到福德正神金身的時候,恐怖的局面出現了。人們用繩子拉,喊著號子推,金身都紋絲不動,真是金剛不壞之身,人們累得癱倒在地。明明是泥胎,咋就弄不動呢?是人的力氣不夠嗎?于是,就用八頭騾子來拉。卻聽“嘎嘣”一聲,粗壯的繩子斷了。人們恐懼了。這個時候,土地爺福德正神說話了:“到此為止,我不管了,這方土地交給我兒子連安啦!不要每村都設土地廟,合成一個,神力無邊。我走了,你們給他塑個金身吧!”驚恐的人們紛紛跪地,請求饒恕,承諾照辦。這個時候,只聽“咔嚓”一聲,福德正神的泥像自然倒塌,飛濺了大片煙塵。人們嚇得不敢睜眼,騾子驚得目瞪口呆。過了很長時間,人們抬眼去看倒塌的泥像,塵埃落定,露出了福德正神的金身胎心,原來“胎心”是一根粗粗的樹樁,龐大的樹根緊抓著大地。狗兒爺跟我說過,他聽老人說,這地方原有一棵合抱粗的銀杏樹。建廟時將銀杏樹的上半身鋸掉,下半截做了“胎心”。按福德正神旨意,麥河流域三十多個村莊拆了土地廟,在上鸚鵡村建了“連安土地神廟”,連安塑像用了一根千年棗樹,而且是雷震棗木,木工雕成了栩栩如生的神像,把土地上所有的力量集結起來,形成一種更大的神通。有妖魔來混事,連安就彰顯神力驅魔。

傳說連安的神力超過了父親福德正神。因為這棵棗樹有一個樹杈無法鋸掉,工匠就給他雕了一根拐杖,連安手里多了一個“麥穗兒”。他想去哪里,把“麥穗兒”往兩腿間一夾,就像虎子一樣飛去了。這根“麥穗兒”有非凡的魔力。舉個例證吧,有一年大旱,人們到土地廟祈雨,一道白光閃過,連安手里“麥穗兒”一揮,滂沱大雨就落下來了。這些傳說,給了雙羊蛻變的理由。我的眼前激起了種種幻象。傳說中的連安手里的“麥穗兒”,總是表達出對小麥的熱愛,對善的呵護,對惡的懲罰。人只有腳踩大地,才會力大無窮。我分析虎子從土中蛻變,可能受了連安“麥穗兒”的指點。這畜生叼了麥穗,它就長壽高飛了。虎子就是連安的化身,是他的魂魄。善是夢,惡是現實,夢想和現實總是有沖突。虎子帶來的神光和連安的傳說喚醒了迷失的雙羊。一切回歸土地,就是回歸本真,屁股決定腦袋,腦袋決定行動,就在這兒重新開始吧!雙羊抓住我的胳膊說:“三哥,走,我們出村,陪我到地里看看。”

我一陣驚喜:“你答應回村流轉土地啦?”雙羊沒有回答。我跟著他去了。麥子收光了,各家都在翻地。風一吹,地就酥了。土地松軟無比,空氣中充滿了土地的芬芳。這兒的氣息給了我很多美好的遐想。原來地氣蒸發時也有聲音,這聲音很輕很美。我想,在這美好的時刻,給雙羊來一場土地的洗禮吧!一陣窸窣的響聲,我猜測他先是跪下了,然后又躺下了。我也跟著躺下了。我伸手一摸,地頭的野花零零星星地開了,香氣撲鼻。小草隨風搖擺,輕輕地拂在臉上、手上,給人一種愜意的感覺。我理解雙羊與土地重逢的心情,有如麥河之水。我問雙羊:“你回到土地上是啥感覺啊?”雙羊大口呼吸著,說:“踏實,振奮,好像靈魂回到了身體!”

