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語的故事
- (英)戴維·克里斯特爾
- 3781字
- 2020-08-19 17:59:42
插敘3 理解丹麥語
要理解古挪威語對英語的巨大影響,我們必須離開原有的重點,放棄對古英語的探究,進入中古英語時代。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文字學家和文學史家都認為,古英語和中古英語之間存在巨大的斷裂,所以到中世紀時,中古英語不得不“重起爐灶”。對此,一個明顯的反論——我們將在第五章再次論及——便是斯堪的納維亞語的影響,它顯示,在英語的早期歷史上,語言始終是延續的。即便在英格蘭南部,雖然斯堪的納維亞語影響最為薄弱,但這樣的延續也依舊有跡可循。在那些最早的中古英語文本中,古挪威語單詞就已時有出現,而且出現頻率穩步上升,在14世紀尤其突出。(喬叟便是在那個世紀晚期的倫敦地區從事創作的,他所用的斯堪的納維亞詞匯已超過60個。)事實上,通過斯堪的納維亞這個主題,我們可以得到這樣的結論:挪威語的廣泛使用與傳播,雖開始于英格蘭北部,卻最終覆蓋了整個國家。這一結論迫使我們考慮整個中古英語時期,直至15世紀之初為止,其時間跨度約250年。
盡管如此,最早的書面證據卻出現于1175年左右,而當我們觀察這些書證時,我們也不能忽視這樣的事實:一方面,盎格魯-撒克遜人與斯堪的納維亞人的日常交往,存在一個最后時機(約1050年),另一方面,那次最后交往的結果,后來才大量出現于語言之中,二者之間確實存在一個顯著的裂痕,且長達125年之久。何以需要如此漫長的時間呢?不同的語言在陡然之間彼此接觸時,一定的延遲乃自然之事(猶如法語借詞進入中古英語,見第120頁)。但就眼下的話題而言,這次延緩可能更為漫長,因為在當時,正成為標準文學語言的是西撒克遜語,而不是麥西亞語或諾森伯蘭語。阿爾弗烈德統治以后,在長達200年的時間里,在政治上處于優勢的是韋塞克斯,以溫徹斯特為中心,而且大量的古英語文學經典也都是用西撒克遜方言創作的(見第55頁)。盡管有幾個文本寫于丹麥法地區,但要在這個區域之外產生文化上的影響,卻并不存在多大的可能性;而那些古挪威詞匯,由于與入侵聯系在一起,所以也不可能吸引南部的作家和抄寫員。首先,必須有眾多的詞匯,而且大量的用法必須土語化,然后,作家們才可能無意識地利用,抄寫員也才會不假思索地選用。一個世紀多一點的延緩,不大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
但是,這依舊沒能回答另外三個問題:為什么會有如此大量的古挪威語借詞?這種借用為什么如此密切,竟最終影響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既然丹麥人的定居區域原本就非常有限,古挪威語的語言特征又為什么會遍布全國?回答這些問題的關鍵,在于當時發生的文化同化,其本質至今仍然爭論不斷,令人深思。
很多爭論所關乎的問題都是理解。當丹麥人最初到達時,盎格魯-撒克遜人能夠明白他們在說什么嗎?他們需要譯員嗎?有學者指出,當時的很多詞匯都具有“互解性”(mutual intelligibility),因為尚在歐洲大陸時,盎格魯-撒克遜人與丹麥人很可能是鄰居,語言近似,都屬日耳曼北部方言(第21頁),當建立丹麥法地區時(900年左右),距離開大陸僅500年時間,而從語言史的角度,500年根本就只是一個瞬間。假如真是這樣,那么當人們開始你來我往的時候,勢必產生大量的語言互動,這種互動必然影響日常言語,并在其中有所反映。但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這種影響的基本走向,應該是從斯堪的納維亞語到英語。丹麥人畢竟是占領者,而占領者通常都沒有那樣的慈悲心腸,能以友善的目光看待被占領者的語言。另一方面,居住在丹麥法地區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一定面臨相當的壓力,被迫掌握入侵者的詞匯。大量的日常用語勢必迅速走紅,而能出現于官方文件中的卻不大可能很多。假如有個丹麥法地區的喬叟將它們用于文學創作,情況或許就大不相同了。
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嗎?一切都取決于那500年的語言變化究竟怎樣。那么,從語言學的角度看,在半個世紀的時間里,語言到底會發生什么呢?我們不妨比較一下1500到2000年這段時間,這恰好是美國英語與英國英語分道揚鑣的時段。但這兩種變體,今天又有多大的區別呢?如果考察一下英美兩套標準,我們的回答只能是“不太大”。受過教育的英美人,整體上都能相互理解。然而,這兩套標準卻并不存在比較的相似點,因為在那個時代,這樣的變體要么根本不存在,要么(在第10世紀的英語里)還處在最初的發展階段。我們需要比較的是非標準的變體——即地區言語中的日常用語形式,比如在英美兩國的農村或郊區,那些勞動者都是如何交談的?而恰好是在這里,我們發現有很多的方言實例,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都不具備“互通性”(見第21頁),雖然兩國之間長期以來都有文化和媒介的聯系。有些電影和紀錄片,為了說明方言問題,甚至不得不訴諸字幕的幫助,以求跨過大洋彼岸之后,里面的對白還能為人理解。由此也可想而知,在北海的屏障遠遠勝過今天的大西洋,而通信聯系又如此落后的年月,彼此的“互通性”該是多么有限。對于相互之間的交談,至多也許只能把握大意,而且也只有在談及家長里短、話語不是太長、語句并不復雜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把握大意。
