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二、立說憑據:《大學》文本與解釋之爭

《大學》是中國近世儒學新經典系統《四書》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從宋代理學興起以來,《大學》一書的地位便穩步上升,朱子《大學章句》在元代更被作為官方科舉考試定本,由此獲得制度性保障,成為天下士子的必讀書。《大學章句》“三綱八目”的義理結構,對“修己治人”的理學理念做了最簡明扼要的系統表述,成為明清時期最廣泛流傳的價值體系之一。也因此之故,理學學者欲推倒前人之說,成一家之言,往往即從《大學》文本和詮釋入手。明末的劉宗周觀察到:

《大學》一書,程、朱說“誠正”,陽明說“致知”,心齋(王艮)說“格物”,盱江(羅汝芳)說“明明德”,劍江(李材)說“修身”,至此其無余蘊乎!注31

結合劉氏本人在《大學》問題上的表現可知,此說提示了中晚明理學學者中一種重要而普遍的立說現象,即透過對《大學》進行文本改訂和重新詮釋,主要依賴提揭《大學》“三綱領”和“八條目”中的概念來建立自己的學說宗旨。注32李材創立的“止修”之學,也正是如此。

中晚明理學學者這種利用《大學》綱領條目以立說的現象,清初著名程朱學者陸隴其(1630~1692)對此也有清晰的觀察。從康熙二十三年(1684)起的幾年中,陸氏在靈壽知縣任上常常至縣學開講,現存講義即《松陽講義》開篇便講“大學之道”章。姑且不論陸氏強烈的朱子學立場,他對明儒拈提《大學》綱領條目以建立學說宗旨的現象,提出了最為顯豁的總結與批判:

這一章是《五經》、《四書》的綱領,明白得這一章,《五經》、《四書》都在其中了。要明白這章書,不必另出意見,只將朱子《章句》、《或問》細細玩味,便洞然了。今日所以不可不講者,因明季講家將這章書都講亂了,不將異說掃去,不免反被他淆惑……自明季學術淆亂,各立宗旨,或以“明明德”為主,或以“止至善”為主,或主“修身”,或主“誠意”,或主“致知”,或主“格物”,或主“明明德于天下”,三綱領、八條目,幾如晉、楚、齊、秦之遞相雄長。其說雖不同,總之,朱子欲分為三、為八,諸家則欲合為一。以分為支離,以合為易簡,而圣人立言之旨,汨沒久矣。故今講此書者,只要曉得序不可亂,功不可缺,便知一切牽合宗旨都是亂道。三綱領還他三件,八條目還他八件,方是朱子之意,方是圣人之意。注33

上述明末清初理學學者所觀察到的普遍現象及其可能的思想史意涵,尚未受到研究者的認真關注。事實上,有關中國近世《大學》文本及詮釋變化,具有參考價值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1980年代的兩種專書為這個領域奠定了一定的文獻基礎和勾勒出部分輪廓。其中,李紀祥的《兩宋以來〈大學〉改本之研究》搜集了宋元明清至民國,旁及日、韓的重要《大學》改本四十余種,并重點介紹和比勘各本的具體改動情形,對部分改本之間的可能關系與改動用意有所推勘,初步呈現出《大學》文本改訂和解釋變動的脈絡。注34佐野公治的《四書學史の研究》討論從宋代到清初《四書》學的歷史概貌,特別留意到中晚明層出不窮的各種《四書》詮釋和花樣百出的文本改訂。注35

很可能是受到儒家文化在東亞重新被肯定的影響,從1990年代以來臺灣學界出現一批《大學》和《四書》個案研究論著及學位論文,注36日本也有討論《大學》改本與解釋的研究陸續問世。其中,李材的《大學》改本和解釋也在討論之列。盡管只有一卷的李材著《大學古義》似已無單行本存世,但水野實還是努力建立了該書的版本系統,以日本尊經閣文庫藏《見羅先生書》與劉斯原《大學古今本通考》中所收兩種本子進行比較,排比出兩本的時間先后;同時旁搜李材《見羅李先生觀我堂稿》中的相關篇章,以及李材有關《大學約言》的只言片語,初步建立起一個有跡可尋的李材《大學》思想演變歷程,并結合李材改本各章的內容,譯述了與各章內容相對應的《大學考次序義》。注37在李材著述大量存世的情形下,水野實的努力體現了嚴肅的史學研究所應當具有的文獻學基礎,這在有關李材的研究中是僅見的一例。相比之下,其他的研究主要是從哲學史、觀念史角度對李材《大學》改本進行義理分疏。鍋島亞朱華以《見羅先生書》所收《大學古義》為主,參考李材《正學堂稿》、《觀我堂稿》的相關論述,疏解李材對“修身”、“格致”等觀念的強調。注38也有研究者從義理上比較李材與朱子的《大學》觀念,指出李材否定朱子從“等級次第”角度理解八條目之間的關系,而主張八條目之間應是“一體平鋪”關系,經文中所說“本末”、“終始”、“先后”,皆非指時間言,而是指義理上的重要性、優先性而言,因此他也反對以“格致”為根本工夫,而論成其“修身為本”之學。注39

