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職業倫理(續)
倘若沒有相應的道德紀律,任何形式的社會活動都不會存在。實際上,對每個社會群體來說,無論它是有限的,或者具有一定的規模,都是由各個部分構成的整體:正是原初要素的不斷重復,才構成了整體,而該要素本身卻是個別的。如今,為了讓這個群體存續下去,每個部分都必須運轉起來,這些部分并非是孤立的,其本身好像就是整體;反過來說,每個部分也必須按照確保整體存活下去的方式來行為。不過,整體的存在條件并不是部分的存在條件,因為兩者畢竟是不同的事物。個體的利益也不是他所從屬群體的利益,實際上兩者之間倒經常出現勢不兩立的局面。個體必須考慮這些社會利益,也惟有個體才能隱隱約約地覺察到這些社會利益:有時候,個體根本不能感受到它們,因為它們不僅外在于個體,而且它們作為某種利益的東西也不同于個體。個體無法像完全關注自身利益那樣,不斷意識到社會利益的存在。有一種體系似乎必然會把這些社會利益帶給個體的心智,迫使個體尊重它們,這種體系就是道德紀律。因為所有道德紀律都是為個體制定的規則,個體必須循此而行,不得損害集體利益,只有這樣,才不會破壞他本人也參與構成的社會。倘若他允許自己按照自己的傾向行事,他當然可以獲得成功,至少說他可以努力獲得成功,而不管他面前的任何人,不顧及他可能造成的任何危害。然而,這種紀律卻能夠約束他,為他標出界線,告訴他應該與同伴結成什么樣的關系,不正當的侵害行為從哪里緣起,個體為維護共同體當下必須負有什么樣的職責,等等。既然這種道德紀律的明確功能使個體所面對的目標既不能成為他本人的,又是他不可把握并外在于他的,那么對個體來說,這種紀律似乎不僅存在于其本身之外,同時也能夠支配他,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實也是如此。當我們發現道德能夠把倫理的基本原則變成具有神圣起源的律條時,道德的這種超驗性質就可以在大眾的觀念中得到表達了。社會群體的規模越大,就越有必要制定這樣的規范。當群體規模較小的時候,個體與社會之間的距離不會太大;整體幾乎很難與部分區分開,所以每個個體首先都要辨別整體的利益,以及整體利益與每個人利益之間的關系。隨著社會的逐步擴大,兩者的差別也就越來越明顯了。個體只能獲得一小部分的社會視界;如果規范沒有規定他應該怎樣做才能符合集體的目的,那么這些目的本身就不可避免會成為反社會的。
所以,任何職業活動都必須得有自己的倫理。實際上,我們已經看到許多職業都能夠滿足這樣的需要。唯獨經濟領域的功能是個例外。即便在這里,也不缺少職業倫理的萌芽,只不過這些萌芽發育得太差,無足輕重,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事實上,這種道德無序狀態竟然被有的人稱之為經濟生活的權利。有人說,就其通常的用途來說,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規定。然而,這樣的特權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這種特殊的社會功能又怎樣能夠脫離所有社會結構最基本的條件呢?顯然,倘若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不過是古典經濟學家的自我欺騙,那么其原因在于他們所研究的經濟功能似乎單純以自身為目的,并沒有考慮到對整個社會秩序所產生的進一步影響。由此看來,產量似乎成了所有工業活動唯一首要的目的。從某種角度說,產量只是集約性的,根本就不需要進行規定;相反,對個體經營和只顧自身利益的企業而言,最好的事情莫過于激發和激勵彼此之間白熱化的競爭,而不是讓它們各就其位,各負其責。然而,生產并不是一切,倘若工業只能通過維持生產者之間永無休止的爭斗和無法滿足的欲望來提高產量,那么它所帶來的邪惡也就無法調和了。即使從嚴格意義上的功利角度來說,如果財富不能抑制絕大多數人的欲望,那么增加財富究竟是為了什么目的呢?難道是反過來進一步喚起貪婪的欲望嗎?