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蘇格拉底的哲學家

哲學開始于自然的探索，初期的希臘哲學家大多是科學家。希臘第一位哲學家泰勒斯是數學家和天文學家，阿那克西曼德是一位天文學家和地理學家，恩培多克勒是某種意義上的氣象學家，德謨克利特更是百科全書式的人物。這些哲學家從實際事物的觀察中提出一般性知識，并嘗試進行回答，卻造成了不同于經驗科學的運思方式，形成了自然科學所不能夠規范的普遍知識。這就是所謂的本原問題。如亞里士多德所記載，所謂本原有六種含義：（1）事物開始的部分，如一條線有其起點；（2）事物最好的出發點，例如學習總是從易學的部分開始；（3）事物的生成總是從內部開始，例如房屋的建造始于地基；（4）事物從不是它自身的部分開始，例如孩子始于其父母；（5）運動變化始于某個意志，例如城邦總是歸在某種政體之下；（6）認識事物的起點。雖然亞里士多德是以四因說（質料因、目的因、動力因和形式因）概括希臘自然哲學的內容，卻也清晰地呈現了哲學之不同于自然科學的思想方式。哲學，它思索的是最一般的問題，不屬于自然科學的某個領域，卻為自然科學家們所注意。當自然科學家思考世界的本來面目時，思考世界最初的物質形態或者精神性根源時，他們的思考方式已經超出了自然科學的知識規范。因此，哲學始于自然科學的知識探究，卻提出了不同于自然科學的知識典范和探究形式。

希臘自然哲學在其始初就把哲學的運思規定為一種演繹思維。自然科學（除數學外）是基于經驗的抽象和歸納并透過經驗審視觀念呈現真實性的知識，演繹性的思考方式卻以觀念把握經驗，并對觀念的聯結方式進行邏輯的審思。希臘自然哲學開啟了這種一般性的思維模式，它不僅思考一般性對象，而且以思辨把握一般性知識，形成所謂有關原理的學問。因此哲學雖然始于自然的探索，卻不限于自然的經驗。希臘自然哲學呈現知識的這種特殊方式與這些哲學家的學科屬性有關。早期希臘自然哲學家多數是數學家，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畢達哥拉斯、愛利亞學派的芝諾、麥梭里和德謨克利特，都是卓越的數學家。而數學思維的特征在于使用純粹觀念建構一個可能的世界，它是純粹理論的知識。這種在數學知識和哲學知識之間進行的類比，影響了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柏拉圖的“學園”門上赫然寫著一行文字“不懂數學者不得入內”。“學園”出了許多數學家，后來為大家熟知的歐幾里得就是柏拉圖“學園”的校長之一，而阿基米德是歐幾里得的學生。至于亞里士多德，他的《形而上學》第十三卷就討論數的問題，他所創立的邏輯學表現了應用數學的卓越成就。希臘自然哲學家用哲學表示觀念性知識，哲學思維基于觀念演繹，確立起觀念真理，無疑得益于希臘自然哲學的數學思維。

希臘自然哲學主要以數學知識的探究方式作為哲學探究的參照，這影響了古典時期的希臘哲學，它仿效數學的知識典范把哲學視為嚴格的科學。以數學為哲學論述的范例，柏拉圖的《理想國》視數學為僅次于辯證法的知識，《斐利布篇》討論快樂和幸福時也一再談到有限性、無限性及其比率問題，《蒂邁歐篇》更是提出得穆革按照一種固定的數學比率創造了宇宙。亞里士多德哲學中最重要的學科之一是邏輯學，而亞里士多德對三段論的研究開始了數學研究的新時代，“把變項引入邏輯是亞里士多德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就我所知，一直到現在沒有一個哲學家或語言學家注意到這個最重要的事實……因為每一個數學家都知道把變元引入算術在這門科學中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亞里士多德對哲學與數學的討論還遠遠沒有得到充分研究，顯然，希臘自然哲學確定了哲學知識的某些重要方面。哲學當如數學一樣探究原理性知識，這些原理性知識則是所有知識演繹的開始，這就是所謂的本原說。本原的觀念既用來論證自然的開端以及萬物的構成，也是知識體系得以構成的首要原理。正如萬物依照本原演化，相應地，知識體系也依著由本原而來的第一原理演化出其他觀念序列，哲學處理的是諸觀念及其原理的關系。希臘自然哲學不認為哲學知識本于經驗歸納，更非實證性呈現，而是從觀念向著觀念的演繹，由第一原理向著其他原理的演繹。在這個意義上，哲學宛如數學，乃是一種自洽的邏輯論證。

除自然哲學家之外，前蘇格拉底哲學還開創了存在論傳統。愛利亞學派是這種哲學傳統的創立者，赫拉克利特則是其直接相關者。與自然哲學不同，前蘇格拉底自然哲學的興趣不在于自然之事及其演化關系，不在自然萬物及其過程中尋找事物的根源和基礎。愛利亞學派批評自然哲學以某個或者某些自然要素生發出其他事物這種觀念的荒謬性，指出宇宙及其萬物根源于無形體的存在。可以說，存在論開啟了希臘哲學的二元論，把有形體存在與無形體存在、現象和本體、永恒和時間、靜止和流變的區分置于哲學的視野。希臘哲學的觀念論及其因之得以濫觴的西方思想主流都可以在此找到根源。愛利亞學派剝離了哲學埋沒在自然探索之下的外衣，它雖然暫時還只是前蘇格拉底哲學的淺淺溪流，卻將取代自然哲學成為希臘哲學甚至整個西方哲學的洪流。

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兩大傳統（自然哲學和存在論哲學）奠定了希臘羅馬哲學的主要形態，此后的哲學流派都須在這兩大傳統之間取舍和演化，發展出各自的問題及其解決之道。雖然蘇格拉底之后的哲學在主題、形態和觀念探索上都遠遠超出了前蘇格拉底哲學，然而它們的探索仍然相關于前蘇格拉底哲學的基本框架。本章將透過對前蘇格拉底哲學諸學派的描述，展示哲學在其源初所呈現的人類運思的宏大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