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古代希臘可分為古典希臘和希臘化時期。古代意義上的希臘包括小亞細亞、愛琴海諸島、希臘半島、南意大利半島和西西里島。古代希臘由城邦構成，由希臘衛城發展而來，著名的城邦有雅典、斯巴達、米利都和敘拉古等。居住在這些城邦中的民族大致有埃俄利亞人、伊奧尼亞人和多立斯人，他們與諸城邦的原住民通婚融合，公元前八至六世紀形成了具有共同語言和宗教的希臘民族。
希臘哲學隨希臘民族的形成而發展，還隨著羅馬人兼并且不斷擴展版圖而改變。嚴格意義上的希臘哲學形成于公元前八至七世紀，與希臘民族差不多同步成熟。可見，哲學是民族精神的精華。在編年史意義上，希臘羅馬哲學可分為前蘇格拉底時期（公元前七世紀到公元前五世紀）、雅典時期（公元前五世紀到公元前四世紀）、希臘化時期（公元前四世紀到公元一世紀）、早期羅馬哲學（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三世紀）和晚期羅馬哲學（公元三世紀到公元六世紀）。這些劃分只是提供大致的時間輪廓，以利于了解希臘哲學的大致進程。
在這1300年左右的思想進程中，無論知識形態還是精神氣質，希臘哲學都經歷了重大變遷。前蘇格拉底哲學主要分為自然哲學和存在哲學；智者和蘇格拉底則討論德性與治國的關系；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把哲學演化為宏偉的知識大廈；倫理學、政治哲學、形而上學、辯證法和宇宙論等成為哲學的組成部分；希臘化哲學回歸自然哲學，卻以倫理學為第一哲學；羅馬晚期，希臘哲學在基督教神學中安魂，真理的召命也是信仰的事業。
在這1300年間，縱然哲學歷經洗禮，智慧的求索嘗試窮盡智力的可能，生存曲盡其觀念的限度，但是哲學不改追求真理的沖動。大大小小的哲學家在追尋真理上卻不分大小，希臘的自由精神展現了人類理智的最大熱情。無論是赫拉克利特所說的“要聽從邏各斯”，抑或是蘇格拉底臨死前要求友人“要聽真理的，而不是要聽蘇格拉底的”，還是亞里士多德更有名的“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以及奧古斯丁面向基督教所說出的激蕩著希臘哲學精魂的“信仰尋求理解”，都滲透著哲學家和神學家們對真理的探究精神。希臘人為真理而活，以他們的所思成為真理的見證者，讓“思”成為綻放真理的花朵。
“思”乃是哲學家們航向真理家園的風帆，正如那英雄的奧德修斯要歷盡劫波才能夠回到家鄉伊塔卡，哲學家們在思的航程中尋找美好生活，歷經思慮的種種晦暗和遮蔽才能夠抵達存在的澄明。哲學究其目的而言，不外乎是為了生活得好，幸福是人類永恒的主題，也正是幸福使人有永生的滿足，也就是希臘神話和悲劇所說的神一樣的生活。如何在此世抵達那生活的美好或者如何在那靈魂將要前往的千年中始終有神圣的福祉，如何能夠如柏拉圖所說的那樣，始終讓靈魂保持直立向上的姿態，是哲學家們不斷向思并從思中所尋求的答案。如果說我們的感覺總是處在變動之中，如果說我們的情緒總是如同大海的波濤跌宕起伏，那么思，因為它總是在尋求一致性，總是試圖驅除逐浪而來的感覺表象的迷霧，唯有思才能夠實現救助或者讓渡此世的幽暗之境。思所尋求的存在一致性使得思成為存在的召喚者，使得真理成為召喚思的澄明者，使得生活在變幻莫測表象下的人們保持同一。
在這個意義上，本書要講述的是一群希臘的“奧德賽”，一群思的歷險者，一群探測生命海洋無盡暗礁的先驅者，一群人類價值的建立者，一群生活世界的遠航者。他們竭盡思辨的能力，細致區分種種精神形式，辨析人類所用觀念的種種陷阱，如同蘇格拉底所說的用助產術（辯證法）診斷所孕育的“孩子”（觀念及其含義）健全與否，達到對人的治療。希臘哲學家，人類思想中的奧德賽們，透過檢查感覺、知覺、理性、德性、激情、存在和思想等哲學領域，透過檢查人類所建立的觀念之間的關系，來展示思想海洋中人們可能面臨的不測風暴。本書正是要邀請現代讀者諸君，去親歷哲學家們曾經經歷的思想探索的激動，去辨明思的危險，趨近希臘之思路途中努力要抵達的亮光，從而獲得伊壁鳩魯所說的哲學生活：“我們必須一邊歡笑著，一邊從事哲學研究、管理家政并照看其他事務，而且還不斷地宣傳真正的哲學。”