這種說法會使我們忽視以下事實:經濟功能本身并不是目的,而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它們只是社會生活的一個器官,而社會生活首先是各項事業和諧一致的共同體,特別是當心智和意志結合起來,為共同的目標努力工作的時候。假如社會不能給人們帶來一絲內心的與相互交往的和平,那么社會也就沒有存在的理由了。假如工業為了實現其生產目的,必須破壞和平、引發戰爭的話,那么它也就沒有什么價值可言了。而且,即便僅就經濟利益而言,高產量也并非意味著一切。價值也得有規定性。最根本的事情不僅僅在于量的生產,也在于有規律的物質流動,使充分的物質能為勞動力所用。所以,這決不是生產過剩和生產不足相互交替的過程。沒有被規定的計劃,就沒有規定性。
古典經濟學理論經常鼓吹原來的短缺已經消失了:既然關稅的降低和運輸的便利可以使一個國家從其他國家那里獲得它所需要的供給,短缺的情況就不可能出現。不過,原來食物供給的危機如今已經變成了工商業的危機,這些危機造成的混亂局面同樣令人反感。社會的維度越多,市場的規模越大,就越迫切需要某些調控手段來抑制這種不穩定性。如上所述,這是因為整體越先于部分,社會越超出個體之外,個體從其自身中就越難以感受到他必須加以考慮的社會需求和社會利益。
假如這些職業倫理能在經濟秩序中逐漸被確立起來,那么我們在社會生活領域里很難找到的職業群體就必定會得以形成或復興。因為惟有這樣的群體,才能夠制定一套規范圖式。不過,這里我們又遇到了一種歷史的成見。在歷史中,這種職業群體被稱之為法團(corporation)注11,人們認為這種法團與政治意義上的舊制度(ancien régime)具有緊密的聯系,所以根本不可能存活下來。對工商業來說,對合作組織的需要似乎就是一種倒退,原則上講,這種逆向而行的做法完全應該被當成一種不健康的現象。
不過,我們卻可以借助原初的事實來駁斥上述推斷,這就是法團極其漫長的歷史。倘若我們認為法團只能追溯到中世紀時期,那么我們就會認為它會隨著當時的政治體系共生共滅。然而事實上,法團卻具有更古老的起源。自從手工業開始出現,產業不再純粹是農業的時候,也就是說自從城鎮形成以來,手工業行會就已經產生了。在羅馬,它可以追溯到史前時期。傳說普盧塔克(Plutarch)和普林尼(Pliny)就曾把這項制度歸功于國王努馬?!芭R最令人欽羨的基業,就是他所實行的手工業分工。城邦由兩類人組成,或者分為兩部分……為了排除能夠引起糾紛的主要因素,他以手工業為標準,將所有人劃分為多種實體:笛手、鐵匠和木匠等……”(《努馬傳》,第17卷)注12。雖然這只是個傳說,卻足以證明這些工匠社團(collegia)有一部古老的歷史。然而,無論是在國王的統治下,還是在共和制中,這些社團都深藏不露,我們幾乎很難了解它們是如何組織起來的。不過,早在西塞羅時期,其數量就相當可觀了?!八袆趧与A層都似乎強烈地要求增加手工業團體的數量。在帝國的統治下,我們看到法團已經擴展到了前所未有的范圍,如果考慮到經濟分化因素的話”(瓦爾沁)注13。于是,一個時代到來了,所有類型的勞動者(由于當時的勞動分工已經很發達了,所以這些類型非常之多)都似乎結成了社團。同樣,那些從事貿易活動的人也如此。這時候,社團的性質已經發生了變化。首先,它們通常是一些私人群體,國家只能間接地控制它們。然后,它們逐漸變成了公共生活的正式機構。這樣一來,它們只有借助政府的權威才能得到確立,并發揮真正的行政功能。例如,生產食品的法團(如屠夫和面包師等),就有供應食品的義務。其他從事貿易的社團亦如此,只不過程度上差些。有了這樣的公共職務,這些貿易行會就可以通過交換它們所提供的服務,獲得某些特權,并得到歷代帝王的認可。于是,此類無足輕重的職務便逐漸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法團也變成了行政管理固定的齒輪。不過,一旦法團被納入到監控之下,就會受到各種職責的牽累,而渴望重新獲得自身的獨立性。然而,這種想法卻遭到了全能的國家的拒絕,國家已經將職業及其法律和秩序的義務變成繼承性的了。任何人如果找不到其他人來填補他的空缺,就無法解脫自身。這樣一來,直到羅馬帝國滅亡之前,法團都始終扮演著被奴役的角色。