在丹麥法地區,假如丹麥語和古英語不能相互溝通,勢必出現另一種情況,亦即“雙語現象”(bilingualism)。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想象出,面對那些新的定居者,盎格魯-撒克遜人起初是無法聽懂對方的語言的,除非通過別人的翻譯,反之亦然。但是,猶如在第一種情況下一樣,他們也面臨巨大壓力,被迫學習丹麥語。社會語言學的研究告訴我們,在這種情況下,要將這種壓力變為現實,往往需要三代人的時間。在第一代,成年人通過實踐慢慢學到了這門外來語的點點滴滴——年輕人會學得很好,日常交流至少不成問題;而年長者所知道的,也許只是一些單詞和短語,都是有關一般物品與活動的,比如聚會等。對這一代的兒女們來說,由于是身處雙語環境而成長起來的,也由于(如同全世界的所有兒童一樣)學習兩種語言乃是自然之事,所以情況也就完全不同了。但一般地說,兩種語言的地位并不對等,在處于侵略與被侵略狀況時,更是如此。新來的語言受到尊敬,而原有的語言則成為必須付出的代價——當今世界,各殖民地的本土語言莫不如此(見121頁)——因為新的語言能提供更多的機會從事經濟和政治活動。因此,當第二代成長起來之后,他們寧愿使用新的語言,而父輩的母語則因此走向衰敗。當這一代有了自己的子女后,先祖的語言就完全丟棄了:第三代兒女們從父母那里聽到的,也全是那新來的語言。于是我們發現,一種全新的景象出現了——一切在今天都已見怪不怪,世界上的很多語言因此而瀕危——祖孫之間竟然無法相互理解。
假如丹麥人的勢力延續得長久一些,那么在丹麥法時代,以及在克努特時代,這一切都是可能發生的。但那兩個時期卻都不夠長。即便當時的生命周期短于現在,50年的丹麥法統治也不足以使兩代人的語言發生改變;而26年的克努特統治則不足以維持一代。而且我們已經知道,在丹麥法時期,第一代的統治尚未結束,西撒克遜人就已開始奪回被占領的土地了(第70頁)。隨著政治勢力的天平發生變化,學習丹麥語的理由也會相應減少。這種情況下,究竟哪種語言能最終勝出,只能由相關人數的多少來反映。由于盎格魯-撒克遜人遠遠多于丹麥人,而英吉利人的政治勢力又處于上升態勢,所以丹麥人的第二代子女一定會發現,保留英語技能將更加有用。但是由于自身的民族認同感,所以他們的英語中一定有大量的古挪威語表達方式,其中的相當部分被最終同化,成了人們的共用詞語 。作為失去特權的日常詞匯,它們不大可能出現于文人的筆端,除非到了一個新的時代后,因它們所引發的那場沖突已成為遙遠的過去,而且自身的文化關聯也已消失殆盡。在克努特統治時期,這種方向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轉變,但因時間過短,不足以扭轉業已形成的潛在趨勢。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清楚的問題是,古挪威語突破丹麥法地區走向全國,到底需要多少時間?1066年以后,障礙來自韋塞克斯方言,因為它是當時的標準語,但這個障礙已經越來越小。其文學的輝煌已經成為過去;到中世紀晚期,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將產生一種方言,那種方言將成為全民的標準語言(第243頁)。政治權力的中心將從溫徹斯特轉向倫敦,而倫敦與北部地區的交通系統也將得到改善和發展。當然語言也有自身的惰性,需要斯堪的納維亞語加以克服。從語言學的角度,南方可能遠比北方更加保守,對雙語地區那種常見不鮮的革新,也更加難于習慣,所以對那些所謂的“外來詞”,無疑會有某種反感情緒,猶如在今天一樣。
因此,我們的問題不過是一種猜測性的問題。諾曼征服之后,要使斯堪的納維亞文化在英格蘭消失,使其借詞和語法結構脫去舶來品的外衣,使它們成為英語文學作品的共核,這一切到底需要多長時間?通過直接的文化傳承而獲得的那些語言知識,在克努特時代的玄孫一代都已過世以后,也將很快消失。這種情況下,還有延續一個世紀的強烈的文化聯絡,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在我們看來,到12世紀晚期,斯堪的納維亞語就已經消失了,而從那以后出現于各種文本中的古挪威語單詞,無論在源頭和內容上,都完全屬另一回事,與斯堪的納維亞語沒有任何關系。這是一個誘人的結論,因為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恰好就在這個時期,類似的詞匯開始流行,見于大量英語文本,覆蓋全國各地。
1 見Serjeantson(1935:Appendix A)。
2 拉丁詞是belt,bin,cook,cup,pan,pit,post,pot,sack,sock,stop,wall。
3 這段文字出自Garmondsway(1953:54)。
4 見Partridge(1984:792)。
5 見Lindkvist(1978)。
6 關于羊毛之于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重要性,見Biddle(1985:80)。
7 關于維京人對英語的影響,見Geipel(1971),關于古英語中的借詞,見Serjeanton(1935),Kastovsky(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