本書要邀請讀者諸君重歷思想的河流，從源頭開始，經過希臘哲學從醞釀到成熟的黃金時期，最后抵達濫觴所成思想大海之中的落日余暉階段。希臘七賢之一的泰勒斯，為這段思想旅程揭幕，哲學的故鄉希臘正是在他的言說中開啟了思的困惑與光明。我們用第一章的內容描述蘇格拉底之前的這群哲學家的自然哲學之旅。他們懷著尼采所說的“從勇敢常勝的男子氣概的興高采烈中迸發出來”的精神風采，恰到好處地啟發我們理解哲學是什么，哲學應該是什么，更啟發我們理解希臘人本身。透過重回自然哲學家們對于哲學的天真樂趣，在“自然”這個主題的深處，找到我們生命初始時期探索的驚喜和孩童游戲般的自由。
第二章則把思的舞臺切換到鼎盛時期的雅典，卻也是危機四伏的雅典，我們將把聚光燈打在希臘的“公共知識分子”、雅典的“牛虻”蘇格拉底身上。他揭開了希臘哲學由自然哲學向德性倫理的轉變，更揭開了人向著自身和向著自身所結成的共同體（城邦）的探索。蘇格拉底的探索影響深遠，人類思的歷程將在他深邃的目光下回旋于憂患和危險之中。蘇格拉底不斷地警告雅典人，偉大的思也是偉大的迷途，其結果卻像特洛伊那位女先知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警告特洛伊人小心木馬計陷阱卻反受特洛伊人的嘲弄。柏拉圖在卡珊德拉身上看到了蘇格拉底式的命運，看到了真理的險境，看到了真理本身的不測命運。柏拉圖終其一生不懈探索，卻如同中了符咒，收獲的或許是對思想的絕望。
第三章，也是本書最長的一章，將與讀者諸君一起重新經歷柏拉圖的思想旅程。從他早期著作，到他中期頗為復調的作品，一直到晚年主題較為單純的作品，逐一分析德性可教、辯證法和修辭學、助產術和診療術、政治和城邦、知識論和存在論等主題。柏拉圖的高度就是哲學的高度，柏拉圖的廣度將是哲學所要面對的思的整個海洋。我們將在蘇格拉底這位最偉大的學生身上領略懷特海所說的，西方思想充其量不外乎是對柏拉圖的注釋。
然而或許有一位思想家會對懷特海的評論表示異議，那就是柏拉圖最偉大的學生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展示了哲學的另一種可能性，一種基于經驗或者以經驗為知識的確定性。本書雖然未必能面面俱到地分析亞里士多德，然而第四章仍然將盡可能地對亞里士多德表示敬意，盡可能地彰顯這位思想的集大成者的思想路徑，描述他的形而上學觀念即作為自由之學科的哲學觀念、思和存在的關系以及對神圣幸福的更豐富闡釋、德性倫理的富有層次的內涵、社群、城邦和政治之間清晰的富有現實感的洞見，以及亞里士多德所顯示的清晰可見的現代思想的身影。這是本書的第四章。
我們還將把第五章貢獻給希臘化哲學，獻給伊壁鳩魯學派、斯多亞學派和懷疑派。在經歷古典希臘哲學探究的高峰之后，思的道路又將如何峰回路轉？人類生存的險境將迫使亞里士多德之后的哲學家們做出什么樣的回應？德性倫理如何衰落，哲學家們又是如何從欲望的思辨轉向激情的探索，基于情緒的主題而展開哲學的主題，使得現代讀者領略到奧德賽之旅潛伏著更陰險的暗礁？基督教大思想家奧古斯丁順著這個思路冷靜地觀察思的險境。他以為或許希臘人的探索接近了思的所有方面，卻遺忘了思自身所制造的危險，或者正是思制造了它自身的迷途。奧古斯丁對于希臘的解構或許是對希臘最好的澄清，是希臘之思所要展開的最后路徑。本書將循著希臘之思和基督之信的張力，尋找古典哲學家最后要解決的問題，一個戈爾迪之結。這是第六章的內容。
章雪富
2015年3月