一旦帝國壽終正寢了,法團也就沒了活路,只有高盧地區和日耳曼地區的羅馬城邦中還能找到些許遺跡。更有甚者,內戰使高盧遭受了滅頂之災,這場內戰與后來的侵略戰爭一起,徹底摧毀了貿易和手工業。那些原來在法團中只知道承擔責任,沒有得到任何酬報的工匠們,趁國家戰亂之機逃離了城市,分散于鄉間的各個角落。于是,到了18世紀,也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初的世紀,法團幾近滅絕了。倘若當代評論家留意到上述情況,他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法團行將就木,因為它們已經失去了原來的目的,即使它們曾經有過這樣的目的:他會把任何復興法團的企圖看成是一種注定會以失敗告終的倒退,因為我們無法阻擋歷史的潮流。所以,上個世紀末的經濟學家借口說,舊制度中的法團已經不再起什么作用了,他們堅持認為,法團不過是以往歷史的殘留,在現代社會中已經喪失了基礎,就連其最后一絲蹤跡也會喪失殆盡。然而,上述推斷完全背離了事實。在所有歐洲社會中,即使法團一度杳無蹤影,卻也曾煥發過新生。在11世紀和12世紀左右,法團重新復活了。拉瓦瑟爾(Levasseur)指出:“從11世紀和12世紀起,工匠們就感到有必要組織和建立他們最初的團體了”。注14到了13世紀,我們看到法團再次繁榮起來,并得到了平穩的發展,直至又一輪的衰落時期。在這種古老的歷史和持續的生存中,難道我們分辨不出其中的真相嗎?法團所依賴的并不只是既定政治體制所特有的某些意外的或偶然的環境,而有其更廣泛、更基本的根源。從城邦的出現到帝國的鼎盛時期,從基督教社會的興起到法國大革命,法團都有其存在的必要性。這也許是因為法團能夠滿足深層的、持續的需要。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反駁這樣的看法,這種看法解釋說,法團上個世紀末突然瓦解,證明了它們已經不再符合集體生存的新條件。難道事實沒有證明法團在經過最初的階段后,根據自己的意志并通過新的形式重新確立了自身嗎?今天,所有龐大的歐洲社會都已經感覺到有必要重新確立法團體系,難道這種需要不是一種相反的征兆嗎?它說明徹底擯棄法團體系的做法才是一種不健康的現象;難道這種需要不也是一種標志嗎?它意味著我們今天所要進行的改革完全不同于杜爾哥(Turgot)的方案,甚至與這種方案截然對立。
不過,一般說來,有一件事情也使我們產生了疑慮:這樣的重組活動是否真的有用。它要想切實可用,就必須首先借助它所產生的道德后果,每個貿易團體或手工業團體都必須成為自成一類的道德生活核心。所以,留給我們有關以往的法團的記載,以及我們對法團遺留下來的東西的印象,都無法使我們相信法團能承擔這樣的角色。表面看來,它們似乎只能滿足功利的功能,只能服務于職業的物質利益。既使它們被重新確立起來,也僅僅意味著用協作的自利主義替代個人的自我中心。在我們的眼里,法團(特別是最近一段時期的法團)完全是一種精心守護自身特權和排他性權利的組織,甚至是致力于增加這些特權和權利的組織。所以,倘若法團僅僅專注于狹隘的職業事務,那么它就不可能對協作團體及其成員的道德產生非常積極的反應。而且,我們也必須當心這樣的說法,認為在特定歷史時刻特殊的法團所具有的特點,完全適用于整個協作體系。實際上,這種紕漏完全不是所有法團組織本來的特征;例如,我們在羅馬的法團中就根本看不到這樣的紕漏。對羅馬法團來說,追求功利的目的并不是顯得很重要。瓦爾沁指出:“由羅馬工匠組成的法團遠不如中世紀法團那樣具有明確的職業色彩。那時并沒有什么方法上的規定,沒有強迫學徒的事情發生,也沒有排他性權利的出現,而且它們的目的也不在于積累資本去發展一家企業”。注15其實,如果有需要,他們聯合起來就會使他們更有力地去保護共同的利益。但這只是得益于法團的一個好處,還不是法團存在的主要理由。那么,究竟什么是法團的主要功能呢?首先,法團是一種宗教社團。每個組織都有各自特有的神靈和儀式,而且有可能的話,這些神靈還會被供奉在專門的神廟中。就像每家都有一個家神(lar familiaris),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公共神(genius publicus)一樣,每個社團也都有自己的保護神,即社神(genius collegii)。