經王陽明大力提倡而產生震撼效應的《大學古本》一書,在陽明學傳播與擴展中所扮演的媒介角色,及其在中晚明時期的刊刻和流傳歷史,注40是討論這個時期《大學》文本改訂和解釋變動的重要參照指標。同時期發端于豐坊(1523進士)的偽造《石經大學》,由于造偽者生平和行事的傳奇色彩以及事件的離奇特性,成為研究者持續關注的對象。有關豐坊的家世和生平,作偽的動機和經過,及其與當時政治和思想動向的關系,在晚明士人中的傳播情形,引發的轟動效應,被接受、改編、挪用和批判情形,均已有可資參考的研究成果。注41盡管李材完全拒絕相信《石經大學》,但石經問題既對觀察中晚明的思想動向極具指標意義,且當時的一些理學學者也憑借石經作為立論根據與李材進行辯論,注42故圍繞《石經大學》的研究對本書的討論也具有參考價值。

李材“止修”之學立論的經典基礎來源于對《大學》的文本改訂與重新解釋,從而對《大學》宗旨提出不同的認定。“止修”能否立說,特別是能否跟此前朱子的“格物”、陽明的“致知”立異,這是至為關鍵的環節,因此為研究李材者所矚目,岡田武彥、吉田公平在討論李材思想的早期研究中,業已注意及此。注43此后為數不多的李材研究,也主要圍繞其《大學》改本展開,分別從文獻基礎、與朱子《大學章句》比較這兩個角度進行考察,無疑都具有參考價值,尤其是水野實所作的文獻工作。

繼續研究的空間仍然相當明顯。在考察李材的《大學》文本和詮釋時,朱子《大學章句》固然是重要的參考,但更為直接和重要的參照坐標,應該是王陽明主張的古本及其解釋。在經過王陽明提倡恢復《大學古本》以抗衡朱子《章句》改本后,古本逐漸為中晚明學者所接受。盡管陽明后學也不免時時舊調重彈,針對朱子《章句》發難,但對于欲成一家之言的李材而言,對手之中雖包括朱子,更直接和更重要的針對對象卻是王陽明,以及陽明后學中堅持陽明“致良知”宗旨或別立新說的同時代學者,這正是本書所重點關注的議題。舉例來說,作為李材的廣東門人韋憲文之友、歸善人葉春及(1532~約1595)就觀察到:

自王文成(王陽明)、湛文簡(湛若水)以“致良知”、“體認天理”三四言為嚆矢,則談道者多放(仿)之,噭噭然若建鼓而求亡子也。孟成(當作“誠”,李材別字)易“修身為本”、“攝知歸止”,自謂賢于“致良知”矣。注44

如下文將要詳細論證的那樣,“自謂賢于致良知”正是李材最為重要的追求之一。曾經深受李材“止修”學說啟發,但日后又與李材在《大學》問題上辯難不已的高攀龍(1562~1626),同樣準確地指出:

古今說《大學》者,“格致”之義,程朱為最精;“致知”之義,陽明為最醒;“止修”之義,見羅為最完。三家相會通,而不以一說相排斥,斯可耳。注45

更重要的是,對于李材的《大學》改本和詮釋,必須密切結合相關的多種著述及其多種版本的刊行歷史,將之置于李材本人的為學歷程和講學活動的前后變化以及相關人事背景中加以探討,才能準確地觀察其義理趨向、論說方式、批判對象,以及這些言說和行動所秉持的基本訴求與理念,從而徹底彰顯其思想史意義。

本書還將重點討論的是,中晚明理學家圍繞《大學》的版本、文字和義理展開的無數爭議,逐漸與各自的立說“宗旨”相結合。由此可以獲得如下的觀察:在明代理學學者中,重要學說的創立、學派的建構,逐漸形成一種慣常的立說模式,即通過重新改訂《大學》的文本和結構,借助對其文字的訓詁、義理的再詮釋,主要以“三綱領”、“八條目”等重要概念為基礎,提拈出一個簡明扼要的、學術口號式的“宗旨”,以之作為一己學說的核心觀念,圍繞這個“宗旨”建構出一套理學論述,并努力將其傳播和闡揚,從而形成自己的一家之言。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云梦县| 金乡县| 马公市| 尼玛县| 那坡县| 陆河县| 巩留县| 庆城县| 延长县| 普安县| 勐海县| 美姑县| 延津县| 泰州市| 灵石县| 兴仁县| 枞阳县| 清苑县| 泾川县| 皮山县| 祁连县| 饶平县| 宝山区| 津市市| 古田县| 临夏市| 通榆县| 云龙县| 和顺县| 农安县| 五华县| 朝阳区| 安图县| 梅河口市| 宝坻区| 怀远县| 德安县| 嘉鱼县| 醴陵市| 江川县| 巴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