我長舒了一口氣,用力聽著身后的動靜。

雙羊躺在地里,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片刻的靜默,雙羊忽然說:“三哥,自從我一槍打死了那只懷孕的山羊,心就亂了。為了金錢,我在城里學會了撒謊,學會了狡詐!你說為啥我一回到城市,靈魂就走丟了呢?如果將來,我們鸚鵡村也變成了城市了,我該咋辦呢?”

我搖著頭說:“不,不管你在城里還是鄉下,人要心存善意。我師傅說過,萬事都有因果報應。做人應有準則和規范,以善為本,以誠為本,以義為本,以德為本,才是做人的根本!”雙羊說:“是啊,我都不認得自己了啊!”我知道這個時代,有錢而沒有靈魂的人,依然受到追捧,可是,他們也是不好受的。我點頭說:“你啊,本來就不是虛偽的人,不是狡詐的人,不是混日子的人哩!”

雙羊好像聽懂了,他說他心頭閃過一道神光。這光亮尖銳,炫目,刷的一閃。這恐怕就是連安地神手中“魔杖”發出的神光吧?他深情地說:“三哥,自從你和鄉親們邀請我回來搞土地流轉,我心里一直很矛盾,總想找個人敘叨敘叨。可我找誰去說?爹娘反對,鳳蓮也不支持我。他們怕我再次傷害了鄉親們!”我說:“你是咋想的?”雙羊嘆了一聲:“唉,我對自己也是信心不足,這時代不知哪兒出了毛病,我們的道德,在金錢面前也不堪一擊啊!如果干不好,就不如不回來!”我擔憂地說:“你不來,難道就讓陳玉文來干嗎?鄉親們還有好日子嗎?”雙羊說:“他人不行,鄉親們的土地可以不流轉。他還能殺人放火嗎?”我有些氣憤地說:“你說呢?他能強奸麥圈兒,啥事不敢干啊?我們的土地不能落在這畜生手中,他哥哥當官,他兼并土地,一定是巧取豪奪,坑害百姓的!”雙羊說:“三哥,我佩服你的正義,你的剛強,讓我再想想,我不是怕陳玉文,我是心疼土地哩!鄉親們種莊稼,已經很難很難了,走到這一步了,再不能拖延啦!”

雙羊沉默了好久。我知道一件嚇人的事在他心中起了波瀾。幾天前的個雷雨交加之夜,曹家的墳地“轟”一聲塌了。曹玉堂把雙羊叫回村查看,是曹老大的墳塌了個窟窿。雙羊傻了眼,在墳地里轉了幾圈,一句話也沒說。回來的路上,雙羊悄悄問我:“三哥,這是啥征兆啊?”我想了想說:“你老太爺想你了,你在外發財,他并不高興。你太爺最愛土地。他盼你回村搞土地流轉哩!”雙羊沉沉哼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雙羊一字一句地說:“三哥,人心中得有神,得有敬畏。土地饒恕了我,我再次審判自己。我錯啦!我今天對著蒼天,對著連安地神,就給自己立個規矩。從今往后,我曹雙羊回到土地就是回到本真,我要多多行善,寧可賠錢,也決不當惡人!我給你一把刀,如果我走邪了,你就用這刀把我的手剁下來!”

我爽快地說:“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傍晚來臨了,農民收工了,大地一片寂靜。我和雙羊趴在地里聽地聲。雙羊期待著一些聲音,期待土地上熟悉的聲音。遺憾的是,他沒有聽到。我的聽力超常,我聽到了“咚咚”的響聲,地聲渾厚而舒緩,一波一波,由遠處一聲聲響過來,又層次分明地蕩向遠方。我跟他描述說:“這地聲就像麥河水一樣流淌著,由上游流到下游了。”雙羊說:“噢,我知道了。我想出了一個理,我自己就是自己的神啊!我同意回來搞土地流轉啦!”然后,他拿細土擦了把臉,雙手捧著腦袋,蹲在地上。我緊緊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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