當然,工匠們的宗派也往往有自己的節日,這些節日既需要借助祭祀活動來慶祝,通常也要共同舉行宴會。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敬獻能夠把同伴們聚集起來的社神,還有其他的場合也會如此。例如,在慶祝新年(strenia)的時候,“羅馬的地毯工和象牙工就會在他們的學園(schola)內聚集起來;他們會得到五枚銀幣(denarii)、蛋糕、椰棗……當然,費用是從基金中支出的”。此外,他們也慶祝家節(cara cognatio或caresta,有愛家之意);元月初(?)注16,各個家族都會收到饋贈,這個時候,社團要從公共基金中拿出錢來分發給大家。于是,便有了這樣的問題:法團是否擁有自己的救濟金,法團是否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向成員們提供定期的幫助。關于這個問題,有不同的意見。不過,既然分錢這件事是在節日里發生的,所以這些爭論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各種宴會……(?通常是共同舉行的宴會)無論如何都發揮著救濟的作用,意味著間接的援助。任何時候,那些確實需要救濟的人都非常清楚,只有在特定的日子里,他們才能指望得到這種所謂的津貼。正因為羅馬法團具有這樣的宗教性質,所以也必然會在喪葬方面有所反映。法團成員就像同族兄弟(gentiles)一樣,希望活著的時候在宗派儀式下團結在一起,死了的時候也長眠在一起。所以,所有比較富裕的法團都有一個共同的墳墓(columbarium),每個成員都有權在此安葬。如果社團買不起安葬地,至少也要保證為其成員提供一個比較體面的安葬儀式,而費用則從公共基金中支出。不過,第一種方式是最普遍的。共同的儀式,共同的宴會,共同的節日,共同的慶典——所有這些,難道還構成不了羅馬家族組織的明顯特征嗎?瓦爾沁指出:“每個社團都是一個大家族。職業和利益共同體替代了血緣的紐帶。這些伙伴們不正像家族一樣,擁有共同的儀式,共同的宴會,共同的葬禮嗎?我們已經看到,這些宗教和喪葬儀典確實與家族同出一轍;他們慶祝家節和葬禮的方式也沒有什么兩樣”。在另一處,瓦爾沁也曾說過:“這些接連不斷的儀式,就是能夠把社團變成家族的有力要素。再沒有哪個詞能夠更貼切地描繪這種通過同伴關系連結起來的紐帶的性質了,有許多特征可以證明,他們中間確實存在著一種深厚的兄弟情誼。各個成員都彼此視如兄弟,有時竟然以兄弟相稱”。注17他們之間最平常的稱呼就是兄弟(sodales)。這個詞本身就表明了兄弟在精神上親密無間的親屬關系。社團中的男女保護人經常被稱作父母。有一個證據可以證明成員對社團的忠誠:他們把自己的遺產和禮物都捐贈給了社團;此外,還有另外一個證據:他們的墓碑上寫著“敬社”(pius in collegio)的字樣(意為“他是社團的忠誠之子”),這與“敬家”(pius in suos)沒有什么區別。根據布瓦西(Boissier)的說法,這種家族生活實際上是所有羅馬法團的主要目的。他說:“那些加入法團的工匠們,主要為的是享受集體生活的樂趣,法團內的社交不像家族限制得那么死,也不像城市那么分散:在朋友圈子里,他們想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輕松些,更自在些”。注18
基督教社會的框架與城邦的模式不同。所以,中世紀的法團與羅馬法團也很不一樣。當然,它也為其成員創造了道德環境。拉瓦瑟爾指出:“法團用牢固的紐帶把具有同樣職業的人們結合起來。它們通常是在一個教區或一個專門的小教堂里成立的,并尋求圣徒的保護,而這個圣徒就是整個共同體的庇護人……在教堂中,成員們集合起來,做完規模盛大、莊嚴堂皇的彌撒后,便利用當日剩下的時間,跑出去開一個歡快活潑的宴會。只有在這個方面,中世紀和羅馬的法團才有一些相似之處?!?a href="../Text/Chapter-21.htm#zw19" id="zww19">注19……“為了平衡收支,法團必須做出預算,這是規定好的……有一部分基金留給慈善事業……(巴黎的)廚師們要把三分之一的會費拿出來,去幫助那些因為年景不好而缺乏生意或上了年紀而敗落的貧窮老人……很長時間以后,到了18世紀,我們還依然可以見到金匠們為那些貧困潦倒的金匠提供200里弗赫(livres)無息貸款的記載?!蓖瑯樱诿恳恍兄?,雇主與雇工的相互義務也都有明確的規定,雇主之間亦如此。一旦所有這些規定被確定下來,雇工們就不敢肆意妄為了?!八蟹▓F的法規都共同禁止雇傭那些約期未滿的雇工,如果雇主違反了這一規定,雇工接受了這一工作,那么兩者都會被課以重罰”。不過,對雇工來說,倘若沒有理由,就不能被解雇。在打磨行業中,只有當十個雇工和四個同業公會會員舉手贊同的情況下,才有理由開除雇工。此外,還有對每個同業公會的規定,即是否允許夜班工作。不允許夜班工作的規定,禁止雇主讓他的雇工值夜班。其他規定則旨在保證職業誠實。所有預防措施,都是為了防止商人和工匠欺騙顧客,防止在沒有真正質量保證的情況下推銷商品。“禁止屠夫給豬肉充氣,禁止把豬油和肥肉混起來,禁止賣狗肉……禁止織工用高利貸者提供的羊毛織布,因為羊毛可能是債務的抵押擔?!沟都羯逃媒z綢包裹刀把,或用黃銅或錫線纏繞刀把,把里面的木塊擋起來,這樣會欺騙毫不知情的顧客,……”確實,到了一定的時候(18世紀),這些規定越來越成為惱人的東西,而不再適用了,它們被用來維護雇主的特權,而不是保護職業的名聲及其成員正直的交易。不過,對任何制度來說,腐化墮落都會在歷史中某一時刻蔓延開來。也許,這是因為這種制度無法及時適應新時期的條件,或者是因為它僅僅獲得了片面的發展。在這種情況下,它本身的張力實在是太大了,最終使它無法去履行其應盡的職責。也許恰恰出于這個原因,人們才尋求去改造它,而不是宣布它永遠是一種廢物或徹底將其拋棄掉。
而且,一些相關事實也清楚地表明,職業群體無法使其自身成為一個道德領域,這不過是其以前的特征罷了。甚至在更長的歷史時期里,這種特征表現得非常明顯,是它的主要作用。無論如何,這不過是一般法則的特殊例子。在任何政治社會中,有許多個體都擁有共同的觀念和利益,情感和職業,其他人不得介入。倘若這種情況出現,那么這些個體不可避免會帶有某些相似性,就像有一種力在推動他們一樣;他們感到彼此相互吸引,相互追求,相互聯系,緊密結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變成了一般社會中的一個有限的群體,而且具有鮮明的特點。一旦這種群體形成了,任何事物都阻擋不了這種恰如其分的道德生活演化下去,同時這種生活也成了促使它產生的特定條件的標志。所以,如果人們沒有這種通過密切聯系創造出來的整體感,就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也不可能同舟共濟;他們情不自禁地依附于這個整體,與其休戚與共,用行動去報答它。這種對超出個體范圍的事物的依附,對個體所屬群體利益的依附,是所有道德活動的源泉。這樣的整體感變得越來越強烈,最終被應用于共同生活的事務,共同生活成為最平常、最重要的生活,也變成了各種程式,而且比其他程式更明確。由此,我們獲得了道德規范的整體,它的基礎也正在成形。
如果沒有反常的事情發生,使事物的自然秩序發生混亂,那么所有這些都注定會進行下去。而且,如果事情真的這樣,對個體和社會都同樣有利。如果由此釋放出來的道德活動變得社會化了,也就是說受到了規定,對社會來說當然是好事情。如果道德活動被完全交付給個體,那么在各種沖突中只會造成混亂無序的局面:社會就會受到許多內部紛爭的動搖,受到嚴重危害。此外,這種活動也遠沒有擺脫必須受到規定的特殊利益,以及必須進行安撫的敵對斗爭,而成為一種約束力,不管是以直接的方式,還是借助公共機構的介入。所以說,道德活動的利益本身,可以使特殊群體能夠實現由此形成的這些功能。有時候,這種活動甚至還可以加速這樣的形成過程,或者使其變得更容易些。同樣,個體也會在集體根基的庇護下找到自己的優勢,使自己安居樂業。因為在他看來,無政府狀態也會給他帶來痛苦。當個體與其同伴之間的關系不再受到任何規定影響的時候,就會產生永無休止的爭斗和摩擦,個體必然會深受其害。對一個人來說,當他與最親密的伙伴大打出手,并不得不筑起防御,好像總是處于敵人之中,這種生活當然是很糟糕的。這種縈繞著他的敵意,這種抵抗敵意的神經緊張,這種彼此之間永遠解不開的誤解,都是痛苦的來源;也許我們喜好戰斗,但我們也熱愛和平的快樂??;我們或許可以說,人們的社會化程度越高、越深,或者說文明的程度越高、越深(兩者是同義的),我們就越會為這些快樂感到自豪。所以,當分享共同利益的個體走到一起,他們的目的就不僅在于維護自己的利益,或確保面臨敵對團體時能使自身得到發展。甚至說,他們結合在一起,只是為了融入同伴之中的快樂,不再會感到在他們的對手中迷失自己,這種快樂也是共同生活的快樂。簡言之,就是用同樣的道德目標來引導他們生活的快樂。
家庭道德也是以同樣的方式演化的。實際上,家庭生活曾經是,也依然是道德的核心,是忠誠、無私和道德交流的大學校:我們賦予家庭很高的地位,使我們傾向于去尋找那些可以特別歸結為家庭的解釋,而非其他。我們傾向于認為,同宗關系會形成非同尋常的潛在的道德同情感。不過,我們去年看到,這種同宗關系并不具有人們所認為的那種非凡力量。長期以來,家庭中也有許多沒有同宗關系的關系:人們非常容易獲得那些所謂人為建立起來的親屬關系,這種關系也能夠產生所有自然親屬關系的效果。所以,家庭并非純粹或本質上是一種同宗群體。在政治社會中,家庭不過是通過特別緊密的觀念、情感和利益共同體,恰好把個體結合起來的群體。同宗關系無疑有助于構成這樣的共同體,但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素而已。
物質環境、經濟利益和崇拜的共同體都曾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且,我們也知道,家庭在道德史中曾經起到的道德作用,以及演化群體中曾經確立的道德生活力量。為什么它應該與來源于職業群體的道德生活有所不同呢?當然,我們期望這種生活在某些方面不那么嚴格,并不是因為其構成因素變得越來越脆弱了,而是因為它們不再那么多了。家庭是一種囊括一切存在的群體;什么也擺脫不掉它,任何事物都能在家庭中找到回聲。家庭是微型的政治社會。另一方面,只有一種專門化的生存部分直接源于職業群體領域,這就是與職位有關的部分。再者說,隨著職位的功能逐步專業化,每個人的活動領域也會更加局限于其相應職能的界限,所以我們決不能忽視以職業為代表的大部分生活。
家庭與職業群體之間緊密的并存關系,可以通過羅馬法團的某些事實得到詳細的證明和直接的確定。當然,我們已經看到,法團是一個大家庭,是按照家庭社會的模式塑造而成的,其中有共同的宴飲儀式、節日、祭祀和墓地。這明顯是因為我們把法團當成了演化的起點,在這個階段,我們會比在其他任何階段更清楚地看到,法團怎樣部分是由道德目的構成的。只要產業還帶有非常明顯的農業特色,它就會具有家庭的自然框架,具有由鄉村比鄰家庭所組成的地域群體的自然框架。一般而言,只要交換或交易還很落后,莊稼人的生活就無法擺脫家庭生活,他依然會靠他的產品來維持生活,家庭同時也是一個職業群體。那么,法團最初是怎樣出現的呢?是手工業。這是因為手工業不再有家庭排他性的特點。一個依靠手工業生活的人,不得不成為一個顧客,所以他不能不顧及同一行業的其他工匠在做些什么;他必須與這些人競爭,與這些人接觸。這樣,一種新的社會活動形式就確立起來了,這種形式超出了家庭的范圍,不再有任何恰當的框架。如果這種形式依然沒有被組織起來,它就得創造一個;所以,這種新型群體就是以此目的形成的。不過,被全新確立起來的社會形式,卻常常是在某種程度上被改造過的舊形式,有時候會變得更糟。所以,家庭就成了塑造新群體的模型,不過這當然只是模仿其中某些基本的特征而已,而不是一字不差地照抄照搬。這樣,我們才說法團的胚胎是一種家庭。盡管這種群體采用了家庭模式,可是這種社會活動的形式也在某種程度上擺脫了家庭的權威,與家庭的屬性分離開來了。
然而,我強調這種并存的情況,并不是說法團或未來的團體應該或可能帶有這種家庭的特征。顯而易見,它們越進化,就越會發展出未曾有過的特點,就越應該脫離它們在局部上所代表的以往的群體。當時,中世紀法團體系幾乎很難讓人回想起家庭結構。基于更多的理由,我們今天所需要的法團團體也必定會出現同樣的情況。
不過,這里的問題是了解法團應該是什么的問題。既然我們已經找到它們必須存在的理由,我們就應該考慮它們應該采用什么樣的形式,從而在集體存在的現有條件下發揮作用。既然這個問題這么難,我們就應該嘗試